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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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月余之前,他曾在成都的肆中纵饮至醉,甚至把自家传了两代的古琴,都拿去换了酒钱。他不爱酒,只是想要这种迷醉的感觉,沉浸在这感觉中,就可以忘记那些庸人们的讥诮、同乡们的污蔑。
  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此,分明怀着凌云之志,分明有看清这乱世涛涛的慧眼,却挣扎不出身边这些小人织就的罗网。他们就像是一坨又一坨肮脏污臭的泥,层层叠叠地围绕着你,迫使你要么变成同样的一坨泥,要么就窒息在泥里,成为泥塘里的尸体,还要作为失败者受人唾弃。
  法正简直要崩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有时候他喝醉了,都会痛哭流涕,别人却只道他官瘾发作、佯狂求名。
  想我法孝直,出身儒学世家,家风名节,代代传承。谁能料到,到我这一代,因为天下大乱而不得不一时避难于巴蜀,却把自己生生给陷进了刘季玉下属没有穷尽的倾轧之中?
  法正素来是高傲的。他自命有王佐之才,若得英主重用,足以化作万里长风,横行于世。可益州这地方,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太多人浑浑噩噩地度日,太多人只求自家的荣华富贵,全无丁点的远虑。
  某一日里,法正实在看不得这种丑态,与同僚们大吵了一场,才到酒肆中发泄。正喝得七荤八素,却撞见了一个老友。
  那人乃是益州别驾张松,算是益州官场里,与法正交好的寥寥数人之一。就连法正的军议校尉,也是得张松的推荐。否则的话,没有这点俸禄,只怕全家都要饿死了。
  当时法正正在晕晕乎乎的当口,却清晰记得张松对自己说的话:“法孝直,法孝直,你一身才学,却沦落至此……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法正还以为,张松是来劝自己稍稍压制棱角,于是翻了个白眼,索性胡言无忌:“自然是因为益州并无英主……既无英主,要英才何用?”
  没想到,张松听了以后非但不怒,反而向前半步,压低了嗓音:“既然益州没有英主,益州以外呢?”
  法正哼哼冷笑:“益州以外,自然有英主。可惜我错踏一步,便要虚掷半生,再难挽回。”
  张松笑了起来。
  而法正继续晕晕乎乎,也不知怎么地,就被张松带到府里,沐浴更衣,又灌了一肚子的醒酒汤,然后就见到了在张松家中做客的孙乾。
  法正此前在左将军府正堂中说什么孙乾掩面而走,完全是胡扯。他从那时候起,就和孙乾密切往来,更拉了自家至交孟达,与张松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早就绸缪许久。
  但没有亲眼见到过荆州情形,没有亲眼见到过玄德公,法正终究有些忐忑。所以当刘季玉感觉到了北方的威胁,准备派遣使者前往荆州的时候,张松推荐了法正,法正便领命前来。
  现在他见到了自己想见到的一切。这一切,比他想象中的更好。
  玄德公真的就像传闻中那样,既宽仁爱士,又雄略超群。法正有时候看着他规划大计时充满自信的慨然身姿,简直就像是不断放射出光和热的太阳,让人兴奋得浑身发抖。与之相比,刘季玉连虫豸都不如!
  这才是英主!这就是我期待的,我想要侍奉的英主啊!法正在心里对自己呐喊着。
  更不要提玄德公对自己的厚待了。
  法正明白玄德公希望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样的待遇,未必全都出于真心,或许有不少功利的意图掺杂在内。但主君与下属之间,本来就该如此,我有一身的才力愿意倾囊而出,而主君也毫无保留地给予厚待,这就是两方相待的诚意!
  可惜,可惜我现在还是刘璋的僚属,暂时还得压一压心中的热望。又好在我是刘璋的僚属,凭着这个身份,我能做的太多了。
  “孝直,你在想什么?”
  法正眺望大江,陷入深思。刘备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这才好奇地发问。
  “我想,在这滚滚江畔,千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经过,留下无数故事。而千百年后的后人再看这大江,他们会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我们?他们又会怎么看我们?”
  刘备策马向前,与法正并辔而立:“大丈夫立世,为所当为,为所必为,只要无愧于心,何必考虑后人的眼光呢。”
  就在这两人感慨的时候。
  简雍带着雷远,正往荡寇将军府去。
  简雍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续之,你是没见到那两人的黏糊劲,天天在一起,不是游山玩水,就是摆酒设宴。再这样下去,我看他们俩索性拜堂成亲吧!”
  雷远忍着笑,连声道:“宪和先生,慎言,慎言。”
  他知道,因为自己成了赵云的女婿,如今在这些玄德公元从眼里,较以往亲近许多,所以简雍才会当着自己的面胡言乱语。其实只是开玩笑罢了。
  非要说起来,玄德公的部下们,倒有许多上过玄德公的榻。而玄德公最早的床伴,恐怕就是简雍本人呢。
  他加快脚步:“我们赶紧叫上甘将军……既然计划已定,今天就出发。”
第二百八十七章
勉励
  荡寇将军府。演武厅。
  厅门掩着,门里劲风呼啸,叱咤之声轰响如雷。
  雷远低声问门旁的扈从卫士:“大概多久了?”
  卫士抬眼看了看天色:“小半个时辰吧。”
  “小半个时辰还没完?甘将军很勇猛嘛!”
  “雷将军,你倒是听听里头的声响,甘将军喘得多急啊……已经被打翻了三回!听说牙都松了!”
  简雍沉吟道:“那也不错了。我听说,上次魏文长来,关将军轻轻松松地将他打翻了五回。”
  “魏文长是比甘将军差点,每次来都是输了又输。”卫士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我家君侯说了,只要能多用点心思,再过两年,他必定是斩将搴旗的悍将。”
  雷远心道:原来魏延与关羽情好甚密,常常来关羽家中习武,所以才学到了关羽的高傲性子吧。其实,魏延现在也是悍将,只不过寻常悍将,入不得云长公的法眼而已。
  甘宁就不一样了。他虽人到中年,体力不如魏延那么强盛,可是长年累月在沙场中磨炼出的纯熟技巧和战场直觉,恐怕比年轻的魏延强出不止一筹。
  此前的会议上,玄德公也宣布了对甘宁的任命,以甘宁为偏将军,为关羽之副贰,同领荆州水师;另以甘宁本部在公安城下败绩、甲胄器械多缺的缘故,授环首刀两百口,精良甲胄二十具。
  这个任命,其中有些特别的地方。甘宁名义上作为关羽之副贰,地位在关平、周仓、傅士仁等将之上,其实与关羽分领部队,彼此并无直接统属关系。
  他的任务是带领益州流人们,尽快组织能保障益州水道的小规模水军,基地暂时设在夷陵。同时,也要利用他在巴郡各地的联系,力争沿江向北,经过宕渠、汉昌等地,由米仓道向汉中试探性地投送力量。
  当然,这两项任务非同小可,玄德公不会那么轻易地将之交给一个降将。所以牵头负责的乃是雷远,以简雍、甘宁、冯习等人一同参与。
  除了甘宁负责前出以外,简雍则要协调与巴西太守庞羲等益州官员的关系,而雷远作为诸将之首,须得确保峡江水陆道的万无一失,在特定时期,也要领兵进入巴西郡,在米仓道沿线作战。
  对雷远来说,这个任务里,他依旧是独领偏师的方面之将。但主要精力将会放在确保荆益之间的水陆联系中转,作战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要求。而巴郡千山万壑之中,蛮夷遍布,如果挥军进入巴郡,恐怕先得和蛮夷们好好沟通。
  或许这是因为玄德公体谅庐江雷氏部曲连续作战的损耗吧。整体来看,这个任务并不特别艰难。在蜀中、汉中等地的正面对抗,玄德公自然会调动其它各部来承担。
  这几日里,雷远向左将军府中有关的吏员调取关于益州巴汉各地的资料,并向简雍请教这个方向上的道路远近宽狭之类的见闻。
  同时他也听说了,玄德公考虑到曹军的后继动向不明,荆州各军除本部以外,暂时只调集了刘封、黄忠、魏延三将所部,合计约万人。另外,又派遣使者向江东紧急通报了曹军动向,希望吴侯在曹军主力西进以后,能够北上威胁江淮诸城。
  因为法正预计明日启程返回益州,说不定玄德公做得漂亮些,还会亲自送他到荆州西部边境,所以雷远打算今日启程返回夷道去,提前做好峡江一带东道主的准备。
  如果法正回到成都立刻就说动刘季玉,那约莫一个月内,军事行动就会陆续开始了,委实耽搁不得。
  简雍自然和雷远同行,另外还得叫上甘宁。
  这几日里,甘宁除了重新收拢自家旧部以外,每天都去拜访关羽。
  他是性子粗野凶狠没错,但年少时颇读诸子,当过郡丞,不是没有眼力的愣头青。玄德公那日在众人面前重新授他以官职和重任,他当即肃然受命,向玄德公大礼参拜,口称:“愿奉主公神武,身当前驱以讨逆臣。”
  因他言辞慷慨,玄德公甚是喜悦,会后又专门留甘宁一叙,重重加以慰勉。
  到了第二天,甘宁便单骑前往荆州水军驻地,拜见荆州水军的首领、荡寇将军关羽。两人见面,各自都道久仰,皆因两人俱以勇猛著称,都有沙场上十荡十决的战绩。
  当代兵阵间的交锋对抗,固然有所谓十人敌、万人敌的分野,但落到真正兵刃交接的场合,所谓将为军之胆,万人能否奋死向前,终究离不开雄武之将的带领。
  比如关羽、张飞二将,之所以被公认为万人敌,便是在此前玄德公数十年的颠沛鏖战中,不止一次地靠个人勇力扭转战局。哪怕在常人眼中的绝境里,这两人也能够驰骋敌阵、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甘宁此前追随周郎围攻江陵的时候,曾与关、张二将有一面之缘,但当时各为其主,更不适合切磋比划。
  而到了此时,甘宁虽然身为降将,却志气不衰,绝不卑躬屈膝以示人。这样的表现,既使得关羽欣赏,又激起了他强烈的兴趣,想要压服此人。
  于是,两人每日里较量身手,斗个不休。
  前两日在军营里,今日休沐,甘宁又跟到了关羽家中。
  几天斗下来,关羽明显占据上风,取胜却也不易;而甘宁坚忍不拔,屡败屡战的劲头,关羽也不得不赞赏。可惜雷远要赶回夷道,只得打断他们的较量。
  雷远与简雍在演武厅外等了片刻,待到厅堂中的呼喊发力之声停歇,卫士禀道:“君侯,续之将军、宪和先生来寻甘将军。”
  关羽沉声道:“请。”
  卫士领着两人入得厅堂。
  只见这处厅堂颇为开阔,除了靠墙的武器架子以外,别无任何陈设,地面上铺着厚木板,许多地方都被利器劈开过,漆面破了,又重新打磨平整,露出了木芯子。
  在厅堂一侧,甘宁拄着长刀,喘息不止,上身的短打服饰都被汗水浸透了,脸上也青了一块。看他的神情,倒是很痛快享受的样子。
  而在另一侧,关羽袍服不乱,小心翼翼地捋着松散飘拂的须髯,看起来状态要比甘宁好些,但是脸色比平日里更红,仿佛鲜血要从额头的血管绽出来那样。
  看到雷远进来行礼,通报说打算今日折返回宜都郡,关羽微微点头,挥手示意他们自去便可。
  待到雷远和甘宁两人走到门口,关羽浑厚有力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续之也须得努力。主公以诚意相待,必不负人。”
  甘宁脚步一顿。
  雷远乃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纯以官职而论,已是玄德公部属中最高的数人之一。惟有关羽、张飞二人凭着亭侯的爵位,可以凌驾其上。
  可关羽这番话,就好像自己代表玄德公在勉励雷远,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居高临下意味。哪怕他与玄德公之间义为君臣,恩犹父子兄弟,如此言语,也未免显得刚矜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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