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5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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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羽问道:“为何?”
  换到外间场合,关羽公开这么问,只怕有人以为关羽在质疑关平,说他刻意纵放敌人。非得在此地,父子两人才能谈一些坦诚布公的话题。
  关平稍稍犹豫:“不瞒父亲,我不舍得。”
  “不舍得?”
  “是。”关平点了点头:“兵者凶器,战场上没有不死人的。父亲,咱们这些年,自北而南经历无数次大战,见过的死人多了。自家的同伴们更是战死了一批又一批,当年涿郡出身的宿将旧人,早就凋零无几。”
  他将头盔解下,放在腿边:“沙场争战,本就是拿人命去换取胜利。我很清楚,所以在指挥作战时,也并不犹疑,并不吝于让将士们去死。可是……昨日战时我忽然想到,现下这些将士们是不一样的。”
  关羽沉吟,抬手示意关平接着说。
  “这几年来,我们有意扶植武人。一方面多赐田宅,使武人在荆州扎根,成为依附于军府的良家子;一方面又广泛任命退伍的军官、士卒为吏员。此举,使得武人的地位渐高,也使他们成为最忠于汉中王的一批人,远比那些世家贵胄要可靠的多。”
  “没错。”
  “既如此,武人既是我们征伐攻战的工具,也是我们在地方上的根基。想来,父亲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与雷续之携手,通过种种办法,以优渥的待遇训练精兵,并配属以精良的武器。我们希望这些武人能建功立业,为我们,也为他们自己赢得更多。”
  关平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如此一来,这些将士就有了更大的价值,不再是可以随意抛弃的蝼蚁。父亲,当时我若下令将士们突击曹彰所部,固然能够获得胜利,但我方的将士们会死伤多少?一千?抑或三千?我权衡以后,以为不值得。”
  关羽笑了笑:“俗语说,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但昨日前后两战,我们杀伤曹彰、朱灵、田豫三部合计四千余人,自家折损不过七八百!”关平忍不住道。
  关羽捋了捋长须,沉吟不语。
  关平所说的这些,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素日不能直言。
  关羽从来就不信任那些士子文人。无论他的地位多么高,他始终都将自己当作武人的一员,将自己和持刀刺杀的将士们摆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军中威望,能有无数的将士愿意随他一同出生入死。
  所以,数年前以潘濬为首的荆州士人背叛时,关羽既有惊愕,也有欣喜。
  他惊愕的是,这些士人竟然贪婪到如此地步。而欣喜的是,他终于有理由用更大的力量来提拔将士们,终于能在这个诸多经济政治利益皆在豪门贵胄掌控的年代,强行辟出一条属于武人的道路。
  这个想法得到了左将军雷远的赞许,也得到了军师将军诸葛亮的默认,故而推进的很快。时至今日,便如关平所说,武人及其背后数量巨大的兵家子弟,已不仅是征战的工具,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政权掌控地方的根基。
  由此一来,基层将校倒还罢了,地位到关羽父子的程度,就不得不考虑到军事以外的政治因素。放到战时指挥,就是必须综合权衡,主动选择损失最小而非战果最大的方案;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
  关羽略抬眼,看着自家长子有些紧张的神情。
  “这样做没错。”
  “哦?”关平精神一振。
  “为大将者,本就该因利而制权。不止求胜,更要求利。你能这么想,便不再是个只知厮杀的武人,日后当可承担更大的责任。”
  关羽对家人颇为严格。他能这么说,便是极少见的夸赞了。
  关平乍听得父亲如此称赞,心中大喜。却听关羽道:“将那沙盘挪来,我接着与你分析下后继的战局……这一场大战,我们都该小心谨慎些。”
第九百四十八章
真假
  当年雷远比照各地的山川城池制作沙盘,带着部属们在沙盘上推演作战。这个习惯如今已经流传甚广。
  沙盘较之于舆图,虽然携带不便,但毕竟更直观,更能真实满足战时推算。故而地位较高的将领身边,往往会带着几个。
  关羽床头这个,便是请了交州军府中有经验的高手匠人所制,极其逼真。而且是用了六块拼接而成,搬动甚是容易。
  通常来说,这个沙盘只用于关羽自家盘算。这会儿让关平一同参与,倒不是说关平的用兵有什么长进,而是因为他能从政治角度分析问题,便不再是棋盘上横冲直撞的棋子,而开始拥有棋手的素质,上了一个台阶。
  关平喜滋滋地捋着袖子,将沙盘一一摆放到床榻之间。
  自上而下看,可见沙盘上用红色和黑色的小旗分别代表曹刘两军的布置。较之于前两日,两色小旗越来越逼近了,好像两头巨兽对峙着缓缓接近,都在等待机会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他又注意到,在襄阳附近,诸多黑旗的位置经过多次调整,以至于用小米黏合成的沙盘底板,被戳出了许多小洞。最终这些黑旗分布在襄阳城周边的山地。从万山、砚山到汉水东岸的鹿门山上,皆有标识。
  “按照此前打探过到的信息,曹军意图置重兵于襄阳,阻止我军进一步北上。另外,又将增设两处工事,以压制我方的水军优势。其一是经万山、解佩渚一带越江的浮城、浮桥。凭此,曹军可以源源不断地调遣兵力充实襄阳,把襄阳当作一个消耗我军血肉的屠场。其二是汉江以东的鹿门山下江边营垒。据称,曹军会在此地安排五百架发石车,由此对我方的水军船队造成巨大威胁。”
  说到这里,关羽从榻边取出一卷松松的绢帛。
  关平知道,关羽素日里思忖兵事,想到什么便随手记之,待到用时才能信手拈来。只不过,这两年里记事的字体似乎越来越大了点。
  关羽翻开绢帛,找到其中一部分,沉声念给关平听:“相关的军情,系我们通过抓捕曹营军官、士卒拷问,又派人装作渔民、猎户潜伏刺探。前后动用了二十余批人,安全折返的有十五批;其中得到确定消息,或者亲眼目睹曹军准备的,有六批人。包括贺松有下属抓住了曹军的营司马,拷问出的情况一如这沙盘所示。”
  他将绢帛收回,继续道:“昨晚我让杨威公出面,审讯了你此战中俘获的降众。其中地位较高的,有都尉两人,行军司马一人,他们所招供的,大体与之前打探的情形相同,还确定了发石车营地的位置,就在鹿门山以西。若曹军果然如此布置,坦之,你会如何应对?”
  这问题,关平在心中盘算已久。
  他先搬来一盏油灯照明,随即指画道:“父亲,曹军在荆襄与我们鏖战多年,彼此的优劣,都很明白。曹军利于虎骑纵横于陆,而我方则利在艨艟横行于水。彼此互相奈何不得。今年入夏以来,荆襄各地多雨,想必又是我军水师逞威之际。而曹公此举,便是要凭借陆上优势来压制我们的水上优势。那浮城、浮桥的规模如何,发石机的威力如何,我未目睹,不敢断言。但曹军既然做了如此重大的安排,想必有他的道理。故而,不可不防。”
  关平探手指点鹿门山以东的区域:“若我用兵,当遣一支有力兵力自宜城渡过汉水,一来掩护舟船,二来伺机向北攻击敌军的发石机营地。发石机这种东西,粗笨巨大,装配和移动都很不便,但要破坏,其实很容易,只消杀入敌营片刻,必能将之一扫而空。”
  关羽问道:“若曹军以重兵把守营地,我军攻之不下呢?”
  “此地关系到航线安危,非得拔除不可。若曹军动用重兵把守的话,我便先派大军压制鹿门山以南的霸王山一带,大张旗鼓,吸引曹军的注意力。当曹军南下来战,我或以精兵抄截苏岭山,或发水军走舸、轻舟,趁涨水时迫近营地,一样可以扫除投石机的威胁。”
  “若曹公早有严令,勒令曹军严守不动呢?”
  关平思忖半晌:“那就只能动用真正的重兵集团,横截鹿门山的西北方向,阻断曹军自新野、蔡阳一线发动补给的路线,做出猛攻鹿门山曹军,意图聚歼的姿态。这样的话,或者鹿门山的曹军主动撤退,或者南阳曹军急速南下支援,与我大军野战。”
  “野战破敌,便是我方所愿,那肯定要比猛攻襄阳坚城要划算些,对么?”
  “正是。”关平一笑,知道关羽此刻所说,便是适才自己讲究的。当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虚掷多年来积攒起的忠勇将士。
  关羽点了点鹿门山以北的这块区域:“然则,若动用大军在此野战,也有碍难。”
  这些年来,荆、交两州借助益州与凉州的贸易,获得了较多的战马,但总体来说,大军仍以精锐步兵为主。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颇适合步卒往来厮杀。如果荆州军出动数千乃至万余人的部队围攻这片山区,那很合适。
  但若按照关平的意思,要动用大规模的兵力,往鹿门山以北谋求野战的话。随着军队控制区域将会扩大到迫近蔡阳一带。蔡阳县以南虽然地势低洼,却多丘陵岗地,正是曹军铁骑适合发挥的区域。
  原因很简单。如果在是平原地带,骑兵固然能疾驰狂飙,但没有起伏地形遮挡,骑兵的调动远远就能发现,荆州军结阵恃弓弩而战,并不惧怕。偏偏这等丘陵岗地间,因为有地形阻挡,很难提前发现骑兵调动,步卒要结阵、据守的时间就会紧张。
  在这种地理环境下,大军要与强敌争衡,非得有一支可靠的骑兵作为辅助才行。
  荆州军成建制的骑兵部队惟有一支,全在关羽的直属,不适合单独派遣到襄阳北方使用。除此以外,兵力足够而又战斗力足以与曹军铁骑抗衡的,就只有靠雷远麾下的骑兵了。
  换一个角度想,除了关羽以外,有资格统领大军,与敌军主力展开大规模野战的,也只有左将军雷远。
  想到这里,关羽问道:“续之此刻在哪里?”
  “当在汉水的军船上。”
  “派个人,快快去请。”
  “是。”关平立即出外,召了一名扈从,让他先请主簿廖化来。
  皆因雷远如今身份不同,哪怕关羽相召,只派一名军使也太过失礼。这阵子往来两家军中的任务,都由廖化负责。廖化就在隔壁不远的军帐,过来见了关平,领命匆匆去了。
  当关平折返中军帐时,却见关羽若有所思,背着手在帐内转了几圈。
  “坦之,曹公的谋划,就这么容易被我们看透?”
  关平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关羽皱眉再想了片刻:“会不会曹公故布疑阵,其实另有图谋?以曹公用兵之老练,岂不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道理?他在襄阳周边的布置,为何不做遮掩?如果他真的决心凭此来压制我们的水军,那不应该竭力哄骗我们,以求战时奇效么?可他就这么大肆宣扬,以至于我军的细作能够轻易探察出来?这不是凭空给了我们从容应对的余地么?”
  “父亲的意思是,曹公故意散播了自家的军事布置,是专门给我们看的?”
  “你说呢?”
  关平蹲在沙盘便想了想:“或许,其中有真有假?”
第九百四十九章
主辅
  赤山以东、夷水以北的汉水河段,一艘艘船只满载着军用物资,慢慢向北行驶。
  船只大约以五艘、六艘为一队,每一队为首的船上都竖着大旗,旗上标明序号。这便是荆州和交州水军混编的船队。
  自从雷远掌控交州以后,便在湘水水道中筹建自家的船队,主要的目的是做生意。毕竟交州是化外之地,数万将士、数千官吏要吃要穿,每日里消耗的物资都是巨量。其中很多,都要靠往北发卖交州特产来换取。
  目前来说,交州物资往北发运的通道,主要有两条,一条是经过荆州湘水,抵达江陵,再沿江东下或经荆襄道北上的北道;一条则是经过益州牂柯郡的桑关,至益州郡,再向北抵达成都的西道。
  西道沿线山地、丘陵、台地交错,交通极不方便,而且沿途都是蛮夷群落,运输的安全也难保证。所以这条路线,被视为成都方面开拓南中所需,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
  故而绝大部分物资,都由湘水通道而行。数年来,活跃在荆州水路的船队除了一些依附于荆州大族,在荆州、交州两地获得准许的富商,其它运力分别被两家军府所掌握。而两家军府运输的货物量,这些年也来不断增长。
  四五年前,交州所出无非明珠、玳瑁、琉璃、翡翠、犀角、象牙之类,而荆州所出则以生漆、药材、铜铁料之类。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荆州、交州两地军府的运营走上正规,乃至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各方势力,也开始迅速膨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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