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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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瑜微微冷笑。此人与老谋深算的刘备倒是臭味相投,想必两人能谈到一块儿去,所以才会在雷绪的大殓仪式上表演出君臣相得的场面,让诸多荆州士人感动了一番。
  其实呢?那雷续之得到高官厚待,一人兼领军政要职,其家族俨然成了荆州西面举足轻重的一枚铁秤砣,而刘备再度巩固了他的宽厚仁义之名,硬生生补上了孙夫人捅破的天大篓子。这两人之间,还不是各取所取?
  想到刘备的宽厚仁义之名,周瑜又忍不住恼怒起来。
  刘备要这好名声有什么用,周瑜比任何人的感受都深。就在昨日,他委派的南郡各县令长前来汇报说,各县至今仍有地方豪族举族迁居的,他们几乎全都渡过大江,投奔刘备去了!
  当时周瑜急火攻心,甚至考虑强迫各地士人百姓迁离各地乡县,集中到江陵城下居住,因为功曹庞统苦劝才止。庞统说的也直白,眼下不过每个月数家豪族徒附,如果强行迁徙民众,是要看着数万人哄堂大散吗?
  周瑜长叹一声,松开手。原本握持在掌中的一卷竹简哗啦落下,松散地铺在地面。
  竹简的散开的一头太靠近火盆,慢慢地,细薄竹片的颜色由青变白,又渐渐变得焦黄,而编缀竹片的皮绳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焦臭气味。如果不尽快拿开,这卷文书很快就要燃烧起来了。
  一人快步走来,将竹简拾起,轻轻放回到案几上,随即回原处端坐。灯光跃动下,映照出此人颇显丑陋的面貌和极度机敏的眼神。
  “将军何必忧虑?荆州豪族与玄德公之间,凭着诸葛亮的往来勾连,确实正在情好莫逆的时候,然而他们的关系,绝不可能长久维持。此刻愈是情好莫逆,以后就愈是你死我活。到时候,将军稳坐江陵,看着他们彼此攻讦即可。”
  周瑜瞥了那人一眼:“这是为何?士元不妨说来听听。”
  被称为士元之人,乃是南郡功曹庞统。周瑜在攻克江陵之后,因为忙于直接指挥军事行动,因此征召庞统为功曹,将郡府中事悉托付之,周瑜本人垂拱而已。近来,周瑜身体不适,精力似乎不如往日,于是诸多关于东吴军政机密的商议,庞统也渐渐参予其中,如今已成为周瑜倚若臂膀的谋主。
  “以将军之明断,想必明白,玄德公用来吸引黔首百姓的,和用来吸引荆襄大族子弟的,是不同的东西。黔首无知无识,只希望有个爱民的地方官,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愿意投靠谁,所以玄德公待之以仁义;而荆襄大族子弟们需要的,则是左将军府中虚位以待的高官显职、和这些职务带来的丰厚实利,所以,玄德公待之以宽厚。”
  周瑜点了点头。
  庞统又道:“在赤壁战前,玄德公仓皇如丧家之犬,身边可任事者,唯孔明、麋竺、简雍、孙乾等数人而已;战后,玄德公在公安设立左将军、荆州牧府,遂有诸多显要职务虚悬以待。玄德公求贤若渴,更是不吝给出诸多优厚承诺,对士子们大加超拔擢用。于是荆襄大族往往举族南下投靠,一时间势若百川归海,仿佛成日里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确是如此。士元,你继续。”
  “然而他们抛弃了荆襄的产业阖族南下,只换来州郡的官吏职务就够了吗?那肯定是不够的,宗族中还有一张张嘴等着吃饭,只靠官吏俸禄的话,彼辈个个都要冻馁而死了。是以他们必定要在荆南各地设立田庄、兼并山林、招揽徒附、垄断商路,以重新奠定家族的基业。但长远来看,玄德公却并不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要知道,玄德公所据有的领地,终究不过零陵、桂阳这两个郡,外带几处零散割裂的土地罢了,此外再没有可供发展的余地。再考虑到这些地方还有本地豪强盘踞,不断侵夺土地人口……玄德公还能够让出多少利益,交由荆襄之人分割享用呢?”
  庞统舒展袍袖,信心十足地道:“所以,敢请将军放心。假以时日,我们定能看到玄德公的荆州领地内讧频发,群臣离心的场景,岂不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到时候,恐怕那些南下的士子们发觉自己为玄德公所误,又会纷纷转头北来江陵,亦未可知也。”
  周瑜轻笑一声:“士元所说的,虽属砌词安慰,却也有些道理。可惜……”
  庞统听周瑜语意似有转折,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并没有假以时日的余地。”周瑜将庞统捡起的书简递了过去:“士元,请看。”
  庞统接过书简,一目十行看完,当即皱眉:“吴侯以车骑将军东曹掾、徐州治中从事步骘任鄱阳太守,在鄱阳水军大营编练精锐,打算经过湘水、灵渠而至西江,进而挥军攻略交州?”
  他拿起书简反复再看了两遍,终于忍耐不住性子,大声道:“此前往江淮的推进,已经虚掷了许多力量,却一无所获。现在又要派遣军力去往南方的荒蛮之地?那种地方,就算取得了,又何益于江东?而江东的力量,哪里能支撑得了三个方向的同时扩张呢?这是荒唐之举!愚蠢之举!将军,你该上书吴侯,切言其不可。我们沿江西进的大略,决不能胡乱动摇!”
  以他区区郡功曹的身份,竟敢直言痛骂吴侯的政略为荒唐愚蠢,可说是极其狂妄了。
  而周瑜凝视着竹简,许久才道:“我们控制不了荆州,又如何谈得上进取益州呢?何况那刘备寄寓荆南,有似虎踞,实难应付。至尊有意于南北两面,并非无谋,实属无可奈何。说到底,眼下想要维护溯江西进的大略,只有一个办法。”
  庞统双手按在地面前趋身体,几乎要离席爬到周瑜面前:“什么办法?”
  “在最短时间内压制荆南全境,逼迫刘备俯首,再挟裹刘备之兵,共伐益州。”周瑜重新提出了这个已经讨论过百数十回的目标。
  这就很难办啊!庞统重重叹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缓急
  孙刘两家的联盟,当然以孙为主,以刘为次。可联盟之所以成立,关键是双方各取所需,各有所长。以赤壁之战时的局面来说,曹公以雄师数十万水陆并进,而江东籍以对抗的,几乎全在水军;陆上的战斗,事实上仰赖于玄德公的部队。在此后围攻南郡的战斗中,也是玄德公麾下将士们承担了最艰难的阻援任务。
  一系列的战斗落在周瑜眼中,使他看得很清楚:刘备所部的骁勇善战,绝非泛泛。想要在短时间内压服刘备,太难了……这个目标之所以讨论过百数十回,只因每一回讨论,都没有成果。当刘备所部数万人盘踞在荆南时,从军事角度考虑,他们几乎是不可撼动的。
  但周瑜又无论如何不愿看到刘备雄踞荆南的身影,皆因到了眼下这时候,此人简直成了吴侯大业的阻碍。
  当年讨虏将军突然离世,年仅十八岁的孙仲谋继位时,周瑜就告诉他,以当今汉室衰微的局势来看,占据东南、承运代刘氏者,已经到了兴起的时候,相信吴侯必将构建江东帝王之业,以协天符。
  后来,鲁肃则将周瑜的想法明确为四个步骤:先剿除黄祖,夺取攻入荆州的通道;次进伐刘表,完全控制荆州;再竞长江所极据而有之,将益、荆、扬三州联为一体,成天下两分之势,最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这四个步骤循序渐进,规划十分明确,遂得到吴侯全心全意的认可。
  虽然他们从不对外表达,但孙权、周瑜和鲁肃三人已经达成默契,素来都按照这个计划不断前进。
  可世事发展往往不能尽如所料,当东吴战胜曹公以后,周瑜却发现胜利的果实不得不由两家分别切取,而刘备竟然占据了较大的一份。这一来,整个计划才推进到了第二步,就陷入了泥潭。如果不能全据荆州,东吴欲图蜀地,就必须通过狭窄的南郡走廊向西;而南郡北有曹操,南有刘备,若有万一,其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此时庞统仍在盘算吴侯的谋划,他喃喃地道:“扬州与交州的往来完全维系于湘水,而湘水上游全程都在刘玄德的领地范围。这可比依托南郡伐蜀更加危险。或者能以此为由,向吴侯进言,请吴侯详察利弊?”
  周瑜微微摇头。
  这是不一样的。向南发展,所动用的终究只是步子山所领数千人,哪怕刘备有所图谋,折损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尚有海道可通消息,缓急总能应付。而向西攻伐益州,必定要以数万之众深入蜀地的深山巨壑之中。万一有变,东吴倾国之力或将葬送;无论吴侯还是周瑜,都断然承受不起。
  “当时就不该放刘备回公安,如果此人还在江东,哪来这些麻烦!”周瑜有些焦躁地起身,猛推开北面窗扉,让混杂着细雨的室外凉风吹拂进来。而视线所及,只见荆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恰如周瑜此刻茫然不知所向的心态。
  周瑜并不畏惧刘备,东吴的势力绵延长江沿线,江陵、巴丘、陆口、夏口、樊口这些城池,每一座城都是用以压制刘备的据点,每一座城都能限制刘备的行动,让他动弹不得。但是刘备的力量摆在这里,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会让周瑜不得不戒备,进而影响他、影响江东势力的每一项部署。
  所以刘备在京口时,周瑜曾致书吴侯请求软禁刘备,可惜吴侯并未遵从他的建议。
  周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吴侯虽然也是坐断东南的霸主,但平生所见识的,终究都是江东的臣属,何尝接触过刘备这样纵横天下、百折不挠的英雄?当刘备这样名满天下的大人物对吴侯表现出特别的尊重,进而刻意结交的时候,吴侯怎么会不感到荣幸?怎么会不感到自豪?偏偏刘备这厮豪爽豁达的轻侠气概,与年轻气盛的吴侯那么契合;偏偏他故作忠厚以赢取人心的奸诈手段,吴侯没有看破!
  “本想借着孙夫人的作用,将刘备安安稳稳控制在江东,而我就可以假借刘备的号令,挟持关张等将参与攻战,渐渐将他们的军力并吞。此后兵不血刃全取荆州,大事可定!”周瑜说得急促,忍不住轻咳了几下:“可惜现在蛟龙回归大海,整个荆南难有我们插手余地。而我们无论想要怎么做,都绕不开这块大石头。归根到底,主公太年轻,也太心软了!”
  就算按照庞统的预测,刘备的荆南政权迟早会发生动摇,但要等多久,才能看到这一场景?在这个群雄逐鹿天下、步步争夺先机之时,自己就一直这么无所事事地等下去,就以一个南郡太守的身份,长期坐视吴侯着在南北两面不断虚掷实力?周瑜绝不能接受。
  何况……自己的身体恐怕不能坚持许久了。想到这里,周瑜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体内泛出,猛地涌上额头,带来一阵晕眩。江陵之战中所受的箭伤,其实一直都没有痊愈,甚至还有不断恶化的迹象。如果自己终有一日重病难以任事,西进之策该托付给谁?东南之帝业该托付给谁?
  或许是盘算这些事情太过伤神,周瑜忽然觉得有些踉跄,仿佛脚下的地面晃动着,让他站立不稳。
  他竭力维持着自如姿态,扶着窗棂,慢慢坐下,不使庞统看出端倪。同时刻意地大声道:“士元,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不能像这样枯坐待变!”
  而庞统离席起身,毫不客气地连连摇头:“将军,我们没有办法!”
  他迈步站到堂门处,像要告辞出外,忽而又停步不动。
  半晌之后,庞统举步折返。
  “将军,想要压制荆南全境,确属为难。”他斟酌词句,慢慢地道:“但如果只要扰乱荆南,我虽不才,愿意勉力一试。”
  “扰乱荆南?”周瑜问道。
  “是。”庞统按剑站在厅堂正中,咬牙道:“在我看来,我们对待荆南的玄德公,最好莫过于缓缓坐视其自乱。但如果将军一定要在短期内获得成果……请允我亲往荆南一行,联络各地降人,以及山野中的溃兵、蛮部之类,策动他们扰乱当地局势。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就能制造出武力介入的机会,使将军能够名正言顺地领兵南下,逼迫玄德公俯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居
  这些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如何盘算,眼下都和雷远没有关系。
  这段时间里,他忙于父亲的身后事,已经没有精力考虑更多。
  原本由父亲居住的雷氏宅邸更换了新主人,但雷远没有去住。眼下府中住着雷绪小妻吴氏生养的两个弟弟雷深和雷遐。雷深年长,已经加冠,取字曰易滔。另外,还有一个出身更低些的、十四岁的小妹。
  父亲雷绪多年来蓄养的十几个妾侍,如果想要离家的,雷远都厚馈资财,并且给予妥善的安置;不想离家的,都安排到一处别院居住。家中多余的僮仆,也都安置到各处农庄里去。
  雷绪的丧仪事务,大半都是蒋琬在操办。
  据蒋琬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此前写过有关丧服制度的解说文字,在零陵等地广为传播。雷远不知是真是假,既然他这么殷勤,便乐得托付。
  丧仪过程中的种种事务,直到到三月初才告一段落。
  毕竟是在乱世,不可能把雷绪归乡落葬。所以在乐乡西南部一处叫大岭的山林间兴建了雷绪的坟冢,与小将军雷脩相伴。雷绪下葬的那一天,除了雷远带领的庐江雷氏阖族子弟外,参与出殡的部曲、徒附、百姓,总数超过了两万余人。
  这些普通人们没有什么眼光和见识,但他们有爱憎,也有是非。他们记得,是雷家老宗主在乱世中维持着一方远离战乱的山间乐土;又是雷家老宗主带领着所有人千里跋涉,躲避曹军的可怕杀戮;那么,送一送恩人,就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玄德公在大殓当天向雷远颁发了新的任命,双方也已经达成了一致,但身为豪族的继任宗主,必备的辞让手续不可免。因此雷远先上文书切辞,随即便去守丧。
  他在大岭山中靠近父亲的墓地旁择一平缓坡地,遣人造了一所木屋。因为是守丧所用,木屋无须规格宏大,二十余名工匠砍伐荆棘朽木、清除杂草,整理出一片空地;然后打下木桩,最后搭建木板成屋、在顶上密密覆盖茅草,整个工程前后只用了两天。
  屋子造好之后,雷远就带了些随身的衣物、书籍之类,离开县城,到木屋去居住。樊宏等扈从亲卫为此分了两拨,分出一拨在大岭的守丧处附近轮值。
  照顾雷远生活的依然是原先的两人,一老仆,一婢女,都是过去跟随着雷远母亲的旧人。他们会在大岭以外的村落里栖身,预计每隔几天登山一趟,为雷远带些食物和换洗衣物。老仆的身体不好,其实不太可能登山,雷远籍此予以优容罢了。
  然而雷远在木屋里的第一晚就没有过好。虽然已是暮春三月,然而晚上山间风大,到了半夜,又淅淅索索地下起了小雨。雨水随风飘荡,从窗棂和墙缝透入,很快就把雷远的被褥都打湿了。
  因为湿寒的影响,他的手臂疼痛愈发剧烈了。那种疼痛像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一开始是一阵一阵的,到后来就让人恍惚,好像一阵和一阵之间的间隔是幻觉,疼痛根本就没有停歇过。
  雷远把几件衣服裹在手臂上,想要让手臂暖和些。然而这样使得手臂的感觉更敏锐了。在战斗中被张辽的长刀切割之处,肌肉筋膜和重新覆盖在破损肌肉上的灰白色皮肤,都开始透出更加剧烈的疼痛。
  雷远起身在木屋内往来走动,又试图把手臂伸到雨水中去降温,期望寒冷能够遏制痛觉。都没有用。疼痛依旧。
  夜色很深了,雷远越来越疲惫;被褥湿了,他只能坐在地板上瞌睡。然而每次将要入梦的时候,又会被疼痛所唤醒。反复数次以后,他彻底绝望了,索性推开门,靠着门柱坐着,凝望着雨中的山岭。
  他看见雨水汇成小溪,沿着新开辟的山道向低处流去,于是每一层阶梯就像是小小的瀑布那样,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见一头灰色的母狼浑身淌着水,带着它同样湿透的狼崽子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木屋侧面的茅檐下躲雨。
  雷远连忙闪身进屋再出来,当他坐回原处时,已经把缳首刀放在身边;他又看见黑色的茂密树林在风雨中起伏,就像是大海中的惊涛骇浪那样,层层叠叠,永无休止。
  挺好的,这个地方看起来,倒和灊山有几分相似。想必父亲和兄长都会喜欢这里。至于守丧的辛苦,既是毫无意义的,又是意义重大的,是在这个时代统领庞大宗族所必须的表现,别无其它选择。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透出一抹亮色,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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