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66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666/733

  最大的战果已经唾手可得,将士们本可以在这一战中擒杀曹操,从而向结束这乱世的目标,踏出最有力的一步。关羽却一拍脑袋,将之放过了?
  这对战场上牺牲的人们,何其轻蔑?
  何况,曹操安然北返,必定养精蓄锐,以图再起。此后两家纵然强弱之势转化,但难免持续兵连祸结,不知多少将士要战死沙场,过程中又不知要生出多少崎岖波折,生出多少血流漂橹、尸横遍野的惨剧……
  为了获得扫清豪强的藉口,而付出许多代价,是否划算呢?为了想像中的一劳永逸,而坐致兵灾绵延,这难道符合汉中王一贯的仁德大义么?
  雷远深深叹了口气。到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
  任何一个决定,一定出于某个立场,一定有人受益。
  关羽毕竟是汉中王政权中武人的首席,他的决定,始终都站在武人的角度。而荆州的武人,如今已经日益成为一个兼有经济、政治力量的团体。
  这些年来,荆州、交州两地,都在全力扶植武人实力,以确保汉中王政权的基本盘,维持军府对地方的强力掌控。
  在经济上,两州通过多赐庄园、奴仆或授予行商的许可,使大批武人依靠军功获得了庄园主的地位,至少也成为较有规模的自耕农;而在政治上,大批退伍的军官、士卒以军功得爵禄,进而成为吏员、官员。
  按照雷远掌握的数字,踏上仕途,成为实权吏员的武人,目前在交州不少于九百余,而在荆州更多。至于享有田庄、食邑的武人,荆交两州合计,几近万人,还在不断地增长。
  这些武人们彼此之间,通过同袍战友的交情紧密联系,加之以相互之间的家族联姻,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络。而这网络形同活物,渴望通过战争来扩张,并天然与掌握地方势力的豪强、掌握文化和上升渠道的士人时有抵牾。
  以雷远的视角看来,他们如汉初时的军功贵族,又如北朝唐初的关陇勋贵。这样的团体一旦形成,就会生出其自身的利益诉求,而不会长期作为无意识的工具。
  对这些武人来说,太过惨烈的战斗最好不要太多,但垂死的敌人、连绵的战争反而是好事。通过这样的战争,武人们的力量将会愈来愈充实,影响力将会愈来愈大。
  而与此同时,试图与他们抢夺战争成果的人,又越少越好。如果能在战争中名正言顺地清除一批,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雷远在交州,早就感觉到了武人们的活跃。但他更清楚,豪强世族的力量,缘于他们巨大的经济基础。数百年来,豪强世族已经习惯了垄断经济、文化、政治、军事,他们绝不会容忍一个政权的背叛。
  如果当真这么做了,汉中王的政权也就失去了政权赖以存在的基础。成了陈涉吴广、王匡王凤或者张角之流。这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是时代的局限性、生产力发展的局限性决定的。
  好在雷远有足够的威望,也有足够的清醒来控制住麾下的武人们,将他们的力量控制在一定的程度,至少,与原先的统治阶级保持平衡,至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一些边边角角的施政上,稍稍体现偏向。
  即便如此,这也还有赖于交州乃化外之地,一向缺乏有实力的汉家地方士人。
  问题是,关羽并没有想那么深。
  或许在关羽的意识中,他的决定,是出于自身对权贵、国蠹的憎恶,出于他数十年来始终不动摇的大义。
  但雷远所熟悉的另一世,有一句俗话,唤作:“屁股决定脑袋。”
  关羽身为汉中王麾下武将的首席,自然而然地被推动、被影响来作为武人们的利益代言人。而田豫这个多年转圜于公孙氏、曹氏和刘氏之间的老狐狸,恰巧找准了这个关键点。
  这一来,关羽作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他终究是个耿直的武人,作出决定之后,只觉自家难以承受这重责大任,却不明白这个决定究竟从何而来,又代表了什么样的后果。
  雷远折返回来,在关羽身前落座:“君侯可还记得,当年汉中王入蜀,我是第一批出兵攻战的将领,也参与了我军入蜀前后的诸多谋划。”
  关羽眯着眼,胸膛缓缓起伏,好像睡着了。
  但雷远知道,关羽一定清醒的很。他顿了顿,继续道:“当时庞士元执掌军机,前后两次,试图制造机会,清洗蜀地的士人。第一次,是张松入成都劝降,他试图以张松之死为藉口;第二次,是刘季玉入成都,庞士元试图利用益州旧臣的骚动。但那两次都没有实现,因为汉中王不允。”
  关羽眼神一闪。
  雷远继续道:“而现在看来,荆益两州士人携手,又有什么不妥呢?如今凉陇之士也若水之归海,难道大王还能将他们拒之门外?曹操尚作歌曰,周公吐脯,天下归心……难道大王的胸襟气度,还不如那个‘周公’?”
  关羽“嘿”了一声。
  “归根到底,天下如此之大,容得下所有人,包括士人、武人乃至天下万民。而以玄德公的明断、孔明先生的达治知变,也足能公平地对待所有人,绝不会纵容。君侯不要忘了,当年孔明清洗荆州的动摇士人,一夜之间斩首数以百计,哪有半点犹豫?只要刀柄握在中枢的手里,许多事情,大可以慢慢来做,岂不胜过纵放贼酋,养虎为患?”
  雷远挺直身体,郑重地道:“所以,君侯的想法,我一千个、一万个理解;但君侯的做法,我觉得颇有可商榷之处,不敢苟同。”
  “续之,你竟质疑我么?”关羽睁开双眼,怒目而视。
  雷远沉声道:“君侯,我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一劳永逸的美事。”
  莫说刘备、关羽,莫说这些生活在旧时代的帝王将相,便是千载之后那位声称“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伟人,他成功了么?
  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何况,去除了旧的蠹害以后,总有新的蠹害生出。焉知今日的功勋之臣,不会是明日的蠹害呢?
  愈有远大的目标,向前的道路就愈是艰难。而目标再宏大,终究只能一步步四平八稳的走,有时候甚至不得不进一步,退两步,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雷远苦笑着,扶着关羽往后仰靠:“君侯,这件事情,我们慢慢再聊。你且好生休养……”
  关羽重重地哼了一声。到了他这个年纪,刚烈一如年轻时,但也难免多了几分老人的固执,他挥动手臂,将雷远的双臂用力拍开:“续之,你继续说!怎么就不能一劳永逸了?说清楚!”
  雷远犹豫了一下,待要细细分说,厅堂的正门被轰然推开。
  “什么人!”关羽勃然大怒。
  周仓满头大汗入来,连滚带爬拜倒在地,捧了几份军报在手:“君侯,雷将军,从新野方向十万火急军报!”
  “什么军报?曹军已经败了,还能有什么花样?”
  周仓颤声道:“骁骑将军曹彰通报曹军各部说,曹操……曹操病死了!确定无疑!”
  过了好一会儿,雷远向前几步,取了军报翻阅,随即向关羽颔首。
  关羽深深地呼了口气。
  种种复杂的情绪猝然袭来,强烈的疲倦感一下子完全占据了他的精神和身体。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水火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
  阳陵。
  天际寥廓,寒风瑟瑟,天地之间,有零星的雪沫飞舞。
  阳陵已经残破了许多年,只剩下几个土山包和遍地深草中倾坍的石料。阳陵邑的百姓也早就逃散一空了。建安二十一年的时候,曹刘两军在阳陵周边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主力会战,更使得整片五陵原俱都荒残。将士们此时走在阳陵邑以外的荒草陂上,有时候听见脚下格格作响,那便是踩到了上一次大战中未及收拾的将士遗体。
  整整三年过去了,陵原上的风声似呜咽,仿佛依旧在为数万人的身死而肝肠寸断。
  顶着寒风眺望四野,冬天的关中是那么苍凉,土黄色的原野上,覆盖着土黄色的植被,地面缓缓起伏,像是瀚海中砂土的波浪,这波浪凝定不动,而骑队奔行其间,却仿佛随时会被巨浪席卷的小小沙砾一般。
  刘备勒停战马,轻轻按着自己的膝盖。
  今日早晨开始,他在阳陵行礼如仪,前后两个时辰。先以三牲祭祀了刘备的祖先、中山靖王的父亲、汉孝景皇帝,又酹酒为三年前牺牲在此的数万将士祈福。
  他老了,腰腿都不如当年。虽然特意着了厚衣,里头还加了皮褥子,可这么一轮又一轮的仪式下来,只觉得腰背无力,双膝冰凉,一条大筋从膝盖一直抽搐到胯骨,腿痛得夹不住马。
  现在祭祀已经结束了,刘备留下了专门的人手在此,一来负责收拾将士遗骨,以便统一安葬,二来,也为日后整修历代先帝的陵墓作些前期勘测准备。他自己带着骑兵们,折返茂陵邑西南的中军大营。
  此时关中的战局并未底定,魏王世子曹丕、征西将军曹洪所部的数万人,现在还聚集在长安城和周边的几处坚固营垒里。由长安到华阴、潼关一线的通路,也还没有被完全截断。
  按说刘备这么做,过于轻佻大胆了,仿佛三年前长驱冒进的局面又要重现。
  但刘备本人一点都不紧张,刘备身边的臣下们,也并不去劝说。
  毕竟曹操已经死了,曹丕哪里值得汉中王畏惧?若他们还有还手之力,也不至于一个月里尽失关陇重镇,从雄踞关中转为困顿愁城了。如今益州、凉州十万之众兵临城下,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应该遣使入城吊唁?”他喃喃地道。
  身边的侍从们彼此对视,大概是觉得听错了,没人接话。
  刘备想起旬月前,自己接到曹操死讯的情形。
  当时传来这个消息的,有荆州的关羽方面,有进兵至蓝田的张飞方面。
  关羽转来的文书,言简意赅,只说曹操战败而走,途中病亡,其子曹彰收兵于宛雒,号令全军戴孝。张飞的文书就写了很多,包括从曹军口中打听到的许多战事细节,也不知真假。整份文书是张飞亲笔写就,字里行间看得出他的喜悦。
  这一辈子的大敌、公认的贼臣终于毙命,张飞也理应高兴。
  可刘备把两份军报反复看了三遍,直看到自己眼睛酸涩,拿着书简的手腕都僵硬,却调动不起多少喜悦的情绪来。
  曹操死了?
  这个刘备切齿痛恨的仇敌、这个妄图篡取大汉基业的奸雄,在荆襄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引兵后退,在新野城外突发急病,死了?
  刘备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也对身边的所有人说,哪天曹操死了,那一定是上天降罪,是天厌之,天灭之。从此天下去了乱源和祸害,值得大大的庆贺。可是收到军报以后,刘备却真没有庆贺的兴趣。
  他对部属们说,兹事体大,须得确认真实,不容半点作伪,先不要刻意声张。于是遣了精干人手出外打探,务必要求个明白真实。
  明白且真实的信息,三五日后陆续传回。曹操真的死了,河北中原一片纷扰,乱得不成样子。那个巨大的曹魏政权,渐渐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部属们无不狂喜。有些元从旧部,因为家乡父老百姓死于曹操对徐州的屠杀,对曹操的仇恨早已入骨。他们忍不住歌舞以庆祝,刘备也陪着。但实际上,刘备依然没多少喜悦,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些日子,刘备想起许多旧事。
  想起初领徐州时,是曹操出面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宜城亭侯。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666/73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