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7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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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军数十年的敏锐嗅觉告诉张辽,大败已成定局。数万名骑兵,是靠着对胜利的渴盼,对己方战斗力的自信才聚合在一处,深入敌境千里。而眼前的惨败过后,数万人想的,就只剩下如何脱身了。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一点点的动摇都会导致失败,何况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无论独木是曹彰,还是张辽。
  但张辽决心继续冲杀。
  他的部下们遭连弩覆盖射击了好几轮,原本将近两千的精锐骑兵折损惨重。张辽的兄长张泛已经战死,长子张虎中箭重伤,被几名士卒抢到了后头。还保持着战斗力,能够簇拥在张辽身边一起冲杀的骑兵,只剩下了两百多。
  有的骑兵身上扎满了箭矢,跟着大队跑着跑着,就趴伏在马颈上,再也不动了。也有的骑兵摔下战马,因为重铠在身而没能立时爬起来,结果被汉军游兵杀死。
  张辽狂舞长槊,迎着汉军愈来愈密集的队列猛烈刺击,并竭力催马,趁着前面汉军士卒倒下的机会向前冲。他叱喝如雷,如同发狂的野兽一般,往虎贲营将士的行列猛凿,剩下的骑兵们就像是跟着头狼的狼群,紧紧跟随他,完全不考虑自身的伤亡。
  他们所过之处,甲胄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鲜血沿途喷涌,断裂的武器或肢体,此起彼伏地飞起。
  这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发起的、完全不计生死的凶猛攻势。向宠所部再怎么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也难以抵御,硬生生被张辽杀出了血路,直抵向宠身前。
  向宠身边的亲卫扈从,这时候也已经只剩下十数人,他亲自持刀与曹军对砍,生死只在转瞬之间。
  严格来说,向宠不过是汉军中一名后起的中层将领。以他的名望,以他展现的军事才能,能够连续抵挡曹洪和张辽的突击,简直如同神话。两军纠缠到此时,就算向宠立刻败了,也当得上虽败犹荣的赞誉。
  毕竟张辽身为出镇地方的平东大将军,足能指挥数万十数万的兵力,独自承担方面之任。正常情况下,向宠就根本不该在战场上撞见他!
  早前张辽在合肥,独自担负着东面监视臧霸,南面压制江东的重任。他曾几次三番地上书朝廷,要兵力上的增援,要军械、战马、军船等各方面的投入,可朝廷什么都给不出。
  张辽虽然身在边疆,却也曾听闻,皇帝为了安抚众多权臣、旧臣,不得不厚馈资财,分拨权位。由此使得朝廷的权威日趋动摇,而朝堂衮衮诸公各怀心思,彼此争权夺利。
  张辽又听说,成都的汉家朝廷对邺城魏朝的局面大是不齿,据说那诸葛亮还有奏章,指摘曹魏乃是“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此等言语,完全是羞辱了,但也未必全错。
  曹刘两强对峙,刘氏一天天地愈发强盛,而曹氏却始终不能恢复元气。既如此,江山难保,天下将倾。这种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再以国家为念,他们所想的,唯有个人或家族的私利。
  甚至张辽自己,说实话,其实自从上一次曹孙联合图谋江陵失败以后,张辽对曹魏的未来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
  当时一座半破的江陵城,竟能抗击数万吴军的进攻。汉军将士的坚韧善战、汉家军民百姓对刘备政权的支持程度,都给张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两家政权的高下之分,也早就在张辽心中有了评判。
  张辽依然愿意奋身而战,并非他有多么忠诚,只不过是为了回报当年曹公的厚待罢了。吕布失败的那一天,张辽的性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
  当年曹公留着我的命,以图平定天下的大业;如今平定天下的大业俨然成了笑话,我张辽也只好把这条性命,再还给曹公。
  “杀!”张辽大喝一声,手中的大槊猛劈而下。不想他这柄大槊在先前的砍杀中已经受了伤损,而对面的向宠,头戴的兜鍪又是格外坚固的精品。被张辽击中的向宠固然在巨大冲击下翻身落马,张辽的大槊也咔嚓折作两段。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奋身(下)
  槊杆约莫早就有裂纹了,断得干脆利落。张辽必杀的一击,竟没有落到实处,他自己反因为用力过猛,顿时脸色发青,闷哼一声。
  张辽武艺绝伦,本来纵横沙场,发力必留余裕,招法随时变幻。可他毕竟年过五旬,又是久病之身,外人看来依旧虎虎生威,其实全靠一股精神支撑,将底力都倾尽而出。
  尤其是此刻,张辽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紧捏着,那手掌用力压出心脏里的血,挤榨出张辽最后的一点体力。可他事实上已经精疲力竭了,累得几乎都不想再呼吸。
  此时用力过了,张辽双臂的肩肘关节立刻就觉得痛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再度发力,意图横挥半截槊杆,逼退前方的汉军士卒。可是猛地提了两口气,从腰到背竟然生不出力气。
  那感觉,就像自家的身体成了一个装水的皮囊,而皮囊底部破了个口,精气神都倾泻而出,再没有存留。而捏着心脏的无形之手却还在用力,要把心脏拧得扭曲碎裂!
  张辽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下意识地嘶吼一声,向前扑着马颈,勉强揪住马鬃,一面大口喘气,一面试图稳住自己不断蜷缩抽搐的身体。
  而就在这时,因为向宠生死不知而狂怒的汉军士卒们,正猛扑过来!就这一瞬间,汉军的势头压不住了!
  张辽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勉强感觉到有刀光闪动,下意识地往另一侧避让。随即便觉右肩挨了沉重一击。好像是右侧的肩甲被重刀所击,整个破碎了,然后刀锋又沿着肩膀切落,造成了巨大的伤口。
  张辽大喝一声,用左臂举起断裂的长槊在空中一盘,然后将槊尾的尖端向右侧下方猛捣。那持刀砍伤张辽右肩的汉军士卒身披铁甲,但张辽这一下刺击的力气忽然大到超乎想象。只听“喀喇喇”地连声脆响,槊尾刺穿了胸前甲胄,然后势如破竹地穿透了骨骼、内脏和背后的铠甲。长约七寸的尖锐槊尾一直透出他的后背,带着大蓬的鲜血显出在外。
  还没等他抽回大槊,又一名敌兵冲到张辽身边,挥刀砍伤了张辽的大腿。张辽却几乎感觉不到格外的痛,厮杀至今,他身上多处带伤,而心脏的剧痛更已经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使他只能凭借本能,作下意识地反扑。
  张辽猛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凭着身躯和甲胄的重量,将那名逼到近处的汉军士卒撞倒,又将他掀翻在地,一脚将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然后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挥拳乱打。
  张辽纵马厮杀的时候,耳中全是武器对撞、锋刃破甲的密集声响,像是身处在一片沸腾翻滚的铁水之海。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通过耳膜深深扎进他的体内,让他的心脏悸痛不已。这时候一旦落马,反倒觉得那些清晰可闻的巨响全都消失了。好像整个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辽奋力挥拳。每次挥拳,他都感觉右臂有大量的鲜血飙射出来,应当是被刚才的敌人伤到了大血管。而左臂的力气却也同时在减弱了,有一种特殊的刺痛感,像是有一股火焰从他的心脏不断地向外蔓延,把左侧的身体,肩膀、手臂都要烧成灰烬,烧成僵硬的石头。
  他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能飞起来。
  他停止挥拳,晃晃悠悠地直起上半身,看看四周。
  身体挺直以后,杀声好像一下子恢复,而且愈来愈近。还有人就在他的身边疯狂厮杀着,也不知是哪一方的将士受伤,有温热的血溅得老高,然后落在张辽脸上。
  这种局面算不得什么,张辽厮杀了一辈子,在白狼山破乌桓单于丘力居时、在灊山追击雷远时、在合肥城下突击孙权时,他见过远比这时更危险、更绝望的形势。
  区别只在于,那时的张辽还年轻,还有用不完的力气和勇气,更有厮杀的动力。现在的他,老了,支持不住了。
  他感觉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身边那些惶急冲来的从骑,还有那些满脸愤怒的敌人们,都变成了灰色。
  天空中又开始有一蓬一蓬的箭雨飞过,就像是战场上常见的乌鸦,就是太多了点,不知会落到哪里,又收割哪一队袍泽的性命。好像还听到了轰响,是那种可怕又古怪的武器,有浓烟在战场上蔓延,烟也是灰色的。
  他垂下头,看看自己身躯上染着的血,那些血也变成灰色的了。
  正茫然的时候,他的肚子忽然一疼。
  原来是原先被他压在身下痛打的那个汉军士卒,眼看张辽恍惚,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猛地刺进张辽的肚子里。
  张辽勉强抬起手,拍打几下那士卒的面庞。
  那士卒满面风霜,年纪不小,因为此前遭到张辽的痛击,脸上血肉模糊,半个滚出眼眶了。但他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剩下的一个眼睛里,带着执拗的杀意,一点也没有畏惧。
  张辽俯身看看那柄短刀。他胸口的火热灼痛则继续蔓延,开始席卷全身。这时候肚子里凉飕飕的感觉,竟不那么痛苦。
  这样挺好的。武人就该这样,死在锋镝之下,痛快!
  “哈哈!哈哈!”张辽放松地笑了两声:“你这厮,是个有运气的。我乃张辽是也!予汝战功!”
  他慢慢地向后仰,当视线转向高远天空的时候,身体不动了。
  有个汉士卒先喊叫了声什么,随即几名曹军骑士开始大叫,身边的厮杀忽然间停了下来。围在张辽尸身旁的将士们,接二连三地都住了手。
  在他们的头上,数以千百计的弩矢依然如暴雨横飞。他们听到曹彰领着残兵奔到战团以外,正纵声喝问:“文远呢?让他与我俱退!”
  曹军骑士们失魂落魄地下马来,看着张辽的尸体。有人跪倒痛哭,有人满脸木然。有汉军士卒满脸愤恨地冲过去,想要把这些行尸走肉般的敌人杀死,后头有己方的将士嚷道:“向将军还活着!他还在喘气哪!”
  于是张辽身边的一圈汉军将士都兴高采烈地大喊:“告诉将军,我们杀死张辽了!”
  “张辽死了!”
  “向将军所部伍长,阵斩了张辽!”
  “大王,快走!快走!”曹彰的扈从首领从前头兜转回来,大声喊道。他的左侧肩胛骨下方有一道可怖的伤口,随着他的话语声,深深扎进血肉的弩矢晃动着,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漫过厚重的甲胄和戎袍。
  因为有张辽的竭力牵制,汉军并没能阻断侧面的退路。此前曹洪和张辽两人率军突入的那条沟壑,始终通行无阻。
  但曹彰等人向侧方撤离的过程中,再度遭到汉军突火枪和强弩的袭击,于是原本就零散的队列,再度被削去了一层。曹彰的扈从们舍死忘生地掩护主君,一次次地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当做盾牌使用,饶是如此,曹彰本人也险些受伤。
  有一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铁片,贴着曹彰的兜鍪飞过,将盔沿用于装饰的兽面纹打得四分五裂。曹彰经此惊吓,黝黑的脸庞瞬间变得灰白。
  听得自家扈从首领催促,曹彰有些茫然地反问:“然后呢?”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覆亡(上)
  “什么然后?”扈从首领上来抢过曹彰的马缰,带着他继续疾走。
  曹彰一手抓着鞍桥,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另一手提着长槊。长槊的尖端倒垂,原本用来标识铁骑进退的鲜艳小旗也在尘土间拖曳着。
  “然后该怎么办啊?”他喃喃地道:“然后怎么办,我该想个主意啊?”
  身边的将士们只觉得曹彰的表情有些恍惚,与他平日里刚强果断的神态大不相同。可人人忙着逃窜,谁有空来劝导?
  扈从首领一边催马,一边搜肠刮肚想了几句,待要张口,只听身后破风之声大作,黑云般的成团弩矢再度袭来。
  曹军铁骑人披铁甲,马有马铠,可马铠防御范围有限,主要集中在正面和侧面。这时候曹彰等人既然狂奔撤退,便将后背暴露在箭矢之下,好些将士登时落马,数十匹战马遭遇猛射,蹦跳嘶鸣乱作一团。
  不少骑兵干脆跳下马,脱下甲胄狂奔。藉着塬地边缘一些灌木的遮蔽,似乎反比骑马安全些。
  汉军的步卒正分出小股阵列,缓慢的从本队翻转过来,显然是意图沿着塬地边缘包抄,完全切断曹军逃走的道路,把他们陷进那可怕武器轰击的死亡区域。于是,不久前还是曹军头等精锐主力的将士们,如今丧魂失魄地全力奔逃,没有一个人肯落在后面。
  曹彰的视线跟随着这些奔走的将士移动,嘴唇微微颤抖,只觉得胸中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郁气翻腾,几乎要喷出顶门,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那扈从首领乃是谯国曹氏旧人,侍奉曹氏宗族数代,对曹彰忠心耿耿。他眼看曹彰这等模样,厉声喝道:“大王,我军只不过是前锋小挫,后头还有数万铁骑丝毫未损,咱们退回本阵,整兵再战便是!”
  见曹彰没什么反应,他又道:“大王不是说,那些奇怪武器固定在大车上,转向不便吗?我们以铁骑穿插,定能破之!”
  此时一行人正通过曹洪、张辽等人突入塬地的南面斜坡,急速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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