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2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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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适才见到诸葛亮的时候,刘备高兴的像个朴实的老卒。但这时候,他已经从单纯的喜悦情绪中摆脱出来,认真投入政治上的权衡。
  与曹操或孙权不同,刘备因为多年辗转的关系,始终没有建立起足够规模的参谋团队。所以他习惯在三五人参与的小规模讨论中倾听意见,并直接作出决定,或许是在游玩踏青的时候,或许是在置酒高会的时候。在这种场合,他觉得人的态度更真实恳切,提出的意见也较少顾忌,不受尊卑所限。
  良久,刘备问道:“续之,你的理由是什么?”
  雷远禀道:“此前在巴西与马超作战,汉中军万人强攻硬打,势若怒涛,我军应付得甚是艰难。然而一旦张鲁脱身号召,上万人随即束手,驯若羔羊,毫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五斗米道的号召力竟然到这程度,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刘备皱眉:“张鲁既然有这样的号召力,那不正该将他置于汉中么?听说最近曹孟德正在长安筹集粮秣物资,恐怕下一步就会向汉中派遣大军。而我们因忙于整合益州,一时尚难北上抗衡。这正是张鲁发挥作用的时候吧?”
  “正因为如此,我以为,必须将张鲁迁至荆州。”
  “哦?这是为何?”
  “如今益州初定,数以百计的郡县、数以千计的官员、数以万计的兵将尚未真正归附。这些都需要我们以强兵为后盾,一点点的收拢,不是三五个月能轻易完成的。我想,主公留荆州大军在益州,便是为此。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纵使有意于汉中,能派遣到汉中的兵力,其实非常有限。”
  “确实如此,之前也和众将商议过,考虑调动汉升和文长两军,合计万余人北上试探汉中局面,没法更多了。”
  “这时候如果将张鲁遣回汉中,我们所采取的做法,就和之前的马超并无不同。马超试图以少量兵员挟持张鲁,进而挟裹万余汉中军;我们同样试图以少量兵员控制张鲁,进而控制整片汉川。然则,这样的控制是非常脆弱的,一旦面临外敌,张鲁其人,既是我们的助力,也是我们的破绽。且不谈曹军会有什么样的针对性举措,张鲁本人的态度,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刘备思忖片刻:“有理。”
  张鲁是教主,而非政客。对他来说,能够前往邺下传教或许是极大的成功;所以之前他才会与曹公达成协议,主动招引曹军南下。此刻他虽然身在荆州军的控制之下,焉知内心是怎么想的?万一曹刘两军冲突的时候,这神棍觑得机会,从南郑或者哪处跳出来一声号召,局面简直不敢想象。
  如此看来,让张鲁远离汉中,才是最安全的方式。只要将此人掌控在手,自然就可以生出种种办法来吸引汉中的军民百姓,倒无需这位师君亲自出面。
  “然则,我原打算依靠张公祺出面,传檄而定汉中。如今按照续之的说法,就得下水磨功夫,徐徐而行。万一坐失良机,岂不可惜?”刘备又犹豫问道。
  “遣张鲁出面,传檄而定汉中,固然是好。”雷远应声道:“然则传檄而定之后呢?主公打算如何奖赏张公祺的功勋?”
  “无非高官厚爵,恩养在成都便是。”
  “张鲁先祖张陵,曾游历益州名山,自称太清玄元,在巴蜀各地设立二十四治,遍传其正一盟威道的教义,其声势仿佛太平道。只因为后来张鲁与刘璋交恶,其教众多受压抑,才渐渐收缩于巴汉。如果我们将张鲁留在成都,再怎么否认其宗教上的地位,也难免给他留下从容传教的余裕,随着时间推移,影响力或将扩张。主公,张鲁所奉行的教义如何,其实并不关键。但益州范围内,若有数十万人笃信其道,随着时日推移,究竟是张鲁为主公所用,还是主公为张鲁所用呢?主公,岂不闻,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
  “你说的很对。但是将之安置在荆州,就没有同样的担心么?”
  “荆州不是五斗米道深耕之所,让张鲁带着少量亲近手下迁移到那里,脱离教众,便如无源之水。就算他们另起炉灶,也非一日之功。”雷远答道:“另外,荆州南部蛮夷种落极多,若彼辈接受些清静自然的教诲,或者有利于地方郡县的管治。”
  刘备是从最基层起家的,在这方面反应极快:“那就是让张鲁去和蛮夷酋长、巫人们争夺影响力了。如果他们之间产生什么矛盾,续之你这护荆蛮校尉会同朝廷官衙,出面居中平衡,还可得利。好,此议大妙!”
  刘备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诸葛亮和雷远一齐道:“主公英明。”
  刘备失笑,他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英明的?孔明、续之,你们两位说的都很有道理,我便乐意听从罢了。”
  雷远正待逊谢,刘备笑道:“此前确定益州刘璋、汉中张鲁俱都掌握在手之后,庞士元便对他们二人各作安排。为此前后绸缪了数日,也预备了后继的种种计划。但你们两位剖析得失,便使得庞军师的计划尽数成空。真不知士元知晓以后,会怎么恼怒暴跳。续之,你这几日避着庞军师一些,过些日子便回荆州了。至于孔明……咳咳,你与士元熟悉,我就不在其中出馊主意啦。”
  “这倒并无妨碍。”却听诸葛亮从容道:“我此来,一来是为了协助续之,阐明对刘璋、张鲁的处置方案;二来,是因为主公表示,曾对攻打成都一事心生疑虑。现在刘璋和张鲁的处置已经明确,主公对大政也并无疑虑。那么,今日与主公见过以后,我便准备回荆州去了,必不至于和士元起什么冲突。”
  刘备猛吃一惊。他大声问:“孔明,你要回荆州?这是何意?难道是因为士元?”
  他霍然起身,几步跨到诸葛亮身前:“如今曹孟德身在关中,随时南下,我们很快就要与之展开抗衡……这正是大计将成未成的关键时候,我身边怎能少了军师?不不不,无论什么时候,我身边都少不了军师啊?”
  “主公谬赞。”诸葛亮深深施礼:“然而,亮所擅长的,是扶助仁义之主,持正道、定人心、明法度,进而平复丧乱,讨贼兴汉。接下去主公与曹贼的对抗,却是奸雄攻伐竞逐,妄作生杀祸乱,此道非我所长。所以,还请主公授我一个郡县官员的职务,容我转回荆州,做些理民治政的实事。”
  “曹孟德自是奸雄,所以才须得……”刘备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孔明,你说我是奸雄?”
  诸葛亮恭声道:“近来渐觉主公行事果断刚健,不似往日优柔,已有几分奸雄气象。如此下去,必不使曹公专美于前也。”
第四百零一章
公事(下)
  “奸雄?孔明,你竟说我是奸雄?”
  刘备死死地盯着诸葛亮,而诸葛亮的眼睛始终低垂,仿佛恭顺得很,不敢抬起视线看人。
  刘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适才见到孔明时,自己如此激动愉快,孔明却那么冷静。诸葛亮从一开始,摆出的就是只谈公事、不谈私谊的架势,他依然是左将军下属的军师中郎将,却不再是自己亦师亦友、如兄如弟的“水”了。
  这个发现让刘备心口刺痛,只觉得一阵冰冷的战栗从脚跟发起,直涌到顶门。
  何以至此?明明新得益州,正将要仰赖孔明的才能大展宏图,何以至此?
  刘备紧紧地咬着牙,控制自己不致失态,可两颊的肌肉因此鼓起,显得脸色简直透出几分凶狠来。他返身落座,沉声道:“跨有荆益的策略,是孔明你在隆中时提出的。此番入蜀的策略手段,是我们在公安就盘算过的!至于入蜀后的有些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确实有些不合仁德道义……”
  刘备的声音低下去,又再度高亢起来:“可我们哪有时间慢慢来?孔明你不是迂阔之人,想来也该知道,我们必须尽快控制益州!眼下曹操身在长安,随时将有举措,若关中十万曹军南下,我们若贻误时机,到时如何抵挡?”
  诸葛亮垂首而立,礼数上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主公所言极是,欲成霸业、取天下,本来就该以实利为先,不能有襄公之仁。”
  刘备猛拍案几,发出“砰”地一声大响:“你既然明白,为何……为何还说什么,要去荆州?”
  “亮只是唯恐自己才疏学浅,身在中枢却尸位素餐,不能有益于主公。若往荆州去,做一任太守也好,做一任县令也好,都是人臣的职责本分,实不知主公为何不悦。”
  刘备长声叹气:“孔明,我断不能离了你的指点,你莫要如此。你若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好么?若觉得我有错处,但请直言,我一定改正!何必这样闹脾气呢?”
  诸葛亮默然半晌,轻声道:“主公,今时不同往日,不一样了。”
  刘备几乎又要跳起来:“怎么就不一样了?啊?”
  “主公,往日我们商议军国大事,谈的是正大光明的谋略,所行所为举正正之旗、立堂堂之阵,而非阴谋诡计。纵然有机巧权变的时候,也是为了更好的应对敌人;无论事前事后,我们对己方的同伴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主公这段时间的行事,却多谲诈凶狠的手段,殊无仁义可言。这些事若传扬出去,只怕引得将士们人人自危,离心离德。亮窃为主公计,此等举措乾纲独断便可,莫要再随意与人商议。万一内里情形泄露,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备半晌无语。
  他当然懂得诸葛亮的意思,这段时间以来,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的感受,好像对许多谋划有疑虑,却不知该找谁商议,也不敢找人商议。他明白,只要一开口,自己仁德道义的形象就会坍塌得稀碎,再没有办法重新贴合起来。
  曹孟德大概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一向就不拒绝诡谲阴狠的手段,所以跟随着他的部属们早就习惯了。既已享有高官厚禄,何必在意其它?
  但刘备不行。
  刘备从来都是仁厚之主,从来都高举着仁德道义的大旗,从来都以伸大义于天下为号召。凭此,刘备才能够始终站在曹操的对立面,无惧一次次地失败,反而纠合起了越来越多的部属们,与他们历经磨难却不离不弃。
  如果刘备忽然尽情展现那些阴损手段,部属们会怎么想?说得直白些,既然曹刘同样都是奸雄,那何必还要辛苦拥刘?曹公那边拥天下之半,挟天子以令诸侯,流水也似泼出的荣华富贵,它不吸引人么?
  既然如此,刘备如果想要做个奸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在成为奸雄的同时,他还得做个孤家寡人。
  刘备下意识地连连摇头,他急急忙忙地解释道:
  “孔明,那些事只是偶尔为之,绝不是常态。何况就算做了,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也是为了大业着想,非为一己私利。便如此前清洗成都官员之举,你有没有想过,此番入主益州,对部属们都得有赏赐吧?若不收拾一批益州文武,赏赐从哪里来?光是倾尽益州府库,日后治政还需钱财,又从哪里支应?”
  他端起杯盏咕咚喝了口水,继续道:“你再想,益州文武当中也有些支持我们的,事定以后,对他们要不要提拔?若不收拾一批,哪里腾得出许多官位?还有啊,你想,曹操在北虎视眈眈,留给我们辨别益州官吏的时间不多。索性诛杀一部分,贬斥一部分,然后换上法孝直、李正方他们,便无后患……”
  刘备絮絮叨叨地一直说,一口气说了好几条。这些理由,有些是他自己盘算出的,有些是庞统所说,使他认同的。但说着说着,他的话语声越来越低,他自知,这些理由怎也说不服孔明,徒然像是砌词狡辩。
  他停止了解释,任凭厅堂中安静而压抑。
  过了一会儿,刘备轻笑了几声:“我真没打算做奸雄,我哪里有那才能?”
  他低声道:“最近有些事,确实办的失了计较。大概是因为太急躁了,也可能是……孔明,我不瞒你,有时我想,若是一早与刘季玉撕破脸公然敌对,双方摆明车马厮杀恶战,反倒舒坦。可现在,既然已经用见不得光的阴谋手段去夺人之国了,还计较那么多做甚,索性干脆利落地做到底,一口气永绝后患。”
  他瞪着诸葛亮,厉声道:“尽快办完益州的事,大家从此不要再提,齐心协力去北伐曹贼,不是很好吗?那些事做也做了,难道是我一个人起的头吗?又何必再去谈论呢?”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
  他是刘备的部属,也是刘备的知己和友人,所以他忽然明白了。
  刘备始终还是那个仁德之主。最近的做法,与其说是刘备主动改弦更张,不如说是他下意识地竭力应对。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在益州的一切操作,尽快跨过这一段令他不适的过程。既如此,他就不得不撕开那些仁义道德的束缚,用出最残酷的手段。
第四百零二章
土著
  刘备大嚷了几句,自己却也泄气。
  转而看到桌上那些零散的算筹,他一把将之抓了起来,想要狠狠扔出去,却又松手使之零散坠落在地。他长叹一声,支着额头,不再言语。
  身为一方雄主,所面临的状况复杂到常人难以想象。个人的坚持、利益的驱使、部属的意见、不同手段的不同后果……千头万绪纠结一处,或许真难以避免想法的剧烈动摇。
  从经过襄阳而不忍进攻刘琮,到后来却制定计划意图劫持刘璋攻取益州,这是动摇;从悍然制造籍口清洗成都,到随即向诸葛亮递送军报以求解惑,这是动摇;从之前兴高采烈的盘算着以掠夺来的资财厚赏部众,到此刻颓然而坐,只求孔明不要再谈,这还是动摇。
  身为执掌重权的诸侯,一令而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旦推行酷烈手段,却时时辗转犹豫,这就已经是性格温厚的表现了。他做的事,未必每件都经得起天下人的拷问,但做了那些以后,他自己的良心也受煎熬!
  面对诸葛亮的质问,他用近乎慌张的态度解释,难道是害怕诸葛亮的威风么?他害怕的,是他自己罢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做一个不择手段的奸雄。
  而诸葛亮也不打算再质问下去。适才那几句,已经够刻薄了。他是重臣,不是权臣,断不会借着批驳主公来展现自己的名声威望。
  许久之后,诸葛亮缓缓道:“主公,既然此前决定了,会由续之带领一批益州军将移防荆州,那就让续之尽快去办吧。”
  “什么?”刘备疑惑地抬头,顺便将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抹了抹。
  “续之,你稍候就去走访一批益州军将,比如泠苞邓贤等人,探询他们可有调动的意向。这些益州本地宿将之间自有密切关联,因而必定会向你求问,主公对关押中的成都文武会如何处置。你就说,主公定只是略施薄惩,估计两三天里,就会将他们尽数释放。”
  这样放出风声,倒不显得突兀。雷远看看刘备。
  刘备长出一口气:“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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