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0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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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远冻了一夜,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骨头都僵硬得像是石膏那样,好在手臂的痛感略微减轻了些。他呻吟着往后靠,终于能够背靠着柱子,瞬间入睡。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张兽皮毯子。初升的太阳散发的柔光照在兽皮上,升腾起毛皮硝制过后特有的臭味,不好闻,却让人瞬间感到干燥和温暖。屋子后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有个老人低声指挥着说:“这里,这里,再加一块板子。”
  轻软的脚步声传来,雷远睁开眼睛,看到婢女阿堵端着一个大碗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边,碗里盛着满满的杂粮糊糊。雷远迫不及待地举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下滑,带来的热量让他心满意足。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在响着,不算吵,但总有些叫人烦心。
  雷远端着碗,问阿堵:“屋子后头是谁?”
  阿堵看看雷远,低声道:“屯里的人,修房子。”
  阿堵大概四十岁上下,以前是母亲的侍婢。自从女主人死后,阿堵就很少说话;雷远并没有苛待她,该有的钱粮之类都给的很足,但她的生活终究和以前大不相同,她的面容也过早地留下了岁月的刻痕,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
  雷远把粥喝完,客气地交还给阿堵,然后起身绕向屋子后面去。
  在那里,有几个农夫正用斧斤之类削出长长的木条,将之嵌入板壁的缝隙,然后再往外头糊上湿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下乡(一)
  大岭下方有个围子,本来已经荒废了,雷氏宗族在乐乡落脚后,将之重新恢复起来,作为依附民屯垦的据点。那些农夫想必是从围子里来的。
  雷远曾巡视过这个围子,所见唯有荆棘荒草和断壁残垣。根本没有居民,只有一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因为时日迁延,雷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或许是贼寇所为,又或许是哪路州郡官军的壮举,谁知道呢。
  因为曝尸甚多、令人不快的缘故,当初为徒附们寻找落脚点时,本来打算彻底废弃此地,只将砖瓦木料拆除利用。但实地勘测后,发现这个围子的地势实在很好,周边的平地很多都开垦过,恢复农业生产很容易,又有山间溪水可供灌溉;围子本身处在一片土岗上,安全而无水患之扰。因而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将此地用上了。
  按照版籍登记,此地现下共有四百余口,由周虎派遣的管事宋水直接负责。
  宋水是乐乡本地的读书人,此前阖家遭到溃兵挟裹。雷远肃清乐乡县后,他在安抚人众方面出了力、立了功,因此得到赏识,短短月余便由俘虏而至书佐,由书佐而至管事。
  雷远听说此人做事情很是上心,早早就将田地开拓之事完成,眼下春耕也差不多进入尾声。所以围子里的百姓才有额外的精神上山来,做些零碎活儿吧。
  只不过,那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实在太过吵闹了,雷远想要吩咐他们往远处去处理木料,免得打扰自己瞌睡。
  当他走近那几名农夫,众人连忙恭敬地跪拜施礼。他们大都知道雷远是谁,也晓得因为雷远在此为老宗主结庐守丧,所以近来围子里常有大人物往来,屯民们为他们准备吃食、住宿,倒是得过不少赏赐。
  雷远连忙和气地道:“快快请起,劳烦各位帮忙了。”
  农夫们各自起身,雷远看见为首一名老者,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不禁多看了两眼。
  老者欣喜地连连点头,又挥手道:“小郎君?是我啊!”
  雷远定神看看他。这老者大概五六十岁,身躯有些佝偻,粗糙的皮肤在脸上纠结着,形成一条条深壑般的皱纹。这个年代的底层老农都是如此,一眼看去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然而眼前挥动的右手上,指头断了两根,颇叫人印象深刻。再看他眇一目,瘸一足……似乎真的见过。
  “老丈你是?”雷远隐约想起来了,但还不敢确定。
  “小郎君,我是齐五啊!”那老者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靠近,又畏缩着不敢动:“我是大槐里的齐五!”
  雷远笑了起来,上前几步,挽住了齐五的臂膀:“好久不见啊,齐老丈!你还好吧?”
  数月前,雷远受父亲的指派前往各地催促百姓们逃亡避难,其中位置最靠近淮南豪右们控制区域边缘的,就是决水下游的大槐里。当时雷远将撤离事务托付给了在大槐里颇有威望的齐五,自己赶往其它乡里,然而没过几天,曹军就掩杀而至,一把火烧了大槐里。
  从此以后雷远没再见过齐五,偶尔想起时,估摸着他就如这个乱世中无数普通人一样死于屠杀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齐五也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好!好!多亏了小郎君!没有小郎君,我们早就没命了!”
  说着齐五又想跪倒磕头,雷远连忙上前扶起他。搀着齐五的臂膀时,他明显感到这老头比原先壮实了一点,手臂上能挂住点肉,再看看身上的衣物也很整洁。这证明他在乐乡过得还不错,让雷远有些高兴。
  雷远将他带到屋里落座,询问他近来的情况。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齐五凭着擅长耕桑之技,如今已成了此地管事宋水的得力助手。此前他在大槐里收养的两个少年,一个在灊山中病死了,还有一个因为在迁徙途中往来奔走有功,前些日子被推荐到了乐乡县城,担任管理市集的小吏。
  因为父子二人都有身份,于是在划分田亩时拿到了一大片熟地;不久前,宗族里分配下来几个蛮人奴隶,齐五又再次收养了几个娃儿,如今这一家子也算是本地有模有样的大户了。围子里甚至还有向齐五提亲,希望他娶个续弦的。
  好在齐五的脑子还没有发昏,知道自家身体衰迈,早就……咳咳,总之娶个续弦也是无用,说不定日后连带着家产都要便宜了别人。于是他索性也不想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一门心思地带领围子里的农人伺弄田地,有时候也带着屯子里的青壮和奴仆们走得稍远些,承担些挖沟起垒之类的劳役。
  今日便是阿堵向管事要了齐五带人过来,一方面为新起的坟冢培土加固,另一方面也修缮替雷远的木屋稍作修缮,免得雷远太过难熬。
  齐五虽然有些见识,终究出身太低,言语粗鄙,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还会停下言语,忽然跑出屋外叮嘱其它农人几句。但雷远听着这老人唠叨,却能从这唠叨里感受到底层百姓的喜悦,仿佛自己心头的沉沉郁闷也稍微放下。
  这几日里,雷远偶尔会怀疑自己。他想到,自己在灊山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一无所成里,只顾得熟悉此世的口音风俗;后来奔走数月,只招揽了二十来个扈从,算不得像样的班底;再之后参予军事,并未有益于庐江雷氏的根本大局,徒然率军狼狈撤退,还赔上了兄长的性命;即便抵达荆州……父亲的坟冢就在身后,而自己怒火中烧了半日,又能如何?最终被按了回去,什么都没有做。
  他为这些经历而压抑,而郁闷,进而对自己不满。他反复自问:之所以总是如此失败,是不是因为我的能力贫弱?换做那些才能纵横的英雄,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答案通常是肯定的。
  雷远在前世只是个普通人,在此世多了些对历史走向的判断,依然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可供肆意挥洒的才情,没有所向无敌的勇武,也没有在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中间自如周旋取利的能力。他所能做的,只是竭尽自己的力量,让身边的人,让跟随着他的人们过得好些。过程中或有艰难,结果甚至会失败,那也无可奈何,只能视之为人生的常态,慢慢调整情绪以后,重新出发。
  好在,雷远的努力还有有些成果的。至少庐江雷氏的两万多依附百姓,切切实实地获得了更好的生活,眼前这齐老丈,便是受益者之一。
  “说起来,我最近还从山里移栽了几棵橘树,试试看能否结出果子来……早年我吃过橘子,是贵人赏赐的,味酸甜而有清香,真是好东西,小郎君你可曾吃过?……但那应该是蜀地的橘子,荆州这里的野橘,不知道味道如何……”
  雷远微笑着,又听齐五继续东拉西扯几句,忽然站起身来:“齐老丈,听你说了这许多,百闻不如一见。你若有暇,不如领我到乡中看一看,可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乡(二)
  那自然是好的。齐五有些雀跃地连声答应。
  当下他留了同伴继续修理木屋,自己殷勤引路,与雷远一起下山。
  樊宏在山道尽处设了个哨卡值守,眼看雷远要去巡查乡里,他也陪同。
  庐江雷氏在乐乡广设坞、围,分屯百姓和兵力,用的仍然是在灊山时的故技。每一处围子,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据点,依托地形掩护、拥有基本自保能力。一旦有警,屯民们无须考虑其它,直接收缩入围守备,将原野完全让出。而有营司马坐镇、有一营兵力配备的坞壁,则负责多个围子的安全保障,拥有出兵野战的能力。
  在大岭脚下的这个围子,就是雷氏宗族在乐乡县设置的诸围之一,负责这个围子安全的营司马是贺松,他的驻地距离这个围子大概十里。在贺松的守备范围内,有规模近似的六个围子,贺松按照它们相对于坞壁的方向命名,于是这个围子就成了“西围”,干脆利落的很。樊宏等扈从平时就住在西围。
  雷远记得上次来到此地的景象,此时再来,果然大不相同了。西围周边远近各处,有不少百姓正弯着腰拾掇田地,较远处与林地相接的地方,还有些人聚集着,应该是在伐木。走到近处,只见外圈的长墙已经初具规模,顺着山坡的地势高低起伏,蜿蜒如长蛇一般。越过长墙,可见围子里的屋宇院落。
  此地早年应当聚集村民甚多,屋宇院落连绵,有很多还是坍塌着的,没有被利用起来。但是围子内外的道路已经修缮,地面平整,打扫得十分洁净,几乎连杂草也无。可以看得出,百姓们对这处新家园确实极其爱护。
  雷远等人沿着道路进入围子里,一时却看见许多人都往围子的另一头跑。
  “怎么回事?”雷远皱起眉头,感觉自家成了前世里为非作歹的衙内,一人就能吓走满街的百姓良民。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我这几日都在山上,哪里得来如此的坏名声?莫非是樊宏等人仗势欺人?
  他下意识地就瞪了樊宏一眼。
  樊宏满脸茫然,雷远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好在齐五想起缘由:“此前宋管事说,这几日会有大匠来安装翻车,或许大家都看热闹去了吧。”
  “翻车?”
  “正是翻车。”齐五连连点头:“前几日宗族里有通报下来,将为有需要的围屯安装翻车,倒不曾想今天就来了。”
  正说到这里,雷远身边的一座宅院大门被“砰”地猛推开。有个孩子大喊一声:“看龙骨去喽!”,随即低头向前猛冲。这孩子实在莽撞,奔跑时全不看路的,于是正正地撞进雷远怀里,将他撞了个趔趄。
  雷远忙去看时,只见到撞进怀里的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这孩子捂着自己额头,抬眼看看雷远,再看看他身边的随从人等,顿时吓了一跳,掉头又跑回屋里去。大概因为有些害怕,被门槛绊了一下,顿时摔了个跟头。
  一行人无不大笑。
  看来确实是翻车运来了。翻车的木槽与刮板的形状有似传说中的龙骨,所以通常也被百姓们称为龙骨水车。当世缺乏娱乐项目,观看此物的运行,对孩子来说便是顶有趣的消遣。
  乐乡的地形有山、有水、也有开阔平地。但这些平地有许多都不能用于农耕,皆因乐乡靠近大江斗折之处,每年夏季常有大水漫溢。此前雷远与关平刘封等人射猎的湖泊,便是江水浸灌的结果。所以各处耕地通常都选在地势稍高的台地或缓坡,或引山泉灌溉,或以人力取水。翻车便是这种环境下最好用的人力提水器械,只要踩踏拐木,便可以将水提升至三四尺以上的高处。
  这两个月以来,徐简等大匠不仅要建造各处军事设施和城池建筑,也保留了相当人手为各地的屯民制造农耕所需器械。此前春耕时候,紧急赶制成的三脚耧车,也就是播种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看来,最近这些日子里,大量制造翻车也已被提上日程。
  雷远此前忙于军政方面的要紧事务,这些都是辛彬在操办。
  辛彬和周虎这两个地位较高的大管事,如今已有了比较清晰的职能划分,周虎主要负责各处坞堡、围屯的日常运转,而辛彬的精力集中于宗族中枢事务,另外也负责管理耕牛、农具等物资和蛮夷奴隶的调动、分配和使用。
  “走,我们去看看翻车。”雷远举步向前。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指了指那坐在门槛内抹泪的孩子:“这娃儿不是要看龙骨么,带着同去。”
  几个扈从便嘻嘻哈哈地牵了孩子出来。
  他们在这围子里驻扎了数日,围子里几百号人都认得他们戎服甲衣的装扮,知道他们是自家宗族部曲中的精锐。那孩子起初紧张,被逗了几句之后,居然就跟出来了。
  随即那一户里的主人也跟了来。此刻雷远用一件灰色宽袍遮住了斩衰重服,看起来打扮也寻常;但四周有扈从环绕着,还有围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齐五小心陪侍,那主人便知是贵人来此。他也不敢过来牵自家孩子,只陪着笑,不远不近地随在后头。
  樊宏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适才冲出来的时候大吼大叫,很是勇猛,这会儿却腼腆微笑着,不肯说,眼睛滴溜溜地看看队列后头的自家长辈。
  樊宏威吓道:“你不说,我可就打你了!”
  那孩子“呸”了一声,表示并不屈服。
  雷远与齐五走在队列最前头,听着樊宏与那孩子打趣,不禁莞尔。
  一行人从围子正中的道路穿行,片刻就从西门到了东门处。
  站在东门外的台阶前,正可以看到两百步开外的一处山溪之侧,有百数十人围拢着观看,时不时地冒出几声惊叹。
  十余名匠人正配合着安装翻车,大约两丈长的木槽已经拼接完毕了,一头浸在了水里,轮轴也安置妥当;木槽的另一头搁在木架上固定着,匠人们正在安装一个与拐木相连的大轮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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