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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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依托地形错落分布,无规则地延展,彼此用步道连通,以天然的陡坡和溪流为金城汤池。堡垒中的建筑多为土木结构,外观粗犷质朴而牢固异常,每隔一段距离,还额外设立了府柱、堑壕、拒马等防御设置。
  建安四年时,袁术曾经带领大军投奔灊山大营,意欲据此以待天时有变。却在这里遭到旧部雷薄与陈兰的反戈一击,最终士卒崩散,极盛时横跨三州十一郡的强大政权就此走向末路。灊山大营的险固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从那时起,此地就成为许多活不下去的民众逃亡的目标,是各种流民、败兵、贼寇、亡命得以暂时喘息的渊薮。
  此刻雷脩、雷远兄弟纵马而归,身后数十骑鱼贯相随,他们在大营之内毫不减速,踏过盘旋的步道,连续绕经几处堡垒,直接抵达最后方的一道隘口。
  隘口侧方的望楼上,值守的人员看得真切,便连连挥动旗髦,指挥着其后的重重营门开启。
  一行人如狂风卷地般地直抵素日里各路豪强聚会议事的大堂,这才下马。
  雷脩把缰绳扔给从骑,眯着眼睛打量着大堂,这是营寨中最为宏伟的砖石建筑,也比其它的建筑精美些,其后便是父亲雷绪平时起居办公的地方。
  雷脩平日里往来惯了的,但此际不知为何,他竟有几分忐忑,不敢迈入眼前黑沉沉的半开门扉。
  雷远也下得马来。他在父亲部下并无实际职司,因此极少来到这里。此刻他站在雷脩的侧面,略微落后半个肩膀的位置,看着雷脩挥手招来一名仆役:“将军今日可在堂中理事?另外,各位校尉可有在的么?”
  淮南群豪们并无朝廷官职在身,所谓将军、校尉,都是自称的。雷绪地位高些,是将军。陈兰梅乾和其余几位首领地位略低些,便是校尉。
  虽然不免显得妄自尊大,但好歹也能明辨阶级,总比自称牛角、雷公、飞燕、白雀之类的贼寇正规些。
  那仆役慌忙答道:“将军在,适才还急召了各位校尉来此……是以眼下各位校尉也在。”
  上午急召了各位校尉来此么?雷脩与雷远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有麻烦啦……”雷脩喃喃道。
  雷远深深吸气:“进去看看再说。”
  他当先迈步向前,推开门扉。
  门扉后面的正堂是空的,绕过照壁,再穿过一道门,才是通常讨论重要事务的二堂。二堂里坐了不少人,却没有点起蜡炬,也没有谈话的声息,屋檐的阴影遮挡下,黯沉无光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将整座厅堂陷没,勉力瞪大眼睛,才能看到那些仿佛群鬼呆然的、影影绰绰的身形分散在厅堂各处。
  雷远愣了愣,向雷脩使了个眼色。
  雷脩清了清嗓子:“启禀……”
  “阿脩回来啦……”正前方的暗影中,雷绪过于平静的声音传来。
  “是,这次我们……”雷脩刚想说几句,又被雷绪打断了。
  “战果我已知晓,不必多说了。只是,眼下的情况有了新的变化,老辛,你给他讲讲。”
  被唤作老辛的,是名叫辛彬的幕僚首领。他是雷绪部下最受信赖、也是最得力的私臣,除了不直接领兵以外,辛彬无所不管。
  这时,被雷绪点名的辛彬,慢慢从一侧的坐榻起身。
  雷远的视力已经渐渐适应黑暗,他清晰地看见,这位幕僚的脸色青白,双眼中满是血丝,神情与其说是颓丧,不如说是绝望。
  “小将军,吴侯退兵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雷脩惊怒交加地咆哮起来。
  “吴侯已经退兵了。”
  “这……这怎么可能?”雷脩茫然四顾,只看到一张张同样茫然的脸。转过头来,他猛地拉着雷远的胳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侯为何退兵?什么时候退兵的?麻烦您说个明白。”雷远踏前一步,向辛彬拱手示意。
  “吴侯此前几番攻打合肥不下,于是绕城修筑长堑,以作长久围困之计。曹公下属的扬州别驾蒋济带着数千人驻扎在城外,本打算汇合张喜所部骑兵,救援合肥。但张喜已被击溃,无法到达,他又遭长堑所阻,于是他写了封书信,在书信中胡乱吹嘘说,曹公以张喜为先锋,起大军四万将抵,请合肥守将再坚持几天……他派遣了多批信使,携带同样的书信偷越长堑,通报合肥。其中有两人被吴兵擒住,搜出了书信。然后……然后……”
  辛彬涩声道:“吴侯误以为书信内容为真,他过于畏惧曹公,居然就自行纵火烧毁了攻城器械,退走了。”
  原来如此,好一个扬州别驾。雷远微微颔首。
  一闪而过的赞叹,随即又被强烈的恼怒取代。
  过去的数日里,雷远始终忧虑于孙权未能迅速攻克合肥,以致局势很有可能恶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统率着江东六郡数万雄兵的吴侯,尚未真正打过一场大战,就被计谋所诓,主动放弃合肥孤城,退兵了。
  这是何等的愚蠢?这是何等的胆怯?这是何等的荒唐?
  这对于淮南群豪来说,又是何其可耻的背叛!
  东吴的兵力既然撤退,江淮豪右们顿时陷入了绝境。重新打通寿春、合肥两地联系的扬州曹军或许无法正面对抗吴侯,却足以清剿与他们为敌的雷绪等各部。被东吴压制了半年的曹军也需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遭受吴侯威迫的曹军将领们,更急需一个证明自己,进而向曹公有所交待的胜利。
  既然如此……
  雷远心中疾速盘算的时候,另一边的坐榻上传来粗粝的嗓音:“所以,这下确实有了大麻烦。”
  那是陈兰在说话。他起身站到厅堂的中央,用讥诮的眼神扫视周围,冷笑着说道:“然而大家想到现在,究竟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应对的策略?能不能拿出来议一议?再这么等下去,只怕曹军的刀斧手,都要摸到大营底下了!”
  陈兰是一个身材矮壮、眼神凌厉的中年人。他的人生可谓丰富:年轻时曾为青州黄巾军的首领之一;后来又投靠袁术为方面大将;近来的身份,则是灊山大营中实力仅次于雷绪的豪强。
  数十年无数次血肉横飞的战斗,将他锤炼为刚强的军人,也夺走了他半只耳朵和两根手指;还重伤了他的气管,使得他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两块岩石互相磨凿时,发出的暗哑嘶鸣。
  “当时是谁先被东吴使者说动的?现在把大家都坑了,不先出来解释几句?”有人低声说道。
  “东吴承诺的高官厚禄,不是每个人都动心了么?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想过下地屯田的苦日子。现在追求谁先谁后,有个鸟毛的意思?”陈兰瞥了一眼躲在厅堂阴暗角落、倚靠着梁柱的另一名大首领梅乾,继续道:“我问的是,你们觉得接下去该怎么办!”
  “要不,我们做好准备,先据守大营,和曹军打一打……”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有几人同时呵斥:“放屁!胡扯!找死!你疯了吗!”
  又有人高声反驳:“没打过,为什么怕成这样?灊山大营如此险固……”
  “你真的不怕吗?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怕!”
  堂中一时喧扰纷纷。
  这些吵闹声落在雷远耳中,几乎令他冷笑出声。
  如果探查所谓淮南群豪的背景,可以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过去数十年中原战争中的失败者,有黄巾贼的余部、有仲氏政权的余孽、有飞将吕布的帐下逃兵、甚至还有从徐州逃难过来的难民。他们因为各种失败而逃亡到这里,而造成他们失败的人,又似乎都和挟持天子、号令天下的曹丞相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早已经见识过那位北方霸主的实力,却还有人自不量力地说要与之作战,这或许与当代崇尚刚强激烈的风气有关,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愚昧?倒是坚称曹军不可力敌那几位,显然还聪明些。
  “如果打不赢,那就投降咯。”梅乾慢悠悠地说道。
  “降而复叛,叛了再降吗?你觉得曹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谁都像徐翕和毛晖那般好运气吗?你想想我们认识的人里,有谁像臧宣高的?”陈兰的火气不小,当即厉声反驳。
  梅乾一时语塞。
  徐翕和毛晖两人是曹公在兖州时的部将,后来叛变投奔了盘踞青州的臧霸臧宣高。臧霸投靠曹操以后,曹操立即命令臧霸奉上二人首级。不料臧霸巧舌如簧,居然说服了曹操,不仅没有杀死两人,反而还任命他们为郡守。曹操的部下们当然将此事迹大肆宣扬,以推崇曹公之宽厚,但在在座众人的记忆里,曹公实在还是凶残暴虐的事情做的更多些,未必有谁愿意去指望他的宽容大量。
  “谁说的都不对,谁都没有好主意,那你呢?你倒是有什么想法?”稍远处,有人不耐烦地冲着陈兰叫嚷。
  陈兰啐了口唾沫,狭长的眼眶中瞳孔一转:“我能有什么想法?老实说,我已经让人去收拾金珠细软了,大家要是没啥好主意,我就带着妻子亲族和亲近的护卫们,抄小路南下,亡去江东!嘿嘿,再怎么样,当个富家翁总不成问题。”
  厅堂中瞬间一静,或许有不少人突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第六章
军议
  “平日里靠压榨部下来奢侈度日,一旦有难,就打算抛弃部下们逃跑,这么做,你还算人吗?”雷脩恼怒地质问道。
  或许是因为追随袁术的时间太长,见多了淫奢无度的生活。陈兰非常喜好醇酒美人,珍玩宝器,对待徒附则多方搜刮聚敛,甚至还时常纵兵劫掠百姓。因为他素有强悍善战的名声,雷绪希望能够仰仗他的勇武,才多次予以容忍。可是当此危难之际,陈兰居然第一个想着弃众逃亡?性格直率的雷脩顿时不满。
  而陈兰狠狠瞪了雷脩一眼:“小子,我和你家伯父同在袁氏帐下南征北战的时候,你还乳臭未干呢。怎么,现在仗着膀子有点力气,就敢以下犯上了吗?”
  他不再理会雷脩,直接大踏步站到堂中,睨视着斜倚在榻上、面带病容的雷绪:“眼下的局面,吾等所能选择的,无非战、降或走而已。我只问雷将军,你意如何?”
  雷绪的身体状况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的胡须比上次雷远见他时,又稀疏了不少,即便披着厚重的袍服,衣带也很宽松,还是可以看出肚子很明显的鼓起,偏偏扶在案几上的手臂又枯瘦得筋骨曝露,皮肤也呈现出不正常的蜡黄色。然而在这种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所有人信赖的,依然只有这位在乱世中屹立多年而不摇的大首领。
  看见陈兰站在身前询问,雷绪扭头朝旁边咳吐一声,喘着粗气慢慢地对他说:“现在的局面很清楚了,确实就只有这几种选择。投降,是把性命寄托于曹公的仁慈,我是不愿意的。作战的话,不说打不打得赢,就算赢一场、两场,又能如何?曹公雄踞北方,力量是我们的十倍百倍,我们能一直赢下去么?所以也不合适。”
  说到这里,他扫视堂中个人,绝大部分人都微微点头,有几人脸上虽不情愿,却也没有出言反对。
  “那么,就只有走了。”陈兰道。
  随着他的断言,许多人深深叹息,以至于厅堂中似乎起了一阵微风。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因为战争而背井离乡逃亡到灊山,已经是痛苦的选择。现在,竟然还要放弃经营多年的本据,转而投向完全不可知的南方吗?如果早知道吴侯竟然如此……强烈的追悔和对未来的疑虑,让他们痛苦而不知所措。
  雷绪语气中也带着痛楚,却没有任何犹疑,他应声道:“如果不想面对曹公的怒火,就只有走,往南到达刘豫州和吴侯的势力范围,就安全了。但是,不是陈兰说的那种走法。”
  雷绪继续道:“追随我们的民众,原都是乱世中勉强苟全性命的可怜人。是我们这些做首领的响应吴侯的号召,命令他们与曹公作战,这才将所有人置于危险的境地。现在局势不利,却将他们丢弃于敌军的屠刀之下,这有悖于基本的道义。何况,在这个世道,徒附和部曲就是立身之本。如果失去了追随你的部众,徒然坐拥资财,只会成为他人的俎上鱼肉。老陈,我想这也不是你的期待。”
  道义云云,其实没有谁真的放在心上,但雷绪后半段话,委实打动了陈兰。他犹疑地问道:“那么……”
  “我们带着所有人,一起南下!如果能带领足够的部曲到达江夏,我们仍然是举足轻重的力量,吴侯和刘豫州,都会想尽办法拉拢我们,这难道不比做丧家之犬要强?”雷绪手扶案几,勉力支撑起身体:“从这里到南方的江夏,大路绕行汝南郡的弋阳、西阳等地,曹军在那里有城塞扼守,难以偷越;但弋阳西阳隘口以东的千山万壑,那是我们往来惯了的地方,难道就没有小路可通?”
  “小路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条,但那些道路……”陈兰猛地瞪大双眼。
  “那些道路莫不是沿途悬崖夹峙、蜿蜒奇崛的小路,我知道!但为什么不试试呢?我现在立即派出得力人手踏勘行进路线,另外还可以额外调动将近三千名壮丁火速修整沿途桥梁栈道。至于粮秣物资等一应所需,那些从来都是不足的,无非尽出积储支应,沿途再采摘山药野果罢了!”
  陈兰仍在犹豫:“将军,我们手底下的佃客、徒附、部曲加起来,怕不有将近两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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