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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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远知道令史乃斗食之吏,在一县之中高于牢监、官佐、亭长之类,地位也不算低了,通常都由县里的大族子弟出任。如此人物流落为地方豪霸的手下部曲,想必有不少故事,也有他的依仗,于是向丁立颔首示意:“丁曲长前后辛苦。”
  丁立在雷绪部下落脚,并非情愿,而是被袁术的败兵挟裹,不得不跟从。当日袁术的仲氏政权失败时,有一支曹军攻陷安丰,大举屠城,丁立阖族数十口尽数被杀,他仗着有些勇力拼死抵抗,最终却眼看着父亲、母亲、妻子身首异处的尸体没于曹军点起的烈焰之中。
  最终凭着侥幸,丁立带着三个孩子逃出生天,半路上撞进溃逃的败兵队伍里,稀里糊涂地进了山,投靠了雷绪。
  这以后,他的生活便被鲜血和死亡充满了,曾经循规蹈矩的小官吏,如今却成了手起刀落的曲长,俨然还是雷绪极为倚重的得力部下。
  但丁立骨子里仍然有其自傲,并不太看得起雷绪这种介于贼寇和土豪间的人物,因此言辞间殊少为人部属的自觉,反而常有些嬉笑怒骂的姿态。
  只不过雷绪毕竟有其豪杰气度,根本不在乎丁立偶尔的失礼,而雷脩不怎么读书,性格更是粗疏,压根没听出丁立的自高自大的意思罢了。
  丁立把锁甲卷起来,搁在肩膀上,向雷远略回一礼:“全靠远哥儿的谋划周密,我们这些来回跑腿的有什么辛苦?嘿,凭这场大胜,想必雷将军见了吴侯也有面子。到时候论功行赏,大家说不定都能当上县长、校尉之类。”
  一条披甲大汉昂然走近,大声道:“要说论功行赏,那谁的功劳都不能与小将军相提并论。曹军可有一千铁骑,那是轻易能拿下的吗?若非小将军神勇,今日哪有大胜可言?就算大家拼命,顶多就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吧!”
  这大汉身高八尺有余,膘肥体壮,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座墩粗的浮屠。他一路行来,脚步踩踏之处,跺得沙砾碎石哗哗作响。这人在雷氏部曲中颇享大名,以至于雷远都听说过他事迹,知道他叫邓铜,所部乃是庐江雷氏部曲中极其有力的一支。
  这位邓曲长的经历颇有些传奇,他是荆州南阳人,曾随黄巾造反,后来又跟随白波帅胡才,在河东一带作战。
  杨奉、董承等人奉天子都安邑时,为了笼络白波贼的兵力,曾经册封胡才为征西将军,邓铜也在那时捞了个校尉的头衔。可惜那一场册封总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谁也没把他的校尉职务当回事。
  后来白波贼四分五裂,邓铜追随杨奉南下投靠袁公路,此后又经多次辗转,最后莫名其妙地成了庐江大豪雷绪的部下曲长。
  今年以来雷绪多病,常常令邓铜跟随雷脩,代替自己行事,因而邓铜视雷脩为少主,言必尊称他为小将军,而以雷脩的副手自居。
  雷远听得出来,邓铜急着替雷脩张目,言语中竭力抬高雷脩的勇猛,而贬低雷远运筹之功,针对的意思甚是明朗。或许邓铜这厮厕身于白波贼的时日太久了,满脑子都是贼寇宗帅之间彼此争夺吞并的事迹;又或许,在邓铜眼中,近来展示出非凡判断力的自己,会在某些时候成为雷脩的竞争对手?到哪里都逃不脱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争竞,让雷远颇觉气闷。
  好在雷远并无意与自己的兄长争锋。在他看来,论及在战场上的骁勇搏杀,便是十个自己齐上,也不是兄长的对手。更不消说自己殊少参与军旅中事,充其量只有参谋之才。适才直面张喜的骑兵突击时,雷远心中着实紧张,只是勉强控制着,不使形诸于外罢了。
  于是他微笑道:“张喜乃是曹操帐下知名的骁将,然而兄长轻而易举便取了他的性命。这般神勇,谁不钦佩?此战功绩第一的,自非兄长莫属。”
  雷脩完全没听出几人言语中的机锋,他是个性格爽朗直率的武人,从不把心思放在这些细微处。他攀着雷远的脖颈,将略显瘦削的雷远提溜着摇来晃去:“何必过谦?曹军都是骑兵,奔走如风,要不是你计划周全,我们连他们的毛都抓不到一根!”
  “松手松手,快松手!”雷远笑着告饶。
  而雷脩全不理会,他转向邓铜,继续道:“至于斩将搴旗的事,那不正是我的本份?老邓,你不必特意替我吹嘘,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时各处部属们陆续回报,打扫战场已经渐近尾声,由于曹军作战时普遍未着甲胄,因此大量完好无损的盔甲都成了缴获,还有数百匹战马和武器等,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物资。
  雷绪所部并没有缴获统一处置的规则,因此各曲长容许手下们在战场上自行搜索。许多人就此凑齐了足以在乱世保命的重要装备,当作传家之宝都不成问题。
  期间偶尔也发生为了某物争执的情形,不过军官们弹压得还算及时,并没有因此闹出人命,只有两个特别桀骜的,当场被绑在堤坝高处的树上,各抽了十鞭子以儆效尤。
  到最后计点折损的时候,发现将士们战死超过了两成,仅曲长、都伯就折了十余人,带有轻重伤势的更接近四成,这个结果堪称惨烈之极。光是慢慢地收集尸体就花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将尸身堆在一起、燃起大火焚烧时,众人都慢慢沉默了下来。
  此时劲风乍起,漫山遍野的林地间,树动枝摇,哗哗作响。灰暗的浓云渐渐低垂,使得下午的天光越来越暗淡了。
  “和曹公对抗,不易啊!”雷脩低声道:“希望这次有个好结果吧。”
  江淮之间的这些地方豪强们,多年来反复依违于强者之间。然而到如今,北方的曹公、南方的吴侯,都已成长为此前无法想象的庞然巨霸;稍有眼光之人都能感觉到,那种诸侯旋起旋灭的局面已经过去了。曹公和吴侯两方的实力、地位都很稳固,彼此对抗可能会持续很多年。
  这种情况下,既然要站在吴侯这边,以后就很难再有改换门庭的机会了。所以此番成功或失败,必然会决定数万人今后的命运。
  “好结果?”雷远则叹了口气。
  他本想要离开,犹豫了片刻,却突然道:“能有什么好结果?之前刘刺史待我们也不算苛刻,大家安生过日子,难道不算好结果吗?非要因为孙将军的许诺起来造反,拿将士的性命去换取前程,我……我真不觉得这能什么好结果。”
  雷远口中的刘刺史,乃是曹公委任的扬州刺史刘馥刘元颖。建安五年时,刘馥单马入合肥,随后建立周治、安集流民、开辟水利、广兴屯田。
  雷绪、陈兰、梅乾等人原先自保于偏僻之地,自是陆续接受招抚,并缴纳贡赋。那几年的日子谈不上多么自在,但却胜在安稳。
  因而,此番几位首领决意接受吴侯的招诱起兵对抗朝廷,许多人心中实有芥蒂,只是想不到此刻,雷远如此直率地将之说了出来。
  众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邓铜脸色铁青,露出想要开口指责的样子,立即被雷脩挥手斥退。
  丁立看看雷脩,又看看雷远:“可是刘刺史已经死了啊,咱们……”
  没有人理会他,他讪讪地住嘴。
  “续之,你就是心软,见不得死人罢了。”雷脩默然片刻,口气轻松地问:“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乱世,想用手里的刀去博取荣华富贵,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可这样就一定会有荣华富贵吗?”雷远随即应道:“时势不同了,这样下去,可能只会越来越艰难!万一……万一……”
  雷脩双目猛然一瞪,雷远见他气势凶恶,忍不住想要后退,雷脩却只是低声对雷远道:“父亲自有他的考虑,你就莫要多说了。尤其不要在将士们的面前说!”
  雷远醒觉自己失态,向兄长深施一礼,便不再开口。
第四章
局势
  待到各项琐事一一完成,天色已经深黑。雷脩挑选了几名精细的部下,骑乘着好马赶夜路回去报信,随即传令各部就地歇宿。将士们先在堤坝上竖起栅栏,把战马赶进栅栏里围拢,随后自去砍伐树枝、芦苇之类铺在河滩上,作为休憩用的床铺。
  雷远合衣躺在铺上,仰望天空。午后的浓云不知何时消散了,秋日的夜空布满繁星,近得似乎伸手可及。他不禁想到,这些星星亘古长存,此刻所见,与数千载后人们所见的并无不同,而人类与之相比,仿佛寄身于石火光中,所面临的忧患与痛苦已然大不一样了。
  星光洒落下来,河滩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们、远处持弓弩往来巡逻的士卒、更远处苍莽山林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河水下游方向,传来野狼此起彼伏的长嚎,那些顺水抛弃的曹军尸体,现在想必已成为它们的盛宴。
  夜风吹拂,带来河滩碎石间一时不散的血腥气,熏得雷远难以入眠。于是他索性坐起来。他的轻微动作惊醒了睡在不远处的亲卫郭竟。郭竟一手撑地起身,雷远连忙向他摆手,示意无事。
  今天的胜利并没有带给雷远多少喜悦,他的心中反而充满了疑虑,仿佛在极远处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大麻烦正在渐渐酝酿、发酵。我在担心什么?哪里有问题?合肥那边的战事进展如何?吴侯期望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又能给出什么样的支援,提供什么样的报酬呢?盘算着这些,他突然感觉到危险,于是情不自禁地摸到当做靠枕的缳首刀,缓缓拔刀出鞘。雷远与兄长一样自幼习武,但他很少与人格斗,这把刀也只是普通货色,斑驳刀身在堤坝方向篝火的映照下,流动着淡淡的光晕。
  雷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迷迷糊糊地睡了没多少时间,天色就亮了。
  各部的曲长、都伯首先起身,随即开始收拾物资,整顿建制。
  辎兵用未熄的篝火煮了大锅马肉和野菜混合成的粗糙食物,大家分食已毕,拔营出发。
  汝南郡的道路不畅,给曹军的带来了困难,对雷氏宗族部曲的行动也如是。为了保证驮满缴获和辎重的马匹顺利行进,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分成七八支小队,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进,有的在山坡间的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向前,有的则没入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雷脩、雷远两人攀上地势较高的一处土岭,看着先导和后继的人马一一通过。这时候,邓铜、丁立等曲长都各自去指挥部队,簇拥在他们身边的,是数十名身着皮甲,身负弓刀的亲卫,其中雷脩的亲卫稍多些,雷远的亲卫在场的只有五人,分别是郭竟、王延、孙慈和樊宏樊丰两兄弟。
  雷脩抬手遮挡阳光,眯眼向东南远眺,那里是合肥的方向,但他只看到起伏的丘陵和林地。他慢慢地道:“吴侯亲率大军围攻合肥,至今已有百余日。前些日子大雨导致城墙坍塌时,吴军只差毫厘就能破城。我估计,此刻合肥城中守军能战的不满两千,绝对支撑不了多久。一旦吴侯拿下合肥,则淮河以南的广袤区域都将易手。父亲之所以投效吴侯,就是希望能在攻略淮南的过程中夺取足够的利益。如果一切顺利,或许能成为吴侯麾下的重将,地位至少不下于韩当、黄盖之辈。若吴侯有意称王称帝,我庐江雷氏也算开国功臣了。”
  他看了看雷远,略微压低声音道:“父亲已经老迈。他想奋力一搏,以使我们不必像他那样,始终做山中的土豪,做被人招抚和利用的贼寇。他曾经和我说过,此番若能建立大功,吴侯还额外承诺了一个将军和一个刺史的职位,这些官职,十有八九会落在你我身上!续之你想清楚,那是将军和刺史!”
  将军?刺史?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大员,不同于都督这种临时性的任命,真的很有吸引力了。如果落在兄弟二人身上,谁是将军,谁是刺史?又或者,某人既是将军又是刺史,而另一人为其辅弼?这就是邓铜突然对我警惕的原因吧。最近这阵子,自己的风头出的确实有点多,或许让某些本该理所应当的事情横生枝节了。
  雷远叹了口气:“兄长,官职什么的……唉,我不是要谦让,你听我说下去……以当今的时局,朝廷官职已经不像当年那般贵重啦,徒有官职,而没有实际的实力支撑,那官职便半文不值!你想想邓铜,他当年在河东时,正撞上杨奉挟持朝廷,滥赏官爵,所以他居然当过校尉。这职位与他老上司胡才的征西将军也相差不远了,早年曹孟德、袁本初这样的天下之雄,起家也不过西园八校尉而已。可是,就凭邓铜手下的三五百人,撑得住校尉的官职吗?大家都当过校尉,邓铜和曹公是一回事吗?”
  雷脩连连摇头:“邓铜不过是位沙场勇士,何必拿他和曹公比?你这个比较,咳咳,突然觉得像是在羞辱曹丞相。”
  “那我们不提邓铜,你再想想郑晋……是我的一名扈从,你见过的。”
  雷脩想了想:“那个嗓门洪亮的胖子?”
  “正是。”雷远点头:“郑晋的主家,本是荥阳郑氏,他曾是郑泰的家仆。昔日郑泰郑公业初举孝廉时,三府征辟皆不就,天下莫不关注。后来郑泰历任尚书侍郎、侍御史等清要职务,又与何颙、荀攸等人结交,共谋诛杀董卓,堪称是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当时郑晋这厮随同郑泰在雒阳,也是享过福的!结果呢?郑泰被袁公路表为扬州刺史,单车赴任,未曾之官,半路上就卒于盗匪之手,郑晋侥幸逃得性命,颠沛流离数载,如今只在我身边做个持刀的护卫……兄长你想想,那可是扬州刺史啊,怎么就被盗匪杀了!道理再明白不过,没有三五万雄兵撑腰,徒有刺史的官职,济得什么事?”
  雷脩哈哈一笑:“续之,你总是那么小心。我庐江雷氏在淮南根基深厚,数十年来起坞壁、缮甲兵,拥万众,与荥阳郑氏这等学问门第可大不相同。”
  雷远皱眉:·“郑泰这扬州刺史对付不了盗贼,难道我们就能对付得了曹公?这道理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兄长,吴侯手中有十万大军,却鏖战百日拿不下合肥,足见战事的发展并不如当初的想象。我很担心……”
  他压抑住心头的焦躁,放缓语速:“兄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成功截击张喜,固然保证了合肥战场始终处于吴侯的掌控,可是身处南阳的曹公,又会做什么反应?”
  雷脩皱眉:“曹公还能有什么反应?再度加派援军?”
  “天下南北两分时,淮南为必争之地;淮南南北两分时,合肥为必争之地。以曹公的眼光,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绝不愿意坐视合肥陷落!”雷远双手作势比划着,加强语气道:“此前数月,曹公之所以未有举措,那是因为赤壁的失败伤了大军元气,一时无能为力。但是现在,距离赤壁之战已将近一年,通过源源不断地调集北方的粮秣、物资、新兵南下,曹公的力量已经有所恢复了!张喜带领的一千骑兵只是开始,一旦发觉小规模的援军遭到阻截,曹公必定会发动真正的大军来援!到那时候,说不定吴侯命令我们去阻截曹公的千军万马,我们怎么办?吴侯拿出一个将军、一个刺史的空头职位,我们真要搭上千百条人命去拼?”
  顿了顿,他又道:“世人皆知,曹公用兵如神,仿佛韩、白,兄长你虽然神勇,敢与曹公对阵吗?以我们这点微薄的力量,去和曹公正面对阵……兄长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螳臂当车的后果,还有什么值得考虑?雷脩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胡髭,陷入了深思。
  “嗯……我们且不谈那些官职的事情了。你的意思是,局势很快就会变得恶劣,除非吴侯能够迅速攻克合肥?”
  “是的。如果吴侯迅速攻克合肥,则江淮形胜尽数在手,吴侯的大军以合肥为支点,以水军沟通芍陂和巢湖,纵使曹公亲至,也有一战之力……我们跟着摇旗呐喊也未为不可。但如果吴侯拿不下合肥,那么局势一定会迅速恶化,甚至恶化到我们根本无法承受的地步!”
  雷脩皱紧眉头想了想,看看雷远,再仔细思忖半晌,又看看雷远。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细密的分析,而雷远所描述的可怕情形,更是叫人头痛。但他惊喜地发现,那个不久前还懵懂无知地需要兄长照顾的少年,突然间已经成长为思虑深远的可靠伙伴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作为兄长,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
  雷脩笑了笑,转身就走:“左右就是这三五日内的事,现在多想无益。待我们回到灊山大营,就可以知道最新的战局走向了。到那时候,我会请父亲好好听取你的建议。”
  雷远一时愣住,却见雷脩已经在土岭下催促:“莫要耽搁,我们该走了!”
第五章
大营
  由于携带了大量缴获物资,部队的行进速度比预想中更慢,估计到达灊山大营可能需要六天以上。
  雷脩和雷远等不了这许久,于是命令邓铜代领全军,兄弟两人与数十亲卫从骑兼程赶路,提前两日返回。
  骑队沿着山中峡谷奔行了一个时辰,地势突然开阔,夕阳透过两边群山,将昏暗的光洒落在中间的连串台地,这就到了灊山大营。
  名唤灊山大营的所在,其实并非营地,而是一系列军事堡垒的统称。这些堡垒时江淮之间的流民首领们各自动用人力,在灊山的山间台地陆续修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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