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60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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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五章
吞没
  张郃跺了跺脚,看看地面。
  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这阵子太劳累了,以至于头晕眼花。随即,他发现扈从们的战马也都惊慌地连连嘶鸣,饶是经验丰富的骑士也控制不住。有些将士像张郃一样跳下马来安抚,然后忍不住大喊道:“将军,地在动!”
  张郃看着他们一个个人诧异的面庞,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赶紧转过身,向河道两侧高处的望楼看去,只见望楼上几面旗帜疯狂摆动,有人在楼上凄惨地高喊着。可他们的喊声被某种巨大的轰鸣掩盖了,张郃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再看前方浮桥上的一些值守士卒们,忽然间就狂奔起来。
  按说,曹军在荆襄经营了十年,对地方的气候、水文早有了解,已经不像当年那般两眼一抹黑。然而这支军队自上而下,终究是以北方人为主,他们对南方的水网充满了戒备,却限于想象力不足,并不能真正预估危险。
  而荆襄本地的居民又绝大部分被迁徙到了豫州和兖州,留在荆州的多是基层士卒和小军官。他们就算有些预料,却限于军中盘根错节、上下分明的阶级,其建议很难通达高层。
  直到这时候,张郃才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某种情形,但现在他知道了,这样的重视远远不够!这情形远比自己预料的更加可怕!
  “在武当、在筑阳那边的上万人,一个个都是死的吗?竟不传个消息过来?”他大骂道:“要他们何用?”
  有个扈从犹自凝视着各种走兽狂奔的洼地林间,问同伴:“这是怎么了?林子里有鬼怪么?”
  张郃抬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放什么屁!快跟我来!快!快!快往高处去!”
  好在道路后方不远,就有一个建筑在坡岗上的小寨。张郃纵骑狂奔,疾驰而去。
  道路后方,本来跟着他去往浮桥的民夫们正茫然着,在路上散成乱糟糟的一团。张郃连连打马,挥鞭乱抽,往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他既如此,民夫们更是哄堂大乱,所有人队不成队,行不成行,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张郃一路疾走,眼看坡岗近在咫尺,他回身探看。
  一回头,所见的情形让他惊恐地长大了嘴巴。洪水层层叠叠地涌来,像是一堵黄褐色的水墙正向下游平推。所有挡在洪水前进道路上的东西,汉水两岸的林地、堤坝、房舍、田亩,全都被深色的水吞没了。
  而在洪水前方,有许多奔走的士卒、逃亡的动物。在张郃眼中,他们微小的身影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溺水的命运,然而洪水滔滔向前,不紧不慢地将他们一个个压进水里,再也看不见。
  顷刻间,洪峰就抵达了张郃花费数月心思,苦心修建的浮桥、浮城。
  这道浮桥并非扩建于襄樊两城间原有小型浮桥。张郃为了此项工程,下了许多功夫来研究襄樊一带汉水的流速、水深、江底情况乃至潮汐起落等。他的部下中汇集了许多有经验的民夫,形成了极完善的方案。建成的浮桥、浮城将近两里多长、三丈宽阔,由数百具木筏和上万木板拼接而成,不仅巍峨,更是坚固异常。
  然而在这样的大水面前,浮桥就像是一条丝线那样脆弱无力。
  就在张郃的视线中,庞大的桥体被水势猛然抬起,然后发出噼噼啪啪的崩裂瓦解之响,被进一步地抛高、压低、扭转、扯碎。
  一段整整二三十丈的断裂桥身被水浪挟裹着,猛地撞上了壁立水畔的万山悬崖,随着漫天白浪一起,被抛掷到数丈高下,狠狠地砸到一处水畔的营寨里。桥身如一条巨大的长棍横扫,将营寨碾得七零八落。
  下个瞬间水浪就到,而当水势稍退,水畔就完全失去了营寨的痕迹。远远望去,只剩下一片碎石污泥。
  大水挟带的轰鸣愈来愈响了,高大的波峰愈来愈近。
  张郃狂怒地骂了一声。他觉得,这样的洪水所到之处,平地水深丈许,自己原本将去的小寨地势并不够高,并不安全!
  他连连打马,换了个方向,全速奔逃。
  当张郃策马狂奔的时候,在他对面的襄阳城陷入了恐慌。
  “洪水来了!”城墙上无数凄厉的嘶喊此起彼伏,惊动了城内外的所有人。
  自从昨日暴雨,荆州刺史胡修就带了许多民夫,前往汉水南岸的堤坝防备洪水。胡修虽然性格粗暴,却颇能处置庶务,很是尽心。他带领民夫们辛苦了一整夜,堵住了好几处堤坝松散破损之处。
  然而这时候,他们绝望地看着足足有堤坝两倍高的洪峰漫涌而来,翕忽越过了堤坝顶端,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
  无数民夫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胡修的仪仗在水里晃了晃,也被卷走了。
  襄阳城内乱作一团。
  自昨夜起,满宠就带人制作土袋、沙包,填塞各处的城门洞,一直忙到早晨雨势稍歇。当民夫们在登城马道上瞌睡的时候,他也在城楼里休息会儿。
  这时候他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只见洪水冲垮了堤坝、漫过了护城河,一直冲到城墙跟下,拍打起高有数丈的浊浪。大量被水挟裹的尸体和树木砸在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大响。
  满宠提起袍角,狂奔向城门下方,沿途大喊道:“起来!都起来!”
  他的吼叫声混杂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又被隆隆的水声覆盖。
  襄阳城的西门对着冲垮堤坝的洪水,倒还能坚持一阵。北门正对汉水,黄浊的洪水直接从城门缝隙灌入城里,湍急的水流把大片土袋冲跨了,当满宠下到地面时,城门门洞里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小腿,还在不断上涨。
  “再搬运土袋来!城门一垮,所有人都得死!”满宠站在水中高喊着。
  他兼有文武才能,又严明律例,素日里极有威严。虽然名义上是汝南太守、奋威将军,但近年来实际执掌襄阳军政大权,与襄阳太守无异。这时候他厉声下令,许多民夫便顶着心惊胆战的情绪奔来干活。
  有个老者抱着一个土袋蹒跚涉水,在满宠身边跌倒了。满宠骂了一句,抢前一步提起土袋,厉声道:“闪开,莫要阻了道路!”
  满宠的相貌显得年轻,其实也快六十了。但他呼喝奔走,指挥搬运土袋沙包,精神高亢得像是个年轻人一样。
  他呼喝着,心头充满着高亢而热切的情绪。
  满宠的官位虽算不上极高,却是非常受魏王信赖的心腹之一,任许县令时,曾诛杀曹洪的宾客,又曾拷掠被收付县狱的太尉杨彪。魏王虽未向他明言将要水攻破敌,他却从曹军本部的调动中隐约看出了蛛丝马迹,故而提前做了准备。
  这时候他一边忙碌指挥着,一边对部下们说道:“汉水上游有这样的大水倾泻,淯水沿线的陂塘也必定溃决,两厢大水汇合而下,正对着鹿门山和鹿门山对面的洄湖,荆州军和交州军都要完了!他们的水师军船也必定会被冲走!他们彻底完了!只要撑过眼下这一场,我们尽起城中的木筏出战,必得全胜!”
  这番话出,部属们人人振奋。然而水势实在太猛,沙包土袋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洪水依然从门缝里狂涌而入,巨大的水压甚至将半尺厚的城门压得有些变形,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
  门洞里的水深依然在不断增高,慢慢地从小腿升到了膝盖以上。
第九百八十六章
退路
  满宠的判断一点没错。
  昨日的这场暴雨,起自于西北方向的深山,随后覆盖了荆襄广大区域。向北直到南阳周边的淯水流域也被波及。
  磅礴暴雨之下,举凡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泌水等无不暴涨,这些河道沿线的无数沟渠湖泊瞬间也全都溢满。数十处人工兴建的堰堤此前为了以水淹敌,本就额外蓄得满些。这场暴雨便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短时间内就让各处曹军叫苦不迭。
  雨势还没到最大,诸多堰堤便已摇摇欲坠。
  这时候根本无需南阳或鹿门山方向的曹休遣人传令,驻守在各处堰堤的曹军将士们眼看堤坝动摇,难道就傻傻地坐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只在一夜之间,水势如火,仿佛一粒火星落入干柴,随即引起连锁反应。深夜中,也不知驻扎在哪一处处陂塘堰堤上的哪一支曹军先动的手,也不知哪一处堰堤最早决口泻水。
  而上游一旦放水倾泻,推淮引湍的势头一起,下游堰堤也旋即支撑不住。
  就在瀴水下游的拒柳堰上,邓范目瞪口呆地看着汹涌水势。
  拒柳堰北面的一段,已经彻底坍塌了。
  这个位置,也就是曹军军使奔走往来的通路。营地在这一段本有两座望楼。后来为了拖延曹军军使的行动,使营地中的将士们能有时间准备,又在此地增修了几道犬牙交错的防马栅。
  现在望楼已经被水冲走了,防马栅也一截截地掉进水里。
  水流从宽达数丈的缺口倾泻而下,还不断卷动着两边的堰体,将数尺方圆的大块土石一块块地推进水里,将缺口一点点地扩大。
  这缺口究竟是自然形成的,还是眼看情形不对的将士偷偷去挖掘出的?这时候谁也没法去探究,就算探究明白了,也没法惩处将士。
  邓范就站在缺口的边缘,于是他的部下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将他往后拖几步,免得他掉进水里。
  邓范像个木头人那样,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有无数的计划,有各种各样的精妙手段,但那都建立在己方将计就计,主动决堤放水的前提下。
  现在水势如此,他还有什么办法可言?
  交州军的主力为了配合邓范的计划,甚至还主动调度大量兵力,进入了鹿门山周边洼地!这等情形下,大水一到,将士们该面临如何惨烈的下场?
  邓范额头、后背的冷汗一波波地涌出来,他的手脚冰凉,浑身都僵硬了,心脏几乎都跳不动。便是砍他一百颗头,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这样的大雨大水,整座拒柳堰都在簌簌晃动,好几处堤坝底部,有水流腾腾地冒出来。如果堤坝全溃,别说瀴水下游如何,只任晖所部的四千人和民夫们,瞬间就要化为鱼鳖!
  于是任晖等人都不在邓范身边,而去了其它几处维持。这使得邓范感到稍稍轻松些。
  他的思绪完全混乱,已经没法正常考虑事情。但他觉得,如果任晖或者姜离在自己身边,露出一丁点责怪的意思,那自己只有立即拔刀自尽一条路好走了,又或者可以投水,那样能留个全尸。
  就在邓范混混沌沌乱想的时候,瀴水上游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冲刷下来。还有绝望的曹军将士抱着木头,在湍急河水中载沉载浮,偶尔发出几声绝望的呼叫。
  显然上游的某处曹军营地倒了大霉,整个营地都溃塌了。
  有一名曹军将士运气似乎比较好些。他抱着的粗大树枝被拒柳堰边缘的嶙峋石滩挂住了,又被水势冲着,颠来倒去翻了几次身,最后停在缺口的边缘。那名曹军将士吐着嘴里的水,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向上看看。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甚至没法从水里站直身体,只能竭力喊道:“上头是哪位将军部下?我是郑校尉部下的曲长穆方!来几位兄弟,拉我一把!”
  邓范僵立许久的身体忽然动了。
  他沿着堤坝边缘往下慢慢走,走了三五步,劈劈啪啪地踏着水,便到那名喘息呼喝的曹军曲长身边。
  那曲长满心欢喜地伸出手,而邓范猛抽出刀,用力砍下去。
  刀落处,泥水和鲜血一起溅起,喷在邓范的脸上。
  邓范咬着牙,疯狂地一刀接一刀。那曲长初时惨叫了两声,很快就没有声音了,而邓范还在一刀接一刀地砍,将那曲长砍得血肉模糊,然后慢慢分成五六截。有一截胳臂先被水冲走了,然后是一截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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