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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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已经安装成功,一个胖大匠人登上木架踩了几脚,看起来运转如飞。于是观者们齐声欢呼。但是大概发现轮轴并未很好匹配,匠人们又把轮轴拆了下来继续调试,观者们又齐声叹息。
  借着晴朗天色,雷远看到了徐简也在匠人之中,正暴躁地和同伴解释着什么。
  这时候雷远不便打扰,于是随口向齐五说了一句:“可惜这溪流规模略小了些,否则就可以装个水轮车,不仅水量更大,踏车的人力也可省下了。”
  “水轮车是何物?”齐五反问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下乡(三)
  雷远皱眉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容我细思。”
  他在灊山时就知道,此世的农业水平发展处在总体落后的状态。本地许多百姓至今仍以刀耕火种,如齐五这样来自中原地区、有经验的老农,放在荆南就是神仙也似的人物。
  而各种农业器械的传播与运用,更是艰难。由于普通黎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财力来进行器械的改进与研究,所以这方面的一切进展,几乎都掌握在地方豪族手中;而豪族又敝帚自珍,不愿分享所掌握的技术。再加上传播媒介的缺乏,战乱或者意外因素的影响,使得一些原理极其便捷的工具,都未能获得应用。
  便如雷远口中的水轮车。他甚至不知道此物的正式名称究竟是什么,之所以随口说出水轮车三字,只是因为自己前世在屏幕上见到过被水流推动的矗立水轮罢了。这种设备几乎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术支撑,完全是当代的工匠能够完成的。但齐五竟然听都没听说过。
  好吧,自从来到此世,自己无论军政两途都没什么成果,难道最终要以一个发明家的身份流传后世?雷远不禁苦笑。
  但他毕竟对此物的印象很是薄弱了,只记得大概的结构。似乎是用一个支架撑起水轮,水轮的底部没在河边水中,当水流推动水轮旋转的时候,安装在水轮边的水桶就依次戽水……
  提起的水是怎么倾倒出来的呢?木桶舀满了以后,难道还要一个人在旁等着,将水倒出来?不对吧?雷远向齐五招了招手,想要询讨论下细节,却又发觉不知如何说起。
  于是他道:“没什么,让我再想想。”
  他皱起眉头陷入深思,时不时挥手在空中比划几下,想让自己回忆得更清晰些。
  片刻之后,身边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雷远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撞入自己怀里的孩子。这孩子满头的汗水,仿佛刚从哪里跑了个来回,再看他手里,居然捧着厚厚一叠竹版,竹版上还放着笔墨等物。
  雷远的目光注视下来,这孩子脸色微红,却依旧捧着笔墨竹版,有模有样地躬身施礼,鼓起勇气道:“宗主,哪怕一时并不明了,也请写在版牍上。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哈哈……”雷远不禁笑了起来。
  他半弯下腰,一边从孩子手中接过笔墨竹版等物,一边问道:“你为什么唤我宗主?”
  “他们都是宗主的扈从,宗主的扈从们跟随的,自然就是宗主了。”孩子指了指樊宏等人道。
  可能是因为雷远衣着简朴,与齐五谈话时又和颜悦色,没有丝毫贵人的骄矜之态,因此这孩子并不很紧张。当然,他一定清楚庐江雷氏宗主的地位,要不然,也不会这般逢迎了。不过他年纪毕竟幼小,言辞还很拙朴,就算过于殷勤了一些,也不令人生厌。
  “倒也聪明。”雷远颔首:“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想事?”
  “宗主的表情,与我记不得文章时一般;我再这样下去,大父就要喝骂了。”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樊宏等扈从在稍远处已经笑得不行,那家的长辈慌忙要来阻止,几个扈从们笑着连拉带拽,将他请到稍远处去了。
  雷远又问:“这些笔墨都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孩子答道:“这些是大父教我们练字时使用的版牍,想来宗主用得着这些。至于那道理,也是大父所教诲的。”
  齐五在一旁解释道:“这娃儿的大父,姓阎,唤做阎章……就是站在墙角那位……他是随我们一同从庐江来的读书人,但祖籍是南郡,因而在此地言语交流比较便利些,如今担任了负责左近乡里的学官。这娃儿名叫阎宇,今年八岁,甚是聪明,我们围子里的老少都认得他。”
  雷远点了点头:“原来是有家学渊源,怪不得反应敏锐。”
  难得与稚气未脱的孩子说几句,让雷远觉得很有趣味。他不急着想象那水轮车的样子,先找了块平整的地面,将这些物品一一放置开来:“那这些笔墨版牍,就暂且借我使用,代我多谢你的大父,此事若成,我记他一个功劳……对了,你家中还有别的大人么?”
  阎宇蹲在雷远身边,替雷远把笔墨和研石摆得横平竖直,随口道:“没有啦,除了大父,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雷远皱眉。
  “嗯,全都死了。早几个月前,嗯,去年秋天吧,有打仗的将军带着许多兵,从我们里经过,勒令家父随军为乡导。家父不愿意,然后当场就被杀死了,脑袋还被割了带走,找不到啦。”
  阎宇坦然说起自家的遭遇,并不显得悲伤,大概是见多了身周一般境遇的同伴们,已然习以为常:“后来我们就往山里逃跑,可是路上粮食就不够吃,大家都饿。母亲去挖野菜,再也没回来。听人说,秋天的熊特别凶恶,她应该是被熊吃了。”
  “山里?是灊山么?”雷远问道。
  “是啊,正是灊山。当时都说,到了灊山里头就有活路,可是往灊山去的路上就死了好多人。好在管事们在山里发粮食,他们都是庐江雷氏的管事,都是善良之人。不过大家每天都要爬山,山路太难走了。我的一个兄长,一个弟弟,都失足摔到山崖下,摔死了。”
  雷远默然片刻,他忽然觉得压抑。
  樊宏紧步上前一些,干笑道:“这娃儿的经历,倒是和含章有些相似。”
  雷远瞥了樊宏一眼。怎么会相似?李贞的家人长辈,早就已经没于战乱了,只剩下一个李孚,是不愿意承受迁徙之苦,主动放弃了随雷远一同撤离的机会。而眼前这个叫阎宇的孩子……他的母亲和两个兄弟,几乎都是在响应庐江雷氏、撤往灊山以南的过程中离世的。
  庐江雷氏以躲避暴虐的曹军为号召,挟裹大批百姓随同南下,然而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究竟是随同南下更安全,还是留在当地、与曹军合作反而会有条活路?恐怕谁也不知道。庐江雷氏、包括雷远本人所谓的爱民,归根结底,依然是从维护自身的实力出发。
  雷远一直都明白这一点,他也因此对百姓们怀抱内疚,愿意尽力使治下百姓们生活的好些。
  阎宇看了看雷远:“宗主你要开始写了吗?我去取些水来研墨?”
  雷远向着孩子笑了笑,把研板拿在手里:“我们同去取水。”
  走了几步,他道:“既然到了荆州,大家总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的。”
  “是啊。”阎宇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跟着雷远往下方靠近溪流处去,一路上又道:“如果真有几年安稳日子,我就可以结亲。结亲以后就生娃儿,只要娃儿够多,就不怕没人照顾大父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下乡(完)
  “好主意!”雷远拍了拍阎宇的肩膀。
  两人来到溪边取了水又回来。
  雷远凭着印象,在竹版上画了简单的图样。接下去究竟如何将之化为实物,就得匠人去操心了。
  这时候,原在研究翻车的本地管事宋水和徐简等人发现了雷远在此,慌忙登上坡地拜见。雷远随即细细询问了近期的事务。
  宋水当场为雷远指示说明,哪里是最早恢复的熟田,哪里是新开辟的田亩,哪里是预备引水的沟渠,哪里是预留出来种植桑柘的高地,另外还有几处地势更高的小块空地,是特地留给齐五用来种橘树的。
  对百姓来说,抵达乐乡的头两个月是最忙碌的。当时那些依附百姓们,几乎已经被雷远驱策到了极限。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需要为主家提供无休止的劳役。除了田地以外,举凡道路、堤坝、桥梁、城池、营寨莫不是百姓们辛苦劳作而来。有时候雷远甚至怀疑,若换到某个太平盛世,大概已经够得上官逼民反。
  但现在是乱世,百姓们能够活命就很好了,哪有奢求的余地。站在雷远的角度,又能怎么样呢?他必须首先确保庐江雷氏的安全,确保自己牢牢地掌握这片土地,然后才谈得上其它。
  好在一二月开了个好头,进入三月以后,各方面的事情都上了正轨。既然所有人都已经安顿下来,并且重新纳入了农业生产的组织之中,那么百姓们也可以稍许喘息了。诸如桑麻果木的种植、沟渠水利的兴修之类,只要按部就班的一点点追加即可。
  虽然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但每做一点,每个人也就更安心一点,这里就似乎距离所有人心目中的那个家园更近一点。
  勉励了宋水几句,雷远便离开西围。樊宏等扈从牵马跟上,随他继续沿着道路巡查。
  雷氏宗族的坞堡、庄园,与寻常百姓们的乡里大致交错着,总体来说,县衙所掌握的百姓们占据较开阔的平地,而雷氏宗族占据高地、要隘和深险之处。这样子分配法,双方都觉得很满意。
  此时正是春季百草丰茂之时,放眼四望,可见起伏的原野间阡陌交错,河渠中水流淙淙,蜿蜒的道路将星罗棋布的村社连接起来,道路上有提着水罐和农具的农夫三五结伴,闲聊着去下田。
  这样的场景在乱世来临前本该是很常见的,然而如今乍然见此,竟有人间仙境的恍惚之感。这是过去数月里所有人辛苦劳作的成果,是所有人筚路蓝缕、从无到有的建设成果,能够与这些百姓们一起,安然享受这平静的生活,便是雷远眼下的快乐之源。
  正在观望时,一头壮硕的黑色公牛不用人牵,自己哞哞叫唤着,从道路前方过来。
  由牛背上的烙印可知,这牛是官牛。淮南数万人众在乐乡县落脚时,左将军府从长沙、零陵和桂阳三郡紧急调动了物资予以支援,其中就包括了耕牛若干。雷远毫不客气地将之分割为两部分别管理,归属县衙管理的那部份,由专门吏员将之分配到各个乡里,由地方上的乡吏和里吏统一调配使用。
  看来此地里吏饲育耕牛很用心,即便在农忙时节,也没有苛待这宝贵的资产。
  “都让一让吧。”雷远向从骑们招呼了一声,策马让到路边的草坡上。
  公牛慢慢从骑队边上挤挤挨挨地过去,宽阔的牛背上坐着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咬着手指盯着骑士们看看,露出好奇的表情。
  樊宏从马鞍边的布兜里掏出个饼子:“吃不吃?吃不吃?”
  小娃儿馋涎欲滴地伸手,身体在牛背上晃来晃去。
  樊宏哈哈大笑,远远探出手臂,将饼子递给那娃儿。
  转过头他又对雷远道:“今天倒是连着看到几个小孩儿。不知为何,看到他们,心情便好了许多。”
  “能说出这话来,你便不是小孩儿啦。”雷远笑着答了一句。
  樊宏的年纪比雷远小些,不久前还带着些少年意气,部曲中经验丰富的军官们通常把他和李贞都当做小孩儿看。只不过,这数月来樊宏也经历了太多悲欢生死的折磨,以致骤然老成了许多……如今看到孩童,他竟然生出些长辈般的关爱情绪,着实让雷远觉得有趣。
  一行人看着公牛悠然而过,在不远处下到某处田埂,往稻菽田地里走去了,这才继续上路。由此刻所在的位置转头回望,就可以看到乐乡县西部的连绵群山。大岭便在这些起伏山峦的最前方,山势并不险峻,但是颇有巍然气象。雷远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山中的父亲和兄长,如果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应该会愉快吧。
  雷远所关注的,始终是眼前这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他所憎恨的,也始终是那些对百姓举起屠刀肆意侵夺的人。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为穿越者,就一定要如何如何。想要碾压当世英雄,也真的不那么容易。
  有时候雷远甚至觉得,在这个乱世中,有志于天下的英雄太多了;正是这些英雄人物彼此的斗争,才造成了普通人更多的痛苦。
  目前看来,玄德公毕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领袖,而以玄德公为首的军政集团,也确有欣欣向荣的气象。在雷远的记忆里,这种一帆风顺的局面至少还能持续好几年,那就让百姓们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再之后的未来会如何,眼下哪里能预测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抖缰绳,沿着道路加速向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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