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544部分在线阅读
曹丕应道:“刘备的益州军主力几乎被我们杀伤殆尽,居然在荆州、交州尚有余力,能以几近八万众攻入江左,迫得孙权割地求和……此人确实是人杰。”
曹操摇头:“玄德自是人杰。然而我赞他,却不是因为他从荆交两州调出几万兵。”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态,自己思忖片刻,终于道:“父亲,恕孩儿愚昧,不知父亲为何称赞。”
曹操把身体斜靠在坐榻的围栏上,慢慢地道:“年初时,我们在关中与刘备作战。刘备军的善战,你也是见到的。其中,刘备下属右军张飞、中军赵云和后军黄忠所部,尤其精锐。而在荆州、交州的,是前将军关云长和左将军雷远所部,这两人,你也早就见识过了。他们的部下,至少不逊色于刘备的本军。对么?”
“关羽、雷远皆名将,又经营荆、交二州多年,麾下精甲劲兵,堪称大敌。”曹丕由衷地道。
“那么,关羽、雷远领八万之众,已经越过大江天堑,迫近柴桑与江东之兵在陆上争雄……你觉得,凭江东那批打着光脚、个个松散的士卒,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江东士卒倒也不至于打着光脚、个个松散。但他们的主力部队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之流,在江陵城下以多敌少,尚且兵败身死;此时荆州交州数万人杀到,曹丕不觉得他们能够匹敌。
曹丕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刘备和我们一样,有意留着孙权,来阻隔两家的势力接触?”
“那是必然的。”曹操轻笑:“人苦不知足啊,子桓!当年我高估了自己,错估了南方形势,遂有赤壁之败;玄德也高估了自己,错估了我对关中的重视,遂有关中之败。新败之后,急需胜利以重振声威,但他却能冷静下来,控制住了扩张,不错!不错!”
“可是……”曹丕不解:“父亲,我们不下江东,是因为没有把握控制住江东水军,也没有把握驱使新降之众与上游争衡。荆州本身便有巨量军船,再兼兵锋之利,整合江东水军易如反掌,刘备有什么可顾忌?他放着这块肥肉……”
曹丕猛然将半句疑问咽回了肚子里。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曹操难得地露出欣赏表情。
“子桓,说一说你明白了什么。”他知道曹丕的身体不似往日壮健,又道:“坐下说。”
曹丕端正落座,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江东人尊奉孙权,无关大义原图,只是因为孙权在继承兄长基业之后,愿意尊重江东人的利益,并为他们攫取更多。但赤壁之后,孙权一次次的无能表现,使得江东人对孙权失望了。此番背盟偷袭荆州,已是江东人给予孙权的最后一次信任。”
“然而孙权辜负了江东人的信任,大好局面下,孙权不仅一手导致了失败,还弃军而逃,简直羞耻、可笑。于是,无论我军南下,还是刘备军东进,江东人都没有真正的抵抗过。他们是想保存实力,等待我们和刘备开出条件。”曹丕摇了摇头:“但我们暂时不会开出条件。以父亲的雄才大略,只会驱使豪强世家如犬马,而绝不容他们翻过身来,向中枢索取利益。”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色:“直到某个时刻,我们为了更大的利益,需要所有人与我们站在一起。”
曹操满意颔首。
父子二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时刻。
为了实现代汉的目标,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曹丕继续道:“而刘备也不会开出条件,他忙着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近年来,能以豪强宗族力量在他麾下占据高位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还阖族都被迁到交州去了。既如此,若刘备获取江东,要么优容江东世族,由此动摇他本身的国策;要么以强力手段打压江东世族,由此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叛乱和屠杀中去,使他难以全力向北。”
“还有一个可能。”曹操徐徐道。
“是!”曹丕反应很快:“就算江东人迫于兵威,刘备安然吞下这块肥肉……我们以魏代汉,优容士子门阀,必定会引发江东人乃至南方各地士子的羡慕。到那时候,刘备的大义,根本无法与我们拿出的实际利益相争。刘备的部属人心动摇,而最后降伏于刘备的江东人,很可能最早倒向我们。”
说到这里,曹丕露出钦佩的神色:“所以,刘备才弃江东富庶之地、十万舟师而不取,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
“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这句话说得很好!”曹操拍了拍围栏,沉声道:“长远来看,强宗豪右,乃国蠹也,无论对刘氏,还是对曹氏,都是一样。我们可以用之,可以高官厚禄赏之,却不能将之当作自己人,不能亲近之、仰赖之,更不能太阿倒持!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曹氏和夏侯氏的亲族。这一点,子桓你要牢牢记住了!”
这便是在传授治国的方略了,果然父亲属意的还是我!在五陵原上那一剑,吃得不冤!
曹丕心中狂喜,面上沉稳,恭敬地俯身应道:“父亲,我记住了。”
再抬头时,只见曹操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六卷完)
第七卷
寄声浮云往不还
第八百八十八章
主记
建安二十四年。
三月。
随着春雪渐渐消融,冀城西面的朱圉山顶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不知何时,天气暖和起来,城里某个闾里的外墙角落,在碎石和砖块间巴掌大的干裂土地上,竟也钻出几茎乱草。
赵瑄凝视着这株在风中飘来荡去的杂草,咧嘴笑了笑。
他取出腰间的水袋,往地面浇了些水,再将水袋小心翼翼地挂在腰间。
“子瑛!快些!”策马走在前头的另一个年轻小吏大喊道。
“来了来了。”赵瑄连连答应,翻身上马,动作甚是矫健。
赵瑄是冀县本地人。据他自称,祖上源自赵国最后一任国王,自称代王的赵嘉。秦灭赵以后,将赵嘉之子赵公辅迁往陇西居住,于是便有了赵瑄这一脉。
不过,除了赵瑄本人以外,冀城内外并没有谁把他当作名门望族之后。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大概也就是数年前,曾随着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去了一次汉中,参加过玄德公即位汉中王的典礼吧。
可惜典礼上的见闻,很多都不适合向同伴们吹嘘。
假凉公、安西将军马超很不喜欢自己的下属首鼠两端,但凡有部属拿着假凉公的俸禄,却开口闭口大谈曹氏、刘氏政权如何的,被马超发现的,轻则杖责,重则斩杀,下场一定不好。
所以赵瑄从汉中回来后,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依然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阁下书佐。
像他这样的书佐,整个冀城里有四五十人。通常的县里用不着这么多人,但冀县是汉阳郡的郡治,又是假凉公时常驻节之所,故而文书缮写的事务比其它地方明显多些,配备书佐的数量也多些。
比如这阵子,假凉公马超就在冀县。但他并不驻在冀城里,而是带着他数以千计的羌胡骑兵队伍,停留在冀城西北面的平襄。
平襄城早前也是一座大城,做过郡治的。初平年间,韩遂、马腾联兵入关中,控制朝廷的车骑将军李傕不敢匹敌,遂拜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又在陇上分割出好几个新设的郡,任由韩遂、马腾指派郡守。
平襄城那阵子就成了永阳郡的郡治所在。后来朝廷东迁,陇上则继续纷争,这个永阳郡不知怎么就不再被人提起,连带着曾经的郡治也成了废墟。
两年前,假凉公看中了这片废墟,动用巨大人力将之修缮成为军堡,以便他每次来汉阳郡,依旧能生活在他熟悉的羌胡战士环绕之下。
而赵瑄这样的书佐,就得黎明出发,赶上五六十里地去往军堡点卯奉公。
赵瑄和他的父母亲,住在冀城东面的艺文里。他的邻居,便是在前头唤他的年轻人刘樾。刘樾字禹章,也是一个书佐。
平日里,刘樾喜欢自称是楚王刘嚣之后。不过,这大体和赵瑄吹嘘的代王之后同样,查无实据。两人归根到底,都只是乱世中挣扎求活的县中小小刀笔吏罢了。
赵瑄连连催马,赶上了刘樾,两人沿着大路一阵急赶,越过有数十名县兵驻扎的天门山口,再穿过三都谷,就离平襄城不远。
谷地深处有些阴冷,两边有高达数丈的峭壁绝崖,黑色的崖壁上,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化。
刘樾抬头正看积雪,不妨胯下马一脚踏中了溪边卵石,连连打滑。
谷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拳头大小、浑圆的卵石是河水从上游带下来的。大如马车,形状嶙峋的巨石是两岸的山崖上崩裂下来的。若马匹打滑,人栽倒下马,很可能摔得头破血流,丧命也不是不可能。
赵瑄猛地伸手过去,一把扯住缰绳。
他虽是文吏,毕竟生活在民风果烈的凉州,骑术很好,膂力也很强,猛地揪住缰绳以后,马匹稍稍借力,鼻子里连连喷了几口气,便站稳了。
“多谢!”刘樾感激地道。
赵瑄摆了摆手。
两人继续策马向前。
过了会儿,刘樾赶上来道:“子瑛,昨日我听说一事。”
“哦?”
“上头的几位大吏以为,子瑛奉事多年,笃实勤恳,打算提拔你做郡中的主记。”
“有这样的事?”赵瑄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真的?”
从县里的书佐,到郡里的主记,跨越了好几个台阶,再往上就是郡中主簿之类大吏。不谈地位提升,只谈俸禄,主记岁俸百石,就比小小书佐多了几倍。
有百石俸禄,家中老人便能吃的好,穿的好,或许还可以把院子修一修,托人提个亲……
赵瑄想到这里,愈发心头火热。
他低声问道:“禹章,你没骗我?这是真的?”
刘樾道:“我听说,是胡夫子在举荐你。胡夫子,胡泰,本郡文学掾,你认得吧?”
“这是师长,如何不认得。”
文学掾胡泰,是汉阳郡著名的儒生,少年时曾入太学习公羊春秋,又颇涉猎古学。初平以后,他辞病避难回乡,在西县授徒数十人。因其名高,历年来陇上军阀征战,多不侵扰。马超任假凉公以后,在部下僚属们的劝说下召胡泰为汉阳郡文学掾,以示尊重儒术。
赵瑄虽不是什么正经儒生,曾在胡泰门下读过书,送过束脩的。
刘樾继续道:“这老儿似非妄言之辈,我估计,此事十有八九。”
“好,好,我一会儿去见胡夫子,问一问。”赵瑄兴冲冲道:“禹章,此事若成了,我请你饮酒!”
刘樾见赵瑄这般愉快,愣了一愣,随即急道:“子瑛,我须不是向你报喜!”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