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20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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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兴平元年的时候,我与沈弥、娄发等人举兵对抗刘璋,因为兵力不足,为征东中郎将赵韪所破,退往荆州。严颜这老儿当时担任赵韪的副将,率军追击我们。及至临江时,此人领兵攻入我甘氏宗族坞壁,杀死了我的亲人八十七口。”
  甘宁并不抬头。他随手往脚边抓起一抉干土,慢慢揉搓着,于是手上尚未干涸的血渍就融合在细碎的土碴子里,慢慢落下去。
  “我离开益州的时候,曾劝过自家宗族亲眷,请他们跟我同往荆州避难。但他们不愿意……”甘宁咧嘴笑了笑:“他们觉得,甘氏与严氏同为巴郡临江县中冠族,彼此乃是世交,纵然子弟之间有军政上的敌对,也断不至于波及宗族。”
  雷远微微点头。
  甘氏宗族中人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遭逢这乱世,地方豪族子弟各奉其主的情况多的是,如果宗族子弟之间的每一场冲突都要波及宗族本身,那中原河北的世家大族,只怕这时候已经去了半数。可是,看起来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他们所想。
  “我的四位族父,十一位平辈的兄弟,他们的妻、子、家人,全都死在坞壁之中。甘氏乃甘茂之后,自秦时迁居临江,五百年生息繁衍而成当地冠族,经严颜这一场杀,近支宗族死亡殆尽,侥幸逃生的只有六个人。”
  “死了八十七口!活下来的只有六个人!”甘宁低声吼道。
  他双手的血渍已经随着土沫掉落,可他仍然下意识地揉搓双手,说个不停:
  “我和严颜是同乡,他年龄既长,入仕也早。郤俭为益州刺史的时候,他就已经担任广汉郡的郡尉……我少年时轻侠杀人,藏舍亡命,他还来信劝说。后来我一度当上郡丞,也多亏了张君嗣和严颜两人的推举。”
  “续之,你不知道益州人在益州做官有多难,稍许过得去的位置,都是东州人的。张君嗣等人竭尽全力,也只能谋求一个郡丞……所以我上任不久,就计划着,要驱除东州势力,伸张益州士子的志气。”甘宁冷笑了一声:“谁知道我起兵之后,与我作战的全都是益州乡里。赵韪是巴西人,张任是蜀郡人,而严颜是我的临江县同乡,他们竟然觉得,打败了我就能得到刘季玉的信任,就能在仕途上与东州人抗衡!这班人……这班人怎么会这样蠢!”
  说到这里,甘宁大声怒骂:“都是蠢货!傻子!”
  此刻校场上的将士们本来就紧张,听得甘宁暴起怒骂,顿时向前逼近几步,甚至有人铿锵拔刀戒备的。雷远挥了挥手,使他们退回原处。
  “严颜老儿便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我领军从广汉、德阳一线后退,他沿途紧追不舍,我退过临江以后,他大概以为甘氏宗族会凭借坞壁来阻击追兵,于是直接发动进攻。结果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攻破坞壁,乱兵所及,就是八十七条人命!”
  甘宁叹了口气:“老实说,那一阵子益州军将彼此厮杀,我手底下也没少了益州人的性命;临江甘氏随我从军的那批年轻子弟,到现在也已十不存一。那些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的结果,是死是活我都认。惟有这八十七条人命,他们是甘氏宗族中的寻常百姓,本来不必死的。”
  他抬头看看雷远,沉声道:“我本以为自己还能忍,见到严颜老儿才明白,此等血仇若不报复回来,枉为男儿、猪狗不如!”
  雷远也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了此前在夷道城酒肆中,庞统曾对甘宁说:“你要的是衣锦还乡、威风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要让那些旧日错看了你的乡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恳求你的原谅。”
  庞统说得一点没错,只是谁也没想到,甘宁的报复竟然来得如此暴烈,如此迅速。
  怪不得甘宁在前番船队经过临江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下船。那是因为大仇未报,无颜面对仅存的族人吧。
  又怪不得这几日里甘宁越来越暴躁……
  可换个角度来想,那时候攻打坞壁的固然是严颜,可这支敌军,难道不是甘宁招惹来的吗?若甘宁安心做他的郡丞,不去起兵与刘季玉对抗,又何来这场刀兵之劫呢?
  说到底,这是在乱世中侍奉无能之主的结果。因为主君无能,既没有办法拓展势力,为部属们创造更多的发挥余地;也没有能力公平用人,使部属们心服口服。
  刘焉、刘璋两代益州牧几乎是刻意煽动着部下们的对立,凭此稳定自家的权位。而在这父子二人的治下,东州人与益州人你死我活,益州人与益州人你死我活。无数有才能的俊彦人物,却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毫无意义地拼死争斗。争斗到了后来,甚至都忘了自己在争什么,纯然被累积起的仇恨所驱使。
  甘宁视严颜为血仇,必欲报复而后快;又有多少人视甘宁为血仇呢?在这数十年毫无间断的乱世中,又有谁真的纯洁无瑕,双手不沾一点污迹?
  此时先前派出去搜罗棺木和白布的将士折返回来了,因为棺木体积大,他们用几辆车装载过来。
  “将军,您看?”
  “往郡府里去,尽快收殓尸体,不要曝之于外。”雷远想了想,又道:“再唤几个裁缝来,将那些首级和尸体对上号,一一缝合,莫要慢待。”
  士卒们从甘宁身边跑过,往郡府中去。
  严颜和甘宁之间的仇怨,雷远不想去分辨。
  他只觉得,无论前世史书上记载的那个严颜如何,此世他做到了对益州牧的忠诚,他至少对得起刘焉、刘璋这两代人。这样的一名武人死则死矣,他和他的部属、家眷,都应当得到基本的尊重。
  至于甘宁……
  他的情绪,他的愤恨,都和雷远没有关系,雷远只确定一点,那就是甘宁违背了军令。
  在前世翻阅史书的时候,雷远觉得,身为上级宽容对待下级是很容易的事情,就譬若在工作中,对同事或合作方多些理解、多些支持。但这时候他才明白,宽以待下有多难。
  在这种世道,某一个错误,某一次出格的行为岂止带来经济上、时间上的损失?执掌兵甲之人稍许妄为,就会导致许多人的死亡,进而影响许多人心的向背。
  正因为兵者为凶器,所以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否则的话,就如甘宁此番,在玄德公入蜀的关键时刻,甘宁却满脑子自家仇怨,肆意屠杀益州军将的家人,这是往玄德公温厚宽容的形象上泼脏水,更是往益州人血淋淋的伤口上补刀。这样的结果,谁能接受?这样的责任,谁能承担?
  雷远按剑而立,面色森然凛冽:“甘将军,我身为统领各部的主将,重责不容推卸,日后自会向主公请罪。至于你……你违我号令,肆意滥杀无辜,也莫要怪我以军法处置!”
第三百四十五章
死罪
  或许是因为积累多年的怨仇一朝得报,甘宁久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眼看看雷远,皱眉问:“续之,你来真的?”
  雷远应声道:“岂不知,军法无情。”
  甘宁连连冷笑。
  此时雷氏部曲鱼贯而入,又抬了尸身往外走,在校场上一一收殓。抬出的尸身有的身量极小,竟然是六七岁的孩子;随后连着几具,都是年迈的妇人,个个面容扭曲,显然是在极度惊骇中被杀死。尸身一具具抬出来,可比嘴上说灭人满门要触目惊心得多,校场周围的将士们一阵躁动,望向甘宁所部的眼色都变了。
  而甘宁所部则从郡府里和校场远近各处前来,往甘宁身后聚集。
  李贞凑到雷远身后,低声问:“将军?”
  雷远摇头道:“无妨。”
  跟随甘宁逃离益州的亲卫部曲,最初足有八百人,后来历经许多次出生入死的作战,待到再度入蜀时尚存三百余。甘宁此番突入城中,带领的是其中直属精锐百人。
  他便靠着这一百人,以折损半数的代价硬生生击溃了严颜的四百多部曲。现在剩下的数十人昂然而立,数量虽少,气势却盛,不愧是当年令蜀人闻之色变的锦帆贼。
  甚至有人斜眼看着雷远,不屑地摇了摇头。彼辈在公安城下失败的时候,乃是大局失利,这些人本身却并未与雷远真正交过手,故而自上而下,全没有降众的自觉。
  然而雷远所部也都是久战强兵,眼看彼等凶狠,近千名雷氏部曲手按刀剑,一齐向前半步,踏地之声轰然而起,宛如雷霆震动。
  甘宁看都不看这些士卒们一眼。他探手按着刺入地面的长刀,缓缓起身。
  “续之,你说军法无情……却不知,你庐江雷氏部曲之中,若有人违反军令,又该如何?”
  “端看违反了何条何款,依律处置。”
  “好,好。”甘宁挥了挥手:“带上来。”
  他身后的甲士队列左右一分,推出一名雷氏部曲什长。
  那什长眼看雷远在前,顿时跪倒,颤声道:“宗主!”
  雷远如今的身份,乃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对应各口的部下,各自称呼雷远的职位,或曰将军,或曰明府,或曰校尉。但许多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老资格部曲,人前人后仍称呼雷远为宗主以显示亲密。
  谁能想到,甘宁如此大胆,竟然劫持了一名雷氏部曲的什长在自家军中?在场雷远所部将士无不大怒,许多人当场拔刀出鞘,只待雷远一声号令,就将甘宁等人斫为肉泥。
  雷远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名什长:“我记得你,你是何忠的部下,在灊山大营外调入我部的,对么?”
  什长俯首道:“是。”
  “那便是我最初的百余名部下之一了,此刻军中有你这等资历的,只怕不超过三十人。”雷远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甘将军擒你,有何缘由?你照实说来。”
  什长嚅嗫半晌,方才交待:“小人……小人一时糊涂,适才持刀进入富户家中,意图劫财。”
  “混蛋!”雷远身后不远处,一名都伯破口骂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中极其明显。想来此人乃是这名什长的上司。
  雷远回身瞥了一眼,那都伯慌忙俯身行礼,不敢再发声。
  “你劫了什么?”
  “半匹锦缎,还有一缗劣钱。”什长惨声道:“其它的断没敢拿,也没敢伤人性命。”
  “此番攻城之前,我三令五申,不得滥杀、不得扰民、不得纵火,你可知道?”
  什长听雷远问得紧迫,只瘫软在地,一时竟答不上来。
  “续之,你不妨问得明白些。”甘宁拍了拍这什长的肩膀:“你说,持刀入户劫财,依律如何处置?”
  什长汗出如浆,身体抖得如乱麻也似。
  雷远道:“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此谓盗军,死罪当斩。”
  “好!”甘宁点了点头,挑衅也似地看着雷远:“那么,续之打算怎么处置此人?”
  雷远盯着那什长看了会儿,慢慢地道:“甘将军不妨稍待。”
  “嘿嘿,好,我便在此等着。”甘宁咧嘴一笑。
  雷远退后几步,沉声喝问:“军正何在?”
  一名高瘦武人闪身出列:“在。”
  雷远所部的军正本是郑晋,后来郑晋另有任用,雷远又逢升任奋威将军,兵力有所扩充。因此他向玄德公提请,专门从荆州军中负责军法的高官、赵云的同乡夏侯兰麾下调了一位名唤田漠的军法官,以此来保证奋威将军所部与整个荆州军号令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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