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72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25/733

  何况,曹军的将校里面,还有不少聪明人。
  诸葛亮勒马于原处,平静地端详着曹军聚集的方向。
  他注意到,两名甲胄鲜明的将军,正各领本部驻于阵前,但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反倒彼此有些虎视眈眈的意思。
  那很好。
  这个样子,证明你们都在认真盘算了。
  过去的数十年里,曹魏政权中的文武百官都习惯了自己身为强者的身份。但聪明人从现在开始,应当去学习如何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弱者与强者对抗,格外艰难之处不在于力量的悬殊,而在于机会的多寡。强者能有无数次卷土重来的机会,而弱者站在悬崖尽头,只有一次机会,失败就代表着灭亡。
  弱者的战略意图会被反复剖析;将领履历和特长早就被了然于胸;政治、经济、后勤各方面,全都被针对性地碾压。于是弱者所谓的争取主动,其实只是在强者的掌心狂舞罢了。
  自古以来,在争夺天下的战场上,始终游走在悬崖尽头,一次次貌似将要灭亡,却又始终败而不倒,起而复战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如今的汉家皇帝。
  在庸人眼中,只能看到他在下邳、在小沛、在汝南、在新野的一次次狼狈抛家舍业、狼狈逃窜,但眼光出众的英雄却能认定,这种经历体现了刘备超乎寻常的坚韧,体现了天下人对刘备所秉承的理念何等支持,更体现了刘备团体内在的、不可复制的独特凝聚力。
  因此,才有了那句赫赫有名的言语:“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尔。”
  因此,躬耕南阳的诸葛亮才会被玄德公的所打动,将这个兵不满千、将不过关张赵,并且寄人篱下多年的老兵当做平定天下的希望。
  因此,曹魏政权的强,并不能彻底压倒刘备政权的弱。而刘备政权依托其内在的优势,能够通过战术上胜利的积累,渐渐扳回局面,营造出战略上的强弱转换。
  而强弱一旦转换,曹魏政权内部、原本因其强盛而被遮掩的种种弱点,立刻就被无数人看在眼里,瞬间就暴露了出来。
  那么,曹魏政权有能力在失败的边缘游走么?曹操和他的后继者们,有能力捏合部属,在长时间的对峙过程中,坚持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然后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么?
  曹操发现了强弱转换的势头,于是他竭力动员己方的庞大力量,试图用蛮力来阻断这个势头。他失败了。
  曹丕的才能和气量远不如其父。从他屈服于张松的胁迫,不战而弃关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丧失信心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抓住某个机会,然后拿出仅剩的家底去赌博。而曹彰、曹洪等人,想法也都是一样的。
  曹氏宗族尚且如此,又怎能苛求依附于曹氏的势力或人呢?
  曹魏政权中具有理想的人,或者变质腐朽,或者被已经被原先的同伴屠杀干净了。曹操活着的时候,尚能一手以强力的手段压制,一手以荣华富贵相诱,半强迫地驱赶着无数人为曹氏的大业抛头颅洒热血。
  而曹操死后,曹魏政权看似庙堂犹存,华屋灿然,可实际上,那只是为了赤裸裸的利益而勉强裱糊起来的。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这种华屋看似宏丽,内部的松散却超乎想象,其在逆境中的崩溃,会比任何人想得更快。
  或许在曹氏看来,这四万多的兵力都是愿意死战到底的精锐。可诸葛亮不是没有见过庞大政权轰然倒塌的情形,他深信,在大厦将倾的时候,最先坍塌的,多半都是原先的顶梁柱。
  这些顶梁柱都亲眼看到了适才的战斗,亲眼看到了上万铁骑的突击,却在五千汉军步卒的阵列前溃败。聪明人立刻就会想到,汉军据有半壁江山,数年经营下来,拥有的兵力岂止十个、数十个五千?这样的军队,如何抵敌?这样的仗,打得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己军如果乘胜而急取之,反倒会迫使彼辈作困兽之斗;不如引而不发,缓之以待其自乱。如果想得更深远些,许多藏在水面下的人,许多伪装成顶梁柱的朽烂之木,也该让他们尽快暴露出来,才好着手应付。
  两军就这么默然对峙着,一时间,谁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相对而言,汉军将士们更加忙碌些。刀盾手和枪矛手们,一边重整阵列,一边调换破损的武器。弩手们分出一些人,往战场上捡拾弩矢,然后带回来往射空的矢匣里装填。还有些士卒临时在战场上起个灶,烧一些热水来饮用。
  负责突火枪的柳隐则有些焦头烂额,皆因装在车上的突火枪有好几支直接炸膛了,伤了好些士卒,另外还有几支突火枪看似还能使用,其实木管外头的铁箍已经变形。好在他预先有所准备,带了一些备用的枪管,这会儿他和士卒们、随军工匠们一起,正把破损的卸下,换上可用的备件。
  而曹军那边,数万骑依旧彷徨无措,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倒是马谡眼利,忽然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丞相你看,那是曹彰的余部,从南面沟壑折返回去了!或许曹彰就在那一队里!”
  说到这里,他有些沮丧:“曹彰一到,敌军就有了主心骨。我们如果早些压过去,或许更好些!”
  诸葛亮依旧很平静:“没有用的。军心散了,曹子文也做不了什么。幼常,你且耐心看着。”
  曹彰只带着少量从骑,从沟壑的岔路绕了很大一圈,这才摆脱了汉军追击,折返到本队。
  天气明明寒冷,可他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脑海里尽是惶惑之感。他已经完全明白,凭着对面汉军的力量,自家没有胜利的机会了。至于什么攻下长安城,拿下刘备和诸葛亮,那简直比小儿做梦的呓语还要可笑。
  他开始感到绝望。
  向来以勇士自诩的曹彰,凭借一人的勇名而独撑曹魏大局的曹彰,被父亲曹操喜爱地称为“黄须儿”,引为诸夏侯曹氏年轻人中翘楚的曹彰,有些绝望了。
  想到这场突袭的结局,想到曹魏的下场,曹彰满心沮丧。以至于他纵马直奔到张合和阎行身前,却没注意到这两人的脸色。他也完全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说好了三路齐发,却只有自己领兵突前,而左右两翼都刻意地坠后不战。
  “不能打了。”他竭力提起精神,对张合、阎行两人吩咐:“今日战局凶险,弄不好此行全在汉军的预料之下……让泄归泥和刘豹的骑兵上来,我领他们在此地断后!你们两位莫要声张,先领本部退走吧!立即走,往龙门方向汇合曹子丹,过河回邺城去!”
  张合露出几分不忍神色,待要说什么,阎行已经颔首:“便依大王之令,我们退兵!”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迎面
  曹彰立马于阵前,等着自己本部的溃兵一点点汇拢。
  另外有些被姜维所部隔断在后的骑士们,原本都茫然失措,这会儿见到曹彰折返,于是也纷纷聚过来,有人开口便问:“你们在塬地上遇见了什么?那汉军莫非用了妖法,竟能让你们折损如此惨重?”
  溃回的将士们想要说明,可指手画脚地比划一阵,只说有巨响、有烟、有密集飞射如雨的铁片杀伤,究竟那是什么,谁也讲不清楚。而愈是讲不清楚,愈使得将士们脸色发青。
  曹彰不去理会将士们的攀谈,也没有说什么话来鼓舞士气。
  他全副心神,都用在分析眼前的局面上。以他此刻的判断,那刘备奸滑至极,早就设下了圈套,等着曹军最后的精锐入彀;而那诸葛亮,也是个极擅用兵之人,己方强冲敌人坚阵,只能以失败告终。
  适才突阵的,有张辽所部,有曹洪所部,还有我曹彰亲领的数千铁骑,加起来,足足八千多的精锐!结果遭逢敌军连弩和车上古怪武器的覆盖射击,现在能折返回来的还有多少?
  前方的平原上,和侧面的沟壑间,此时还有零零星星的败兵,满身血污、魂不守舍地退回来。看来汉军只做了短促的追击,旋即收兵。这才使得杀戮告一段落。
  退回来的人手,大约有一千?
  或者两千?
  这样的失败,对将士们的士气造成了摧毁性的打击。
  当年在荆襄,己方以铁骑突击布阵,遭连弩所破,那还能有个解释……将士们相信这个解释,相信用更多的骑队、更坚固的甲胄、更勇猛的突击,便足以对抗连弩。可现在呢?自己撞见的,已不是战斗,而是屠杀!这是不在历代战阵厮杀记录上的,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屠杀!
  汉军那种能够突火放烟的古怪武器,摧破重甲就像撕碎破布那样轻而易举。于是特意准备的精良甲胄没有意义了。
  汉军连弩的射击速度,较之以前更快,短时间内投放的箭矢恍如瓢泼大雨,足以覆盖巨大面积。于是骑兵的突袭速度没有意义了。
  再加上汉军的军阵,有时坚固如山,有时变化万千。那样的军阵,能使十人作百人之用,百人作千人之用,而五千人列阵,竟比数万人的阵型更难以撼动。于是己方将士的勇猛没有意义了。
  那还能怎么办?谁能告诉我们,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仗?这样的仗,又该怎么打?
  将士们是人,不是傀儡,他们有自己的判断,有好生恶死的本能,哪怕是再勇猛的将士,也需要看见胜利的希望。勇于赴死的死士毕竟是少数,没有三四万人都是死士的道理。
  这一仗,实实在在已经打不下去了。
  曹彰此前曾想到过,只有分派兵力四面包抄,以连续几日几夜的滋扰来创造机会。可问题是,哪来的几日几夜可用呢?
  预先的作战计划里,并没有几日几夜的余裕。长安城还没到,就在半途中耽搁数日,那已足够关中汉军作出反应,封闭各条东去路线,来个关门打狗了!
  到那时候,己军突袭不成,回撤也难,身前有长安城难攻不落,身后有汉军衔尾追击。待到汉军主力四面围拢,轻松就能击败己方没有补给、没有士气、也没有力气的残兵。到那时候,全军覆没乃是必然。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将士们全速退走,张合和阎行都是宿将,只要他们能汇合驻守龙门的曹真,顺利回返邺城,再加上北疆的夏侯尚、江淮的曹休,那朝廷总还有点指望。
  至于我曹子文,留在此地断后,就得和汉军再斗一场,其凶险当然犹如刀山火海。不过,总算还能调动那些胡骑……带着那些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承担伤亡的么?总不见得,曹军将士们沿途打硬仗,而让他们捞好处?
  曹彰想到这里,决心已下。
  他转而目视聚拢过来的将校们,心中有些感慨。此番跟随着他突袭长安的,全都是曹军的骨干精锐,曹彰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知道他们有的胆色过人,有的武艺出众,有的精通骑术,都是数十万曹军中的杰出入人才。
  适才那一场,这些人才已经有许多人丧命,接着断后之战,恐怕死伤只会更多。他此生多年征战,凶险的大战见过许多,而象今天这样让他充满沮丧的,大概也就只有三年前的淯水上了。
  他全力稳住心神,压住绝望的情绪,向众人令道:“待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催促他们出击,一直压上猛冲。我们先看一看局势,真到了万一的时候,我曹子文绝不贪生怕死,必定……”
  正说到这里,一名小校满脸惊讶地道:“大王,你看!”
  曹彰猛地扭头回看。
  张合所部、阎行所部、还有那些本来策骑游走在左右两翼的鲜卑人、匈奴人,所有的人,数万骑士,就像是忽然间形成了默契,翻翻滚滚地都在撤退了。
  无数人像是草原上的牛羊群落那样乱糟糟地退走,只留下被马蹄翻起的泥土,和不便携带而直接抛弃在地面的旗帜和器仗。如此突然的调度,甚至连战马都感觉不习惯,于是很多战马就在人群里嘶鸣狂奔起来,愈发带起了尘埃滚滚,人声喧腾。
  所有人都在跑,再也没有谁回头看一看曹彰等人。
  曹彰恨不得破口大骂,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他想再派人传令,却又想到,这时候自己的命令已没有用处。
  可这等乱军,就算回到邺城,还有什么用?大魏的未来,能靠他们?
  我竟然要为他们断后?我又图的什么?
  曹彰忽然想起了,此前自己勒令三路齐发的情形。当时就是张合和阎行二人不敢死战!彼辈……彼辈安敢如此!不……不止彼辈,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
  军心散了!人心散了!
  他只觉得胸口的血气也如军阵散乱翻滚,喉头猛然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身边众将校齐声惊呼,一齐上来搀扶。
  曹彰伏在马背上喘息了几下,过了好半晌才支撑起身体,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25/73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