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4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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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们喃喃念道:“庐江雷远?这就是荆州的奋威将军啊?”
  “这人就是奋威将军雷远!步府君就是因为担心敌不过他,才转向士威彦下手,谁能想到……”有人咬牙切齿地说了两句,只觉胸中一口气憋着,简直要吐血。
  这人也是武射吏中的都伯,颇知道些步骘的计划。站在江东人的角度来想,步骘原打算以两家会谈的方法将雷远拖住,进而以另一支援军决定交州命运,雷远却直接来了个杀人夺命,可谓凶悍之极,简直毫无信义。
  可这样的指责有意义么?
  此前乱战的时候倒还罢了,这时候所有人看得明白,雷远就只带了数十骑,顶多再召诱了几百个荆蛮。而己方有多少人?足足一万两千!
  一万两千人抵不住数十骑的突击,溃败到了这种地步。
  这情形让许多人近乎绝望。
  难道江东与荆州军的实力差异就如天壤?如果连基本的力量都不具备,盘算再多的谋略又有何用?难道对交州的谋划,再怎么声势浩大,最后只能落得一场空?
  那旗帜仍在猎猎飘扬。
  旗帜下的数十骑自顾下马休憩,他们三三两两地互相倚靠着,开始打盹。还有些人甚至把铁甲也解开了,正在包扎伤处。好像没人再关注外围的数千名残兵败将,仿佛这数千人根本不存在那样。
  按照常理,数千人这时候只要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战斗意志,只要聚合在一处再冲杀一次,就一定能杀死这些敌人,为同伴们报仇,扭转这场羞辱的失败。
  可是,根本没有人敢往这个方向想。
  那个人可是奋威将军雷远!谁敢敌他?谁能敌他?
  张鲁也在看那面旗帜。
  他本以为,雷远当是动用了数千乃至上万的精锐,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击溃江东大军。就如上次击溃马超,救出自己那样。
  可这时候在他眼里的,竟只是数十骑兵。
  张鲁狠狠地揉了揉肥厚的眼睑,定神再看。远近视线所及,只有遍地的死者和伤者,只有彷徨而无斗志的散兵游勇,除此无他。难不成,雷续之击溃江东上万人马,只用了这数十人?
  张鲁掩饰住自己的骇然神情,悠然自得地缓步向前。
  在他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来覆去。
  我记得,上次与雷续之会面还是一年前,是在乐乡大市的蹴鞠场上。当时我只隔空向他颔首,现在想来,显失恭敬啊。这回可不能再犯错误了。我得恭恭敬敬才行,伏地叩首感谢救命之恩,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只恭恭敬敬还不够,我得想个法子,有助于雷续之才行!得显得我有用啊……赶紧的!
  张鲁在月光下宝相庄严,徐徐而行。
  他从营地的北面往南走,凑巧的是,恰有阵北风吹过来,使他衣袂翻飞,进而使营地间灰烬的气息随风飘散。
  彭裕亦步亦趋地跟在张鲁身后。此情此景落在他的眼中,恍若神迹。
  彭裕部下的武射吏们跟在更后方。
  近数十年来,种种道教宗派在民间流传,影响力极其深厚。张角利用太平道的道众掀起黄巾起义,之后数年被朝廷捕杀屠戮的道众不下百余万。但至今中原河北等地,仍有无数太平道的信徒。以至于曹操试图把张鲁请到邺城,亲自来做五斗米道的“太平真君”。
  而江东各地,也有左慈等方士宣扬役使鬼神的能力,招引无数徒众。他们所信的道法,与张鲁的正一盟威之道既有不同,也有许多相合的地方。所以张鲁略施小计,便令他们信之不疑。
  这些武射吏们跟着张鲁在小寨中装死,逃过了被雷远所杀的命运。如今出得小寨,眼看着大军惨败,死伤无数,难免心神动摇,这时候只见张鲁丰彩异常,也不知怎地,就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倾服的劲头。
  数十名武射吏跟着张鲁前进,他们的同僚初时只莫明地看着,后来有人以为或许有什么讲究,跟了上去。
  人都有从众心理,何况是在这最惶恐,最惊骇的时候?一人跟上去,然后两人,五人,十人,上百人。
  在他们的带动下,愈来愈多的人默然无声地跟着张鲁,以至于张鲁所过之处,势如浓云卷积。
  李贞很快注意到了这诡异情形。
  扈从们也都吃惊非常,纷纷起身提刀作势防备。有人拼命摇晃叱李宁塔的肩膀,把这条酣睡的巨汉叫醒,又不由分说地把大刀塞到他手里。
  雷远只道:“不用慌,让他们来。你们看清楚,领头那个是张公祺啊。”
  天晓得这神棍在做什么!这厮能可靠么?扈从们心里骂个不停,却只能按照雷远的要求,屏息以待。
  而这支愈来愈庞大的古怪队伍,就这么一直走到雷远身前数十步外。
  雷远站起身来,迎上两步:“师君别来无恙乎?”
  张鲁先不答话。
  他侧过身,看看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然后高举双手示意。
  身后无数人慌忙高举双手,仿佛平地间冒出一片丛林。
  下个瞬间张鲁噗通一声重重拜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跟着张鲁的所有人随之拜倒。许许多多颗脑袋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了如连绵闷雷般的大响。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大礼
  雷远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镇定。
  当他在草坪上随意落座的时候,身上一直在冒汗,既有战斗虚耗所致,也有紧张未褪的原因。他原本已嘶哑的嗓子愈发口干舌燥,所以也不愿说话。扈从们没有注意到,在戎服的掩饰下,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再松开,再握紧。
  他的坐姿看起来很闲适,仿佛一切尽在掌中,实则出于左侧大腿吃了一刀,骑乘和端坐着都很痛楚。那一刀来得猛恶,他仗着甲胄精良,未受重伤,可髀裈下方一整排垂缘的甲叶都破碎变形,在策马驱驰的过程中,铁制叶片反复切割摩擦腿部,以致血肉模糊。
  雷远感觉得到,温暖的血液把戎服的下摆和髀裈都浸透了,因为身上还有许多敌人的血,所以部属们一时都没注意。
  雷远也没打算让部属们替他包扎,那样子显得过于狼狈了。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赢得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胜利,就该坚持到底,争取最好的结果。
  所以他靠着马鞍,侧身倚坐着,平静地凝视着战场上的所有人。
  雷远已经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武人了,在战场上,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便如此刻,他确定无疑地相信,眼前这些敌人,全都已经失去了斗志。
  这些人都是出色的战士。江东的武射吏勇猛善战,给雷远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几次使他险死还生;交州的郡县兵也并不比荆州地方的兵员逊色,士燮是见过世面的,他对地方的经营业下过工夫,至少练兵并无松懈;至于荆蛮,本来就桀骜凶狠,他们发起狂来全不要命,不好惹。
  但他们不可能再继续作战了。原因无他,就在于这里是交州,是真正的边鄙之地,天涯海角之处。
  汉代人对世界之大,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但由此产生的,则是对恶劣环境的恐惧,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无助。士子们能够依托朝廷的驿置邮亭体系,倒还罢了,普通军民百姓安土重迁,对远游避之唯恐不及。遂有“民之于徙,甚于伏法”的说法。
  武射吏固然精锐,却长期作为吴侯的驾下扈从之兵,极少有长途远征,在域外孤军作战的经验。事实上,江东所有的部队都是如此,他们习惯了站在江东熟悉的土地上,离开江东,则难免心慌意乱,少有胜绩。
  步骘能带他们数千里潜行到交州,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先后与吴巨和士燮作战,足见步骘的本事。毫无疑问,步骘是这支军队的魂魄所在,但他在战斗的一开始就死了。那么剩余的将士们在热血褪去之后,就立刻会想到这个问题:
  去家数千里,部伍溃散,首领战死,在这片充满未知的地方,寻常将士何以生存?这种巨大的彷徨和恐惧感,非后世人所能想象,在此时此刻,足以瞬间动摇每一名将士的意志。
  至于荆蛮,更加不堪。这些蛮夷们限于眼界和经济条件,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部落所在的山坳。
  此前雷远曾使沙摩柯带了一支蛮兵随军前往益州巴西郡,结果蛮兵们从头至尾都没有出众表现。何以如此?无非离乡路远,人心不安罢了。
  至于交州的郡县兵,从交趾到苍梧的路好不好走,水土气候变化是否很大,雷远并不清楚。不过,他们的旧主身亡才数日,哪里会有决心和韧劲为新主恶战呢?雷远看得清楚,那些逃亡的士卒当中,十有八九都是交州人。
  那么,就可以把交州人排除在外了。只看这些失去首领的江东士卒和不断有人呼应同伴,重归护荆蛮校尉部下的荆蛮士卒,还能作战么?
  雷远相信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斗了,但他又不能轻易纵放这些士卒。
  原因很简单,当步骘和士燮先后身死,此刻在苍梧郡,甚至在整个交州仅存的地方强豪,就是苍梧太守吴巨。
  但是,交州将要迎来新主人了。新的主人不希望吴巨篡夺自己的战果,在他对交州的计划中,也并没有吴巨的位置。
  所以雷远决心坐在这里,凭借己方战胜之威,用坦然姿态面对这些士卒,用猛烈的手段压服可能的零星反抗。
  他计算过时间。昨日荆州军船折返上游,协助关平等人渡过郁水,从南岸直插南海郡的治所番禺。两三千人渡河,用不了多少时间,待天亮以后,军船也该返回。有军船上数百名水军将士协助,收编降卒不是问题,就算有什么万一,也进退自如,足以应付。
  而吴巨只需要继续龟缩在他的广信城里,坐视雷远整顿各方的兵力就好。
  当然,这就代表了雷远和他的扈从要在数千名敌意尚存的将士环绕之中过一整夜。期间难免艰危,雷远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也不畏惧来几次小规模的厮杀。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鲁的手段竟然神奇到这种地步。
  老实说,这么多人同时跪拜叩首的情形,完全让他懵了。
  雷远初见张鲁的时候,是张鲁的汉中政权被马超领着小股溃卒打到粉碎,然后又挟裹张鲁所部南下攻打巴西。那一次被张鲁煽动倒戈的,是他经营数十年聚拢的汉中五斗米道信徒,且是在雷远摆堂堂之阵,正面击退马超以后。
  可这回……雷远简直怀疑,如果再给张鲁几天工夫,他自己就能把蛮夷全都洗脑成狂信徒,然后举兵与步骘大战了吧!
  他究竟怎么做到的?这究竟怎么可能?怪不得此君所授之道能传后世……他真有些独到的东西!
  眼下张鲁已经带着无数人拜倒,可没时间容雷远细细思忖。他只能快步向前,搀扶起张鲁,又替张鲁拍打去身上沾着的泥土:“师君请起……咳咳,如此大礼,雷远愧不敢当。”
  张鲁顺势起身,再随手抹去额头上沾着的几根草叶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浑厚温暖的中音道:“续之将军,我非拜你,而是拜天道啊。”
  “呃……何意?”
  “天道巡行,自扶接也。是以危国之君,忠臣接之。汉室丧乱,遂生玄德公,受天道之任,行匡扶之事;天下兵危战凶,遂生续之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受天道之任,躬行天威、天罚。将军今日的壮举,殆非人力,而系天道所命,故而当得我大礼参拜。”
  雷远立时反应过来,把人的努力归于神灵或超自然,这是后世常见的话术了。若依从他这套话术,在场这许多人,究竟服膺的是雷远还是身为天师的张鲁,恐怕就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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