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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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城门尚有百数十步,轻骑们慢慢策马向前。
  他们将会迅速占据城门和两侧的箭楼,驱散聚集在附近的所有人丁;随即更多骑兵就深入寨子内部,沿着每一处十字路口分兵,迅速控制所有的道路。最后步卒们半数控制城外的高地,半数进入城池,封锁粮仓、武库、马厩等要地。
  淮南人众越过灊山之后,继续挟数万之众南下,沿途颇曾攻破城池,夺取必要的粮秣物资。所以这都是很熟练的操作了,根本不需要雷远再行吩咐。
  然而就在这时候,正对着部曲们的城门楼上,忽然传来剧烈的砍杀呼喊之声。
  自家部曲尚未入城,城里发生了什么?
  雷远微微吃惊,勒马停步。
  他随即看到了,在城楼上发生的并非厮杀,而更像是一场屠杀。有全副武装的士卒从城门两头的步道蜂拥而上,肆意砍杀着聚集在城楼附近的每个人。鲜红的血花,在城楼上绽起,喷洒在空中,溅落到城门下的道路上。
  “梁大!我操你……”骂声戛然而止。
  “梁大!我操你姥姥!操你祖宗……”又一人的骂声戛然而止。
  城门上方喧嚷的同时,城池内部也有多处爆发出了呼喊拼杀的声音,一时间,整座城池都纷乱了起来,有强烈的血腥气随风飘散,使得雷远的坐骑不快地喷了个响鼻。
  士卒们将之前奔出来迎接的数人拖到雷远的马前,让他们跪下。
  雷远看看他们:“谁替我解释下,这是什么情况?”
  一名壮硕汉子深深拜伏,几乎把半张脸压进了地面:“我是梁大,是此地的宗族首领。城门上那些,都是意图与玄德公、与本县官府对抗的宗贼。他们今日群集于此,是要聚众威胁,意图不轨!我……小人的部属们都是忠于玄德公的,他们激于义愤,这才与之拼斗起来!”
  雷远微微点头。
  刘郃瞪着梁大,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乱世之中鼠目寸光的蠢货固然很多,聪明人也不少。
第一百零二章
经营
  雷氏部曲军威所及,乐乡县城中的短暂混乱状态立刻就结束了。
  原本占据此地的梁大所部,表现出了极度恭顺配合的态度,他们小心封存了府库,有序退出了原本胡乱占据的各种建筑,将据点转移到了乐乡县城以南二十里外的一处庄园。而郭竟、贺松两人带领的部曲随即入驻;此后一天,蒋琬也带领大批徒附民众进入县城。
  扬子云有言曰:经营然后知干桢之克立也。此言着实不虚。蒋琬一旦抵达,就展现了左将军府干吏的本色,当天他就调动人力,对县城各处有坍塌危险的城墙或屋宇进行了紧急的修缮,拆除了历年来层层堆叠在城内各处的窝棚之类杂乱建筑,整座城池顿时显得整洁了许多。
  他又用拆除出来的木石材料,迅速修葺了城池西北侧、县衙前方的广场。横生的荆棘被清理了,起伏不平的地面重新垫平,那条贯穿广场的冻结溪流用木板临时覆盖,原本仿佛荒野废墟的广场经过整理,配上匆匆往来的人群,便隐约透出了生气。
  这天下午,雷远召集了身在乐乡的重要部属们,在广场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就任仪式。
  雷远着深衣,戴冠,佩剑,自左将军府佐吏蒋琬手中领受了名义上由荆州刺史刘琦,实则为左将军刘备赐予的乐乡长铜印。此前玄德公曾临时任命雷远为左将军从事,此次也一并将印绶赐下。这两者都是六百石的中级官员,铜印系以黑色绶带,置于虎头锦囊之内。
  随后,蒋琬继续代表左将军,向雷绪赐予偏将军之印。偏将军是秩二千石的大员,印章为银制,龟纽方形,上有篆刻印文“偏将军印章”五字三行。雷绪病情沉重,此刻尚在宗族中许多人的照料之下沿途缓缓而行,因而各人均有默契,此印、此职务由雷远代领、代行。
  以这三方印绶所代表的职权而论,其一为左将军府的中枢参议,其二为掌握地方实权的令长,其三为领兵的将军。此前淮南豪右们羡慕吴侯下属武将能直接领县,如今雷远在玄德公麾下,赫然也获得了近似的待遇,虽不知这样的待遇能维持多久,但已经足见玄德公的善意。
  雷远将这三方印绶俱都佩戴在身,昂然而立,部属们一齐拜倒行礼。
  这个时候,雷远隐约感觉到,身边所有人对自己的态度,又有所不同了。早前诸人对待自己,更多的是“敬畏”;但现在,这种“敬畏”更多地转化为了“敬重”。
  两者虽只一字之差,意义却大有不同。前者,源于雷远在灊山中血腥清洗各家豪族的手腕、源于他掌控庐江雷氏部曲以后,使人不得不心生畏惧;而后者,则代表雷远获得了政治体制的认可,代表着时隔多年以后,庐江雷氏的宗主重新回到了政治秩序之中。甚至更进一步:这一次参与其中的,不再是沐猴而冠的仲氏政权,而是四百年赫赫汉室朝廷!
  这对于雷远本人,乃至庐江雷氏宗族,都是大事。
  庐江雷氏是一两代人中崛起的豪武家族,又有攀附逆贼袁公路的污点,故而身处灊山时,只能以保境安民为号召,却不敢也无法亮出政治上的旗号。诚如此前张辽在灊山中的狠话,说到底,庐江雷氏上下都是贼。这种局面到今天终于结束了。此时此刻,雷远身配的印绶,便证明了以玄德公为代表的权力秩序对庐江雷氏的认可。
  天气虽在盛寒,部属们的心却火热。甚至有几名较年长的宗族管事当场就涕泪交流,不能自已。
  雷远正式接下印绶之后,随即宣布了几项简单任命,在军事主官方面,以郭竟、王延、邓铜、贺松、丁奉五人为偏将军下属的营司马,以雷澄为假司马;另外,以蒋琬为乐乡县丞。除了这些早就确定、只等正式宣布的任命以外,又额外举县尉一人,正是梁大。
  待到仪式结束,新任的乐乡长雷远便邀请蒋琬前往县衙踏看,又请梁大同来。
  这处县衙本来乃是梁大的居所,因为是宗族的核心据点,所以梁大颇曾动用相当人手大兴土木,加之整修扩建;没想到因为遭到雷氏的逼迫,一语之下,竟不得不拱手让出。虽说雷远也客客气气地给了个县尉的职务,说到底,总是有些屈辱的,但梁大这人倒也忍得住,居然就殷勤陪同着,一起往县衙的里面去。
  县衙坐北朝南,分为三进,每一进的规模都颇显宏大,有重楼叠阁、高墙深院。此前梁大耗费了许多资财,在院落中添加了诸多珍玩,甚至有几件锦缎屏障和缀有砗磲玉石的垂帘。这时候它们全都被撤下了,甚至包括许多精美华丽的家具陈设也都不在,院落屋宇内空空荡荡,反倒显得庄重肃然。
  看到这情形,梁大微微一愣,隐约露出痛惜的表情。
  “梁君,那些珍玩之属,我已令人妥善储藏了,请你随我的部下同去确认,然后尽快遣人将之运走。”蒋琬唤来一名小吏,微笑道。
  “好,好!”梁大连忙跟着那小吏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处高墙之后,雷远和蒋琬两人继续踏看。
  县衙第三进的地面,较之于前两进陡然抬升,比周边地势高出丈许,像是一座极其古老的型四方巨大土垒。由于年久失修,土垒的四角都坍塌了,露出夯土下方层层叠叠的残垣和厚砖,坍塌得特别厉害的东南角,夯土层完全流失,形成一片扇形的缓坡。弯曲盘绕的藤蔓在缓坡上生长着,在藤蔓间,可以看到深嵌在土层间的石器和碎瓷片。
  蒋琬小心翼翼地在缓坡上来回走了两遍。
  雷远奇道:“公琰莫非有什么发现?”
  “续之,我们脚踏的这座城池,最早在春秋时就曾记入史籍,昔日伍子胥攻破楚国郢都,昭王弃城西逃,涉睢济江,入于云中。这处台地,想必便是昭王曾经落脚的云中故垒了。只可惜后来又经数百年的重重兴建修缮,将整座故垒压在了高台之下。”
  此前雷远主张了多次,两人闲聊之时,蒋琬不称县君,彼此以朋友相待。
  “原来如此,公琰博学广识,着实叫人佩服。”雷远也不禁有些感慨,忍不住俯身下去,摸了摸土层间被压得密实的碎片。
  他信步登上夯土台基,只见那里或许曾修建过许多建筑,但如今全都没了,遍地残垣断壁,还有木制构件的碎块。碎块都已经朽烂不堪了,拿在手里一捏,就簌簌碎裂。
  大概是因为此地太过荒废,梁大丝毫都没有修整过,就任凭保留着破败粗粝的状态。但雷远倒是很喜欢这里,他站在台地上向西面远眺,只见群山连绵,没有尽头。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密密排列,就像深海中无穷无尽的大浪,将要向岸边推挤过来。而视线转向东南,则是平缓的大片田地、草甸和疏林,一层层地势渐低,像是阔大的阶梯一样,阶梯的边缘或者有灰色的岩层,或者有青黑色的灌木丛,勾勒出无规律但优美的弧线。
  雷远又转头看看西面,感叹道:“身在此地,忽然觉得与灊山中的风物并无不同。”
  蒋琬问道:“我曾听乡人说起,此地乃是六山一水三分田。想必灊山也是如此?”
  “只是景色近似罢了。灊山大营的位置更加深险,根本没有这样适合农耕的膏腴之地,大营所在也只是破碎割裂的山间台地,哪像这边……”雷远想了想,叹了口气:“都说淮南豪右好武习战,部曲士卒又惯会升山赴险,抵突丛棘。其实都是胡扯,要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谁愿意在山里混日子。此地实在比灊山强多了,真是一块宝地,不愧乐乡之名!”
  蒋琬笑了起来:“能用来安置庐江雷氏的地点,自然不是随便选的,左将军府的幕僚们为此在数天里翻阅大量版籍,这才择出适合之处。续之感到满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雷远顿足踏地,踌躇满志:“以三千精锐部曲驻扎在此,向东拱卫公安;向北控扼大江;向西溯峡江水陆道而上,可以渗透天府;向南,则压服荆蛮和东吴之兵……这真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说到这里,雷远见到蒋琬只是微笑,于是问道:“公琰,难道觉得我在大言欺人么?”
  “以续之的才能,这些都迟早能做到的。我既为乐乡县丞,自然愿意襄助续之,实现……”
  蒋琬方说了半句,前一进的院落里传来车马粼粼之声,原来是梁大带着部属们,将他心爱的珍玩什物装载上车,转运出去。
  雷远凝视着梁大忙忙碌碌的身影,忽然问道:“公琰以为,这位县尉如何?”
  这个问题,此前梁大离开时,雷远就想询问蒋琬了。雷远对蒋琬的判断力很有信心。两人往来的时间虽短,但“蜀汉四相”的名头,难道雷远还不知道么?
  蒋琬默然片刻,缓缓道:“若说他临阵尽诛同伴的表现,其实无关个人道德。身处此等乱世,这样的作为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自保。只有尽数夷灭强宗豪帅之功,梁氏宗族才能在庐江雷氏的鼻息下苟延残喘吧?续之以他为县尉,固然是授以高职,却并无任何实权可言,便是既酬功,又防备了。”
  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治安捕盗之事。雷远以梁大为县尉,等于将其地位拔擢到了与蒋琬等同的程度。蒋琬可是左将军府中书佐出身,正经的零陵名士!从地位上说,这绝对是厚待了。但从职权来讲,庐江雷氏的部曲屯驻之所,哪会有半点治安捕盗的事情需要麻烦县尉呢?这又是雷远对梁大的防备之处。
  雷远点头:“公琰说的极是,然而……”
  “然而我觉得有些奇怪……”蒋琬皱眉道:“不是梁大奇怪,而是你。我忽然觉得,续之你的作为,令人奇怪。”
  蒋琬忽然转移话题,雷远反倒精神一振:“公琰,请继续说来。”
  “梁大行事如此激烈,其实可以说,完全是续之你逼迫出来的。他的决心、举措,全都是续之推动的结果。我适才想到,如果续之行军稍许缓慢,岂不是可以留出时间给他慢慢周旋?又或者,抵达乐乡前遣一使者与梁大谈谈,岂不是能避免此等景象?梁大毕竟名义上尊奉玄德公的号令,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迟早会向我们靠拢,利用他来徐徐图谋其它宗帅,并不烦难。”
  “确实如此。”
  “可是续之你一旦抵达乐乡,就催促进兵,向宗帅们施以巨大的威慑……彼辈不过乌合之众,大军越是逼近,他们越是穷迫畏惧,最终必会分崩离析,彼此杀戮……哪怕没有梁大动手,也会有张三李四。”
  蒋琬慢慢踱步,慢慢思忖:“梁大如此作为,固然将宗贼豪帅们一举痛快斩杀,但却造成了他们分散在各处田庄、要隘的部属们人人自危,只怕三五日内,乐乡各地都不会消停。另外,那些潜伏在深山大壑中的溃兵、贼寇们,也由此会生出与我们对抗到底的心思。依我看,只怕你的部曲子弟们有得厮杀了……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停下脚步,端视着雷远:“续之,这样的形势,你难道会不曾想到?或者说,你为何要推动这样的形势出现呢?”
第一百零三章
诱饵
  为何要推动这样的形势出现呢?
  雷远想了想。
  归根到底,因为雷远内心深处总有着强烈的焦虑。
  这种焦虑,从雷远决意投向荆州时产生,随着他渐渐适应了自己作为玄德公下属的身份,而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此刻,雷远所见左将军府中每一人,都对玄德公掌握荆州信心十足。刘备身为天下英雄的威望,宽仁爱士的作风,与吴侯之间密切无间的盟约,包括左将军麾下强悍的军力,全都在告诉所有人,荆州必将永远是玄德公的荆州,必将是玄德公兴复汉室的大业之始。
  然而雷远知道,历史的发展并未如众人所料。玄德公对荆州的掌控,从建安十四年开始,前后合计不过十年。
  前世的雷远不算是历史爱好者,但赫赫有名的《三国志》总翻阅过几页。他很清楚,此刻这建安十四年,便是刘备获得荆州基业,终于潜龙腾跃、鳞爪飞扬之时。然而,成也荆州,败也荆州;随着东吴背盟,奇袭江陵,季汉政权从此被困锁于益州的千山万壑之中,纵然诸葛亮呕心沥血地努力,也无法扭转局势,某种程度上说,荆州的得失,就决定了季汉的未来。
  雷远曾经考虑过:诸葛亮为玄德公所谋划的跨有荆益之策,无疑展现了这位政治家惊人的洞察力,但落到军事层面,荆、益两州山水相隔,导致刘备集团的军事力量不能迅速调遣,于是造成两州各自为战的局势;而有限的力量又因为迅速扩张而被不断稀释……在这样的局面下,一旦东吴背盟,荆州必然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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