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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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松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表情。
  而周虎把身体整个往后缩了缩。
  唯独雷澄不明所以地赞同:“真是太好了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事(七)
  在灊山大营的时候,雷绪的病况已经逐渐危重,此后虽然稍显平缓,但因为长途跋涉辛苦,总体来说一日不如一日。部众翻越天柱山的时候,雷绪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没法乘坐车驾,全靠数十人轮流抬着肩舆,小心翼翼护持着赶路。而他初时每天还有片刻清醒,会询问左右,队伍到了哪里,周边是否安定;待到雷远压服陈兰叛乱以后,他就长期陷于昏沉了。
  这或许是出于对雷远的放心,又或者是长子雷脩的死讯对他打击太大,谁知道呢。他整日昏睡不醒,每天能吃的东西,只剩下酪浆、甜粥、蜜水之类的流食,偶尔醒来,则满嘴胡言乱语,几乎没有谁听得清楚。
  当时负责照顾雷绪的,依旧是他中年以后新纳的小妻吴氏和亲近的仆婢们;此外庐江雷氏的宗亲族老们,也都涌来看顾。而雷远实在事务繁忙,无暇整日随侍,所以只能委托辛彬依旧统管本营事务,另外由王延领部曲若干监护左右,负责安全。
  直到庐江雷氏大队人马抵达沔口立营的时候,玄德公亲自前来欢迎,当时在宴会上承诺,会请左将军府中名医来为雷绪调理。
  这可不是玄德公胡乱吹嘘,左将军府中确有名医在。当世天下名医,莫过于华佗和张羡张仲景。华佗的足迹只在中原,而张羡曾经担任长沙太守与刘表攻战不休。虽然此公已经病逝多年,却有不少医道弟子传承其术,依旧活跃在荆南各地,玄德公便以重金延请了其中一位名唤何俨的医者。
  玄德公离开的次日,何俨就乘坐轻舟赶到沔口。为雷绪诊断后,何俨当晚向雷远禀报过了,病势沉重到这个地步,药石的作用已然有限,支撑着雷绪性命的,只是他体内的强悍生命力而已。这也是众人预料中事,因此雷远特意慰勉何俨,请他尽力就好。
  可雷远实在没想到,何俨的医术,竟然到了如此程度,调理数日以后,竟然使得雷绪恢复过来了?
  要说雷绪与雷远父子二人,原本因为刘氏夫人的缘故彼此疏远,后来雷远前世的意识清醒过来,更不在意此世的血缘关系。但无论如何,血脉相连的事实存在,父子天性不言而动,雷远终究不可能无视自己此世的父亲。
  所以,对这个消息,雷远确实很高兴。他的高兴神情,并非假装得来。他甚至有些期待自己与雷绪的相逢,进而期盼着,或许还能有更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只是……高兴之外,他也额外想到了很多。
  雷远素来重视自己宗族首领的身份,他与玄德公讨论未来时,在乐乡县打击宗贼时,莫不依托庐江雷氏宗族的力量。而雷远又并不被宗族所限,他眼中的宗族,是一艘牢固而巨大的船舶;凭借这艘船舶,雷远得以左将军府之下,公开坦然地保留相当程度的自主权。
  在这艘大船里,有郭竟、贺松、周虎、雷澄这些堂上之人,还有其他很多人的位置,每个有志于和雷远共同创造事业的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位置,并获得他应当获得的回报。
  可现在,雷绪和他身边的人们,摆脱了雷远的控制,如此急不可耐地赶到乐乡……他们想对这艘大船做些什么?雷远清晰地记得,雷绪在灊山中将一切托付给自己的场景。他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会出尔反尔。那么,是谁影响了雷绪,又是谁试图借着雷绪在搅风搅雨?谁想接着这风雨谋取利益?何况辛彬居然也在里头参与动作……这老儿,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雷远又隐约想到了几个宗族长者的形象,他猛然觉得厌烦。这艘大船的舵手必须是雷远,雷远不会容忍其他人对这艘船只的航向指手画脚,哪怕是雷氏宗族中的宿老,甚至雷绪本人。
  雷远更不会把已经握在手里的权柄拱手相让,他的脑海中甚至冒出了极其暴躁的念头,而他轻轻摇头,暂时驱除了这样的念头。这又让他不免自嘲:在权位面前,亲情真的不算什么,而人心的冷酷也表露无遗。
  五人身处营垒中的正堂,原本堂外有士卒往来的身影,有役夫工作时齐声呼喝的号子,嘈杂却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气氛。但这时候,雷远想到的,也陆陆续续被其他人想到,于是正堂上的气氛越来越沉重严肃,令人觉得压抑难当。
  半晌之后,雷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把手掌压在书简上,身体略微前倾,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家父和他身边的宗族宿老们将至,城里面的营建工程就停一停,不要乱哄哄的。目前驻扎在城里的民夫和将士们,也调出去一批,腾空房舍,再尽快组织人手打扫,以供大队入住。”
  这是周虎的份内事。
  周虎连忙起身领命。
  “至于具体怎么安排宿处……”雷远微微沉吟,转向郭竟道:“老郭,你觉得呢?”
  按照常理来说,这些迎来送往安排接待,依然是我的事,为什么要问郭竟?周虎心头一跳。
  而郭竟大声回答,言简意赅:“其他人或驻城内,或驻城外,皆可。宗主和身边的宗亲、家眷们,自然是全部安置在此地。由我亲自领兵卫护,必不致有失。”
  “县衙的房舍更好些,为何不放在县衙?”雷远追问。
  郭竟的话语微微一滞,却依旧大声回答,并无明显迟疑:“县丞和诸多县吏都在彼处办公,我们若有什么举措,恐生惊扰。”
  雷远深深注视了郭竟一眼:“……很好,那就由你来准备。”
  郭竟肃然起身受命。
  之前雷澄已经预定担任雷远直属部曲的首领,这两日更开始与樊宏李贞等衔接,接手此处营垒外围的管理。但这时候,雷远和郭竟轻飘飘地就重新拿回了营垒的掌控,将雷澄排除在外。
  贺松的身姿如松不动,眼珠一转,偷偷瞥了雷澄一眼。见他仍然一脸的懵懂样子,不禁心中喟叹,更不禁庆幸自己见事明白,早早地选择了正确的主君。
  正在感慨的当口,却听雷远忽然问道:“贺司马对此可有什么补充?”
  贺松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身垂首,特别恭谨地道:“我是个粗卤武人,想不到那么多,没有要补充的地方。我只知道,随时遵循小郎君的命令。”
第一百二十章
家事(完)
  下午申时,由公安至乐乡的官道上,一支队伍自西向东缓缓行来。队列中前后绵延长达里许,车马冠盖甚众,声威赫赫。
  距离队伍不远处,就是原由刘郃管理的那座驿置。刘郃前往乐乡县城以后,留了几名旧日同伴在此维持,另外还招募了几个妇人帮手,主要为修筑道路的民夫提供饭食。驿置中数人眼看这架势,知道若非高官,必是豪门大家出行,于是慌忙出营迎接。
  一名宽袍老者在驿置的正门处勒马,不待从人前来搀扶,就自行跃身下来,动作矫健利落,仿佛少年。驿置中人不敢仰视,直到一双青色的歧头丝履出现在面前,这才略微抬头,看看老者的面貌。
  只见此人年约五旬,颌下长须飘拂,面庞很有威严,五官深邃,眼神颇为锐利。他一手按剑,一手挥动着大袖,举步带风,几个大步就站到驿置前高处台阶上,向四方看了看。
  一个年轻人随从在侧,恭敬地道:“族父,这个驿置,位于港口和乐乡县城的中间,到了这里,距离乐乡县城大概就只有二十多里了。”
  这个被称为“族父”的老者,正是庐江雷氏宗族中辈分最尊的宿老,曾经担任弋阳令的雷肃。随从的年轻人,则是宗族管事中雷氏亲族出身的雷衍。
  雷肃并不理会跪伏在身前的驿置吏员们,也不和雷衍搭话,自顾查看周边的地势,半晌之后才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吧,让大家都歇歇。”
  雷衍急道:“族父,如果在这里休息,恐怕到县城的时间会晚许多。”
  “你以为我是为了休息?宗主车驾在此,小郎君难道不该前来迎接吗?”雷肃沉声喝令:“我们就在这里等!”
  雷衍下了一跳,连忙奔回队列中传令。
  随着他的号令,庞大的队列缓缓停止前进,人马散开,自行去寻找避风处休息。
  而几辆位置在队列中央的辎车继续向前,直到驿置大门处。几名小吏总算有点眼色,连忙将大门推开,辎车的车轮粼粼响动,一直到院中才停歇。随着辎车一同前进的,扶辕的御者,有仆役和婢女,车辆周围还围绕着二三十名骑马的武人。
  这些人全都进入到驿置内,旋即开始布置房舍。雷肃站在驿站门口,看到仆役们小心翼翼地竖立起屏风,随即搬动着一张软榻,往室内去了。
  榻上似乎有人说了什么,一名仆役靠近听了听,旋即一溜小跑到雷肃身前,行礼问道:“庆雍公,宗主想问,还有多久能到。”
  “今晚必能到达,请宗主放心。”雷肃答道。
  那仆役躬身退去。
  雷肃转过身,见到王延领着十余名甲士赶来,然而他站在门口,向内探看半晌,却并没有谁理会。王延默然片刻,只得吩咐左右们,在驿置的外围放哨。
  雷肃不禁冷笑一声。
  王延这样的人物,看似极受雷续之的信赖,仿佛掌握武力,足以压服各方,其实乃是无根之木。再怎么样,他的身份终究只是雷远所招揽的宾客罢了,在雷肃这等宗族中地位极高的宿老面前,地位差异太过巨大了。
  此时的豪族“宾客”,与数百年前的原意大是不同。本朝以来,随着豪族对地方控制的加深,原本保有一定独立性质的宾客阶层,已经彻底沦落。宾客与主君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的人身依附关系,豪族往往以僮客连称,将之视为一类。甚至有豪族驱使宾客从事耕作的。
  如王延这样的宾客首领,在雷续之面前颇受礼遇是一回事;但当庐江雷氏宗族、甚至宗主雷绪本人表现出明显的疏远态度时,他根本就无法对抗,也没有半点扭转局势的能力。
  现在,王延甚至连自己的直属部下都没办法完全控制。适才当雷肃下令休息的时候,数百名部曲就瞬间散开,没有谁等待王延的命令。此刻还遵从王延号令的,只有眼前十几名甲士了,有些可笑。
  相比起王延来,倒是辛彬要聪明得多。事实上,全靠着辛彬帮忙,雷肃这才能够汇集起宗族中的诸多人手,进而能够渐渐影响到雷绪的意见。雷肃对辛彬很满意,这老儿毕竟明白,血缘宗法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铁律,宗族成员们才是庐江雷氏的主人。
  虽然雷澈、雷定等执掌重权的族人陆续战死,但宗族中还有那么多的后起之秀,都应该继之得到任用。毕竟小郎君还太年轻了,他没有经历过足够的背叛和阴谋,没有经历过那些肮脏的事情,所以不懂得只有自家人才最可信的道理。如果只仰仗自己身边的那些扈从们,不仅令人心寒,也叫人对宗族的未来难以放心。小郎君应该由如我这般可靠的人辅佐行事,宗族的事务应该由宗族中人掌控,这样才好。
  趁着宗主这几日还能言语,须得尽快与小郎君敲定相关的安排,不能这样错下去。雷肃对自己道,他挺直身躯,有些激动。甚至连宗主都默认了族中子弟们的想法,否则又何以突然提出尽快赶到乐乡呢?
  他感觉到一种情绪在推动着他的所有举措,使他迸发出强烈的行动力,这是使命感,或者是对于族中年轻子弟们的责任感?雷肃不太明白,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多想。
  身为宗族里备受尊重的长者,他知道并且坚信,自己是在做对的事。
  一名仆役急匆匆赶来,叫嚷道:“小郎君来啦!小郎君来啦!”
  在道路的尽头,随即看到了马队奔走激起的烟尘。
  雷肃回过头来举手示意,眼神扫视所到的雷氏各支子弟,慌忙聚拢。
  因为历年来战争折损的关系,庐江雷氏宗族的人丁始终不算多,有少量从军,还有一些担任族中掌管日常庶务的管事,剩下没有明确职司的闲散族人,除了年老衰迈之辈以外,大半在此,数量大约三十余。其中大部分出自与雷肃亲密的两房,还有一些小支小家。
  因为家族缺乏礼法文教的缘故,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按班辈列队,姿态也不够庄重肃穆,彼此吵吵嚷嚷,极显粗疏。雷肃皱起眉头,厉声呵斥道:“都住嘴!莫要惊扰了宗主!”
  以他的身份地位发话,数十人立刻鸦雀无声。
  等了一会儿,前方百余骑卷地而来,待到近处,骑士们纷纷下马。雷肃勉强认出,走在最前方的那人,便是小郎君雷远。
  真是勉强……事实上,差点没认出来。
  雷肃有相当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位小郎君了。此前是因为雷远自我放逐,长期游离于宗族之外;后来雷远在灊山中接掌大权,却始终忙于实际事务,从来不曾拜望家族各房脉的亲戚尊长。所以,此刻面对雷远,雷肃一时间竟然有些陌生之感。
  雷肃记忆里的小郎君,还是个高高瘦瘦、面色苍白的青年,可现在已经大不一样。大概是戎马生活的影响,雷远原本文雅的面庞变得棱角分明起来,因为蓄了短髭,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而他的眼神带着几分讥诮,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意味和强烈的自信。
  雷远没有作武人打扮,而是一袭深灰色的袍服;他一手按着刀柄,另一手提着马鞭,随意在身边摆动,脚步轻快,仿佛非常轻松自在。可这种轻快的姿态,却又衬托出身边的威武甲士沉重的步伐,和冰冷的金属甲片铿锵碰撞之响。
  雷肃微微一怔,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雷远已经走到近处了。
  雷肃忽然觉得有些畏惧,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想起了灊山中那些堆放成小山丘的、血淋淋的首级;进而将那些惨烈的故事,和自己印象中文弱的青年联系到了一起。他后退了半步,没有像原定计划中那样,以前辈长者的身份面对雷远,反而不由自主地略一躬身:“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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