冠冕唐皇(校对)第2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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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作沉吟之后,她又不乏语重心长的说道:“本以为经年生性,你能更加笃静自守。可是你自己想一想,除服以来所为种种,能够称得起问心无愧?诸多罪迹,人还未深问,已经诸多邪言在等候。凡行某事,还需要费尽口舌的申辩心迹,这本身不就是失于情理所望?”
听到武则天以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李潼真是有些意外,只能在心里强烈暗示自己绝不是个抖M,将那些微感动掰碎揉烂、弃若敝履,当然神情还是一副感怀不已的模样,语带颤音的回答道:“臣、臣羸弱年久,幸得恩亲长庇,近年渐觉气壮,言行诸种,的确是有欠分寸。矫饰许多,只是恐怕失去恩亲的喜爱庇护,却忘了天目明鉴、直洞曲隐。”
“是真的言出肺腑才好!知你聪慧重情,才跟你言说这些。朕之胸怀,自有伦情、法度。但既为人主,有的时候也就必须要法重于情。魏元忠自是久任国是的肱骨之士,他会为了刁难你区区一个少辈而罔顾所任?之所以闲笔加录,那是不欲见朕再失至亲,趁你迷途未远训诫拉回。”
武则天讲到这里,神情又是一肃:“你既然坦诚罪实,却又浪言大臣是非,这应该不应该?”
李潼闻言后自是心中暗哂,你这肱骨早在年初可是差点被你自己给干掉啊。现在将其秘奏示我,不就是为了挑拨,让我不要对那种层次的大臣瞎动脑筋?
“臣一时孟浪,言语有失,甘领责罚。但、但即便没有魏元忠此番陈奏,西京所作诸业,臣也不敢隐瞒陛下,只是当下杂事耽搁,不及禀奏。”
李潼讲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动,便继续说道:“陛下胸纳天下,手覆苍生。臣宗枝一幼弱,苍生一走卒,生死自于此内,荣辱不至度外。非圣训所诫,于此浩瀚之内实在难辨分寸。”
武则天闻言后嘴角微微一扬,片刻后又叹息道:“偏此巧言,能唤慈性。你呀,早晚要受害于这份言辞的乖巧!”
听到自己由郭元振那里借鉴来的花言巧语有所收效,李潼便又继续加一把劲:“臣之所以薄惩来俊臣,也是藏谏于事,并非只是强逞意气。臣虽久不在事,亦闻来某事迹,可谓凶名赫赫。一言有出,群声寂灭;一身所至,万众避行……”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凝声道:“他自掌刑器,若不为人情所惧,能摧奸息暴、惩恶除罪?若心无曲隐包藏,何惧一个来某?”
“臣自居法外、情内,自然不会世道宽严俗计。世道奸恶常有,不设典章,不足以应天顺人,不设刑名,不足以惩恶除奸。刑者,国器也,苍生所以晏然,世道所以清明,正在于刑器威施。”
李潼叩告说道:“但如今来某凶名,几夺刑威。国器之用,竟然独此一身。此态实在乖张,让人不寒而栗。书有五听之道,令著三覆之奏,之所以用事繁琐,是因为人命至重,覆水难收。来某推案,索言即刑,以其深酷而窃刑威。长此以往,人之所惧不在于刑令之明,而在于来某一身威福……”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目间便流露出思索的神情,显然这番话是触动了她的心弦。她不忌惮群众声讨而专用酷吏,但却不放心臣子们事权独揽。少王以此说她,也的确让她心里对来俊臣的不满有所放大。
“登第解褐,嫁娶着新。生人大计,即在此万象更新。如今神道助周,宸殿崭新,更迭之变普及万民,此亦陛下并诸公所疾。秦以重刑得国,不易其法,生民号苛,戛然土崩。汉祖定天下,彰礼仪,应时以变,世称其善。来某一人之凶横,使人情久耽于疑惧,阻惠变于下达。勤劳不过小善,阻变则为大恶!”
听完少王的议论,武则天的神情也有所变化,忍不住指着他叹息道:“你能发出这样一番宏论,倒是让人意外。看来隐居几年,也并非只是意气徒长。”
“臣不敢自夸长才,当时确有意气失守。但退而自忖,却也自觉这未必就是坏事。诸事自然新旧有变,人情未必能够应时,当中叵测,无事不显。臣将此身置于是非之内,也是希望陛下能洞见预事者孰左殊右。只可惜臣于事内终究分量轻微,所能引发的事机也只是聊胜于无,虽然心意深刻,实则助事仍浅。”
李潼又叹息说道,一副苦恼自己人微言轻的模样。
这一层意思,武则天本来就在做,但听少王如此语气,还是忍不住冷哼道:“你尚未及冠,已经是寺署官长,犹嫌位轻?要不要入直政事堂,如此能大助于事?”
李潼闻言后便一脸尴尬道:“才或差可,资望未及。即便恃于君恩勉强入直,难免泰半精力都要应付人情惊妒的纠纷,臣不敢抱此奢念,更增君扰。”
武则天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笑起来:“你还真敢自夸,真以为政事堂诸公只是袖手论虚、如你此态?”
李潼闻言后只是腹诽:我也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只是许多事迹不敢跟你说罢了,真要让我做宰相,绝对让你惊喜连连。
“更高的时位,你就不要想了。不过你这一番陈述,倒也不是尽在事外。虽然助事仍微,但心迹称善。”
武则天讲到这里,脸上便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想要引发事机,让朕洞见孰左殊右。那朕也就帮你一把,看一看孰近孰远。”
李潼听到这话后,心中顿生不妙之感,但武则天却不再给他发声的机会,继续说道:“建安王所托重财,还被你收着吧?交出来,你自有封食田邑所出,不要为了一些浮财伤害门义交情。”
李潼闻言后有些傻眼,我绞尽脑汁跟你胡扯这么长时间,你还要抢我的钱?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他心中腹诽,脸上则浮现苦笑:“臣不是虚言推诿,实在是交不出。”
“交不出?你都花光了?”
武则天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既惊且怒道:“那么多的财货,转运尚且不容易,如此短时,用在何处!”
见他奶奶神情如此,李潼自知糊弄不过去,如果不据实以告,兴许他奶奶就得怀疑他是不是在用武攸宜的钱招兵买马,于是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将飞钱汇票的业务交代一番。
第0311章
分权不可,集权应当
武则天在听完少王的描述后,果然流露出不小的兴致,一边沉吟着一边询问几个关键的问题,诸如怎样取信于人、如何开具飞钱汇票、具体的兑现流程等等,可谓涉及到方方面面。
对于这些问题,李潼也不敢打马虎眼,俱都如实以告,甚至包括相关的涉事人众如蜀商杨氏。
至于郭元振这个人,则就没有提及,倒不是硬要阻挠这个属下的前程,实在是这个家伙节操乏乏,一旦得到面圣的机会,跪舔心切之下或许就要暴露出自己的一些小秘密。
眼下的李潼正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特别是与他奶奶之间的关系,也要慎重处理。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舔狗,而是希望能获得更大的事权与主动。
如何让他奶奶不抵触、甚至主动的给予他一部分权力,也是需要仔细权衡斟酌。一些不可控的变数,自然越少越好。
他有后世相对成熟的相关经验,面对武则天的各种询问,也都能妥善回答上来。
祖孙之间一问一答,过了好一会儿,武则天才停止了发问,指着李潼不乏称许道:“担心你年少性浮,或因聪慧机敏,长于立谋而拙于用事。现在看来,环环相扣,周全缜密,才器倒是并不止于谋论啊。”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是不乏谦虚的说道:“臣生人至今,不曾困于财计,也的确是偶得奇谋、欠于用实。幸在门下听用诸人,不乏庶才,框架之内堆砖叠瓦,才让事情得以铺设开来。”
“那蜀商女子,倒是一个奇人,如果真如你所言,区区少龄能独挡家计。这样的野中秀女,值得表彰。”
武则天话锋一转,讲到那个蜀商杨丽:“此女子眼下归蜀?记得之后召她入都,引入禁中来见一见。”
听到武则天对杨丽流露出不小的兴趣,李潼不免会心一笑,并说道:“大凡能突破世道俗规,俱有大智大勇。那女子所弄虽只寻常商事,但才器情怀也实在不弱。臣正有感于这一点,才排除俗情召她入府,并付以通财诸事。她若能得到陛下的赏识,可谓一大福缘。”
“只是见一见,放心罢,不会夺你自己拣选的才士。”
武则天又笑语一声,然后继续问道:“如今这件事务,所涉人货多少?”
“眼下诸事只是新铺,人还未能染习这一桩便利,所以各类人货的接洽,都还只是草草搭成。”
李潼不乏谨慎的回答道,同时又连忙表态道:“蜀道艰难,世道千百年来忍此辛苦,若时人俱能感此便利,那这一桩谋财取利的小计,或能壮成兴通地方的大事。届时便远非臣府员寥寥几众能够操持,上达天听,事业毕陈,也是必然之计。”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则皱起了眉头,口中喃喃道:“国计之重,哪里是草野庶计能轻易干扰!你一家谋事,趁便得利也就罢了,无须漫言什么兴通地方的大谋。商贾诸事,裨益国计本就有限,若再以制令分发便利,使人皆趋此,肋下无挟一物,岁尽获利巨万,耕织本业又置何处?”
讲到这里,她又抬眼认真看了看李潼,并继续说道:“飞钱票取,则财不离境,各地积铜囤绢,则难免财雄势壮……”
李潼闻言后,心里不免一突,然后便觉得他奶奶这警惕性也实在太高了。
中枢与地方的矛盾可谓是由来已久,源远流长。自从秦皇一统、结束周世封建,这个问题便一直存在。中枢强则集权,地方强则割据。
大唐立国以来,奉行的仍是关中本位,不愿给予地方太大的权柄。高宗时期为了摆脱关陇权门钳制而经营河洛,但一直到如今的武周,两京仍然是帝国绝对的核心。无论是在政令实施还是在人才选举,也都重两京而轻地方。
武则天临朝以来,两场规模颇大的叛乱,也都是由地方发起,所以对于事权下放当然要更加警惕。
中唐之际,飞钱所以产生,一个重要的政治原因就在于中央与地方在财权方面的互不相让。
中央不愿让钱流入地方,地方当然也不愿将钱输往中央,于是飞钱便承担了桥梁作用,既不损害基本的交流往来,各自还能搂住钱不松手。
至于说促进商业的发展、刺激商品的流通,那更多的是一个结果而不是一个原因。在以农为本的古代社会,统治者巴不得生民庄稼一样扎根乡土、了此一生,割了一茬还有下一茬。
至于说单纯的为了商贾们行商便利而制定什么惠民政令,那纯熟想多了,哪怕武则天她爸爸本身就是一个商贾出身。不要说这种跨地域、大范围的商事活动,就算是两京市井之间,也是规令重重,管制的非常严格。
听到武则天言语里对此计有些不以为然,甚至隐隐警惕,李潼也担心会由这件事上升到对他这个人的看法,怀疑他借蜀中环山闭塞的地理环境聚钱囤货。
于是他连忙解释道:“飞钱往来,看似两地俱财不出境,实则还是有不同。蜀中人事所需远不及两京之量,商贾贪此货利,不辞艰险劳远输货于外,往年无有飞钱之便,输货是一苦,入钱又是一苦。如今钱物不需再劳远输送,只以货出,商行自然加倍……”
道理讲起来很简单,蜀中虽然以富庶而称,但讲到市场需求量和货品流通速度,是远远比不上两京这样的天下中枢。即便是没有飞钱,蜀中物货的输出也要远远大于流入。
现在有了飞钱,蜀商们已经不需要再将外地交易所得的钱财辛苦运回蜀中,直接拿着飞钱汇票在当地支取钱财,然后再采买货品,行商的效率有所提高,货品的输出自然也会有所增加。
武则天浅望表意,担心这样会让钱利截留于地方,这其实是多虑了,这样不独让蜀中货币涌入量减少,还能刺激蜀商热情,让蜀中物货的输出增加。
“可是这样一来,商贾获利增多,地方入钱反而减少,如此能作长久维持?”
武家虽然旧为商贾门庭,但到了武则天出生的时候,其父早已经贵为大唐开国元从的国公,自然不会再作贱业。而她自己又是十几岁便入宫,虽然前半生也是起起伏伏,但基本上与市井庶事绝缘。
及后虽然执掌国事,但除了宫斗权斗之外,所面对也都是宏大的概念问题,对于具体的商事乃至于财政问题,其实都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
毕竟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而如今又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与便捷的资讯获取途径。认知有所偏颇,也是正常。
“蜀商家境底细如何,臣未有亲见,不敢妄断,唯以所知诸事引论。”
李潼讲到这里便顿了一顿,决定再卖一把武攸宜,于是继续说道:“建安王邸财托我,臣此生未见如此巨财,当时乍得,心意惶恐。寒家用度捻丝数,豪室储铜论石埋。街头不乏饿死鬼,闲园邸舍撑破仓!如此惊人财利,人不能享其便,唯积尘空耗而已。”
武则天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低声道:“如此贪婪,能不取祸自伤?”
“建安王留任西京,不过短年。蜀商世代操持贩业,积钱必定也丰。钱者,通行才能得利,得其量物之准,得其市易之能,久囤实在无益。”
李潼又继续说道:“一地一隅,短时之内,人有恒员,物有定产,抽其浮钱,沉积之财自能荡起。蜀地长年久积之财力,若能尽数流通市上,哪能物力轻易破之。”
货币本身只是一种交易媒介,并不能代表生产力的高低,蜀地这些年积攒下来具有货币属性的财货,远远不是短时之内的抽取就能跌破市场需求量。
而且通过飞钱业务抽取钱财,当积累到一定规模之后,正可以开展一个新的业务那就是放贷,如此便具有了银行的雏形。
但这样一来,无疑是将政府的财政权力进行剥离。武则天对于事权下放已经这样敏感,李潼索性也就不提。想要发展到那一阶段,不是短年能成,到时候他奶奶还在不在位都两说。
武则天听完少王的讲述便沉默起来,显然是在消化这些。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点头说道:“此事的确大有可为啊,若只用蜀中一地,还是有些量小。你既然想到了这一节,有没有放大去做的方略?”
“臣是小有计略,但毕竟浸事不深,不敢夸称良谋。”
李潼见他奶奶已经有些意动,便继续加把劲说道:“朝廷公廨本钱,本意是为在京百司谋取福利。但事态积演,到如今已经广散于地方。任事者才有高低,技有优劣,虽设本钱,却未必能长有收利。与其任由诸州各理其事,为何不由朝廷专设监署,直理各方本钱?”
武则天对于分权当然是满怀警惕,可是听到将各州公廨本钱进行集中管理,顿时来了精神:“该要如何专理专营,有什么想法,尽管道来。不要担心计浅,也只是殿中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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