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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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好周虎领着蒋琬过来,有个书佐机灵,连忙禀道:“县丞来访,小郎君,郭司马,不妨稍许歇一歇再议?”
  “午后再议吧。不过,今天务必要有个结果,耽搁不得。”
  雷远一抬头,果然看到蒋琬匆匆赶来。他对这位县丞很是尊重,便将炭笔一掷,下堂迎接。
  蒋琬抢前几步,在院中拜谢道:“县君公而忘私的风范,实在令人佩服。”
  雷远瞥了眼周虎,便知道蒋琬是因为人丁和田庄之事。以当代的风气来说,地方豪族们莫不热衷于鲸吞豪夺。站在雷远自己的角度,当然知道自己心怀远志,所求的不是眼前小利;但以蒋琬看来,雷远毫不贪恋地将一万多人丁和数十座田庄拱手奉入县府,着实堪称高风亮节,不能不为之感动。
  他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锦囊:“公琰莫非忘了,我乃是乐乡长啊。身为本地长吏,为本县簿册记载下的户口、田亩尽些心力,不是理所应当么?待到核算功劳阀阅的时候,这可是要大书特书的,我决不能放过。”
  汉家制度,对地方官员的升黜依据,无非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这四项,如乐乡县这样,户口从无到有增加万人以上的,那确实是赫赫大功了。但以雷远兼资文武之才,地位升迁哪里需要看什么功劳阀阅?他这话自然是玩笑。
  当下三人升堂坐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家事(五)
  蒋琬开门见山,直接就道:“这些人丁原本归属于宗帅或贼寇,许多人的亲属、宾友都遭到了屠戮,正在人心惶惶、各有盘算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大规模的逃亡……这种局面下,县衙没有办法立即接手,庐江雷氏须得助我一臂之力。”
  蒋琬说的一点没错。
  这一万多人,可不是抛家舍业追随玄德公的荆襄百姓,而是习惯了宗帅、贼寇的控制,甚至与之保有千丝万缕联系之人。哪怕宗帅贼寇的下属中,那些格外桀骜不驯的大都已经授首,剩下的也押入牢狱,发为奴工使用;可其余的人尚在,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机器,每个人都有情绪,有安危的判断,有爱恨的选择。
  前日里,雷远分派各路人马接收庄园坞壁的时候,各处就曾出现过试图武力对抗的场景。甚至在前日晚间,站在乐乡城的城楼上,还能看到某几个方向的远处,传出声嘶力竭的呼叫之声。耳力好的,甚至还隐约听到兵器交击声、大队战马奔驰之声。待到清晨时,这些声响俱都停歇,只有几股淡淡黑烟,分在各处冒起,随即被呼啸寒风吹散。
  想要真正将这些人制服,需要长时间软恩威并施的管理,有许许多多的实际工作要做,蒋琬自然不会以为靠着身边十几个吏员,就能轻易维持这么大的局面。
  雷远反问道:“公琰,你准备怎么做?”
  “这些人分散在各处庄园坞壁,每一处的人丁彼此关联交织,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圈子……这必定会对县寺的管理形成阻碍,我打算趁着冬季农歇时节,将他们全部拆散、再更换地方重新安置,彻底打碎彼此之间的勾连。”
  “好!”雷远颔首赞道:“公琰,你这主意,确是长治久安的办法。”
  以此时的道路、通讯条件,原有的邻里、亲属一旦被拆分到相当距离以外,就很难保持正常的沟通联系;原有的尊亲、长者之类,也无从发挥影响力。到那时候,虽然人丁依然是那些人丁,但是组织结构已经根本不同,县衙的管制也就不会受到阻碍。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呢?”
  蒋琬笑了起来:“我身边只有小吏十余人,哪里能办下这么大的事情?刚才所说的,自然俱都请续之去做。续之别忘了,你可是乐乡长啊?”
  雷远凝思片刻。
  上万人的安置、管理,在纸面上当然很简单,笔画轻轻勾勒,蒋琬这里加个数字,周虎那里减个数字,完成了。但实际上呢?县衙缺乏基本的投入能力,想要绕过庐江雷氏完成此项任务,根本是不可能的。越是急于控制这些人丁百姓,蒋琬越需要雷远的支持;而越是仰赖雷远的支持,庐江雷氏对乐乡县的控制就越深。这是可以拿到台面上、坦荡说起的事实,任谁都无法指摘。
  这方面的问题周虎完全想不到,所以才会在昨晚为此焦心,但蒋琬却当即想到了。两人在政治利益上的敏感程度,实在是天差地别。当然,未必是周虎无能,更可能蒋琬在这方面的禀赋确实超群。
  “这件事情,还是由公琰出面吧。”雷远徐徐道:“我大概想了想,庐江雷氏可以做两件事情,作为对县寺的支持。”
  蒋琬微微躬身:“便请县君讲来。”
  “其一,迁徙民众难免引发骚动,须有强力弹压的准备。在公琰行事期间,我会调动步骑随行以壮声威,同时在庄园、道路、哨卡、高地等处也预留足够的兵马,随时维护治安。”
  “如此甚好。”蒋琬点头:“或可指定某一名将校负责此事,以使双方协作默契。”
  “可以。”这是小事,雷远直接答应了。他继续道:
  “其二,这些百姓抵达新的驻地时,原有的组织体系便已经失效。须得提前部属吏员进驻,从一开始就发挥作用。考虑到百姓人心浮动,只靠原来的乡佐、三老、有秩、啬夫之类,绝对是不够的。我以为,不妨在乡、里之下,增加一个层级,或可名之为社。大致按照十户一社,十社一里,十里一乡的规则架设;彼辈总共两千八百户,大约三百个社,三十个里,三个乡。乡吏由公琰自行派遣,而在社、里这两个层级,我调用年老或者受伤退役的士卒来担任社吏和里吏。这些退役老卒的家庭,全都划入县中着籍;当然,公琰须得另外划出同等数量户口予我,作为补偿。”
  蒋琬想了想就明白,所谓社吏,其实便是城邑中什主或伍人的改称,只不过雷远将之纳入吏员范畴,身份大有提高。凭空多出许多吏员来,这当然不合汉家法度,但是玄德公在公安城设立左将军府以来,对官制职权多所创设,也同样不囿于成例,所以蒋琬倒不计较这个。
  何况,以三百名退役老卒及其家庭,带领每社中其余九户,足以支撑起县衙对两千多户百姓的管理。老卒们通常勇敢善斗,而又习惯于服膺上级命令,以这个比例计算,毫无疑问可以稳定住基层了。只是……
  “续之,这三百多名老卒既然获得吏员身份,其秩次如何?”
  县府的仓储之中,如今空得连老鼠都会饿死,三百名吏员的秩禄,蒋琬实在是负担不起。
  雷远轻描淡写道:“县寺宽裕之前,仍由宗族中支撑即可;这是小事,公琰不必多虑。”
  “如此甚好,那便多谢续之了。”蒋琬拱手为礼。他想了想,继续道:“这样的话,今日我去实地踏勘各处庄园坞壁,再了解下道路通行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明日我就着手此事。”
  “至于粮秣、军械、财物、绢帛布匹之类……”他翻了翻其余几片版牍,大致了解了数目,便将之全部收起。宗帅贼寇们历年的积蓄,着实丰厚之极,但蒋琬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暂且请彦威统一管理吧。雷氏与县衙之间具体的分配比例,全由县君决定,待到百姓安置以后,知会我一声就可以了。”
  庐江雷氏把一万多的百姓户口、数十处庄园坞壁都拱手奉上,蒋琬实在不好意思去纠结其余,以蒋琬对雷远的了解,想来这位小郎君也不会生吞活剥,搞得双方面上难看。
  归根到底,自从丧乱以来,原本的乡邑秩序,终究是不会回到当年了。朝廷郡县对基层的掌控力度一旦衰弱,就很难重新恢复,而地方上的豪族自然而然地会将影响力扩张出外,填补缺失。在这个过程中,豪族的家事,几乎已经与国事紧密相关,无法彻底切割。本身即是零陵豪族出身的蒋琬自然能看得明白,他所要做的,只是尽力平衡两端,使之有益于玄德公的大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家事(六)
  这个时候,正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之际,蒋琬每天一溜小跑往返于县衙与各处现场之间,忙得不可开交。既然与雷远大致约定了操作方式,其它的细务自有小吏们具体对接。于是蒋琬并不耽搁,告辞而去。
  周虎随即离开。他是负责宗族事务的大管事,比蒋琬更加繁忙,昨夜与雷远商议以后,立刻就有诸多事务要安排下去,当务之急的,便是修缮粮仓。
  乐乡县城大体呈四方形,西北角是偏将军和县长合署办公之所,现在是蒋琬用着,东北角原是个大宅,即将被改建为颇具规模的军事堡垒,雷远的起居办公一般都在这里。按照此前的规划,堡垒当中除了有驻军的营房,还有军械库、粮库和马厩等附属设施。
  粮仓有两个,距离雷远所处的正堂不远,都建筑在垫高的土石台基上。其一为囷,其二为仓,百年前应当分别用来存储大豆和粟米。粮仓的墙体甚厚,其上仅开设小孔通气。因为仓顶和外侧楼阁早已坍塌,后来占据粮仓之人在里头铺设木板,把透气孔当做弓矢的射孔,将之作为碉楼使用,倒也有模有样。
  今天凌晨起,周虎调集民夫三百余和辎兵百余人,开始修缮粮仓。因为同时拆毁周边废弃的房舍以获取建筑材料,预计只需两天,就可在仓底重新敷设木板和干草席,并新建四面出檐的悬山顶。与雷氏部曲们同来乐乡的第一批徒附宾客中,有几位颇擅土木建设的老手。此刻,他们正在负责指挥修缮。而周虎是个临事细密的,总觉得到现场看看才能放心。
  雷远并不留他。
  这几日大家都很忙碌,应对周旋的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有那时间,还是多做些实事。
  周虎从正堂里转出来,沿途只见营垒中各处施工场所铺开了许多。几条连通到营房位置的土路也被夯实平整,路边上的空地上堆积了木石等材料。负责出力的民夫搬石掘土,络绎往来;而手持墨斗、尺矩等物的匠人呼喝指挥着,叮叮当当的敲凿之声不绝于耳。不时从某处腾起一阵灰尘,呛得人灰头土脸。
  负责修缮粮仓的工匠首领徐简年约四十余岁,皮肤黝黑、满面沧桑,双手皲裂得非常厉害。他是雷氏宗族庇荫下的旧人了,两个族弟、三个儿子,也都是工匠。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营垒要塞,很多就是由徐简带领家人负责兴造;据他们自己吹嘘说,十年前,他的族人们还曾参与过营造仲氏政权在寿春的宫殿。
  周虎本身并不了解土木建设,有关事务完全放手给徐简施为,他本人只对相关的物资消耗予以核实,所以两人合作的很是顺利。
  眼看周虎来到,徐简连忙前来招呼。他二人早就相识,徐简身为工匠首领,当然知道周虎自从傍上小郎君的粗腿,已成了地位甚高的贵人,于是不仅言语格外客气,还不知从哪里找了块漆黑的布巾,打算替周虎擦擦灰尘。
  周虎哈哈大笑着拒绝,两人轻松闲聊几句。
  正要与徐简一起进入粮仓内部看看,忽有一名扈从脚步匆匆赶来:“周管事,小郎君急召。”
  周虎吃了一惊,刚离开不久,如何又有急事?看那扈从面上,倒没有什么端倪。他连忙向徐简告罪一声,快步往正堂赶去,路上试探问道:“可有什么情况发生?”
  那扈从摇摇头:“适才有急报传入,小郎君立即召集各位营司马和管事,具体发生了什么,实在不知。”
  “好,好。”
  周虎抵达正堂,郭竟已经先到,雷远也不多说,只让二人稍等。不多时,正在城外军营的贺松、雷澄先后赶到。这四人,便是此刻庐江雷氏在乐乡城中地位最高的四个实权人物了。
  四人都是毫无征兆地被雷远急召而来,再看堂中,一个扈从、书佐也无。四人彼此眼神询问,俱都不解。
  雷远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于是伸出手去,试图拿起案几上的一封书简。手伸到一半,他转而将手掌覆在书简上,半晌之后才徐徐道:
  “适才王延遣人来报,家父和庐江雷氏宗族的成员们,已经抵达乐乡。现在,他们正在码头处停驻,预计今晚抵达县城。”
  厅堂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压抑。
  周虎忍不住缩了缩头。庐江雷氏的宗主和宗亲们即将到达,作为为宗族效力之人,按说应该表达欢悦才是。但他……他实在欢悦不起来。
  周虎感觉自己的情绪很复杂,有些紧张,还有些惶恐。
  庐江雷氏是雄踞淮南的豪武家族,但其拥有的并不只是勇敢善斗的部曲私兵,还有规模巨大的依附民众。而依附民众的规模之所以庞大,离不开雷氏数十年深植于民众之中的宗族号召力。
  拥有此等号召力的,是庐江雷氏的宗族长者们,并非雷远,或者跟随着雷远的堂上数人。
  堂上这些,都是通过灊山中的变乱而夺取权力的人。在那场变乱之前,雷远是不受重视、毫无声望的次子,郭竟是个护卫头目,周虎是个没人缘的管事,贺松、雷澄的日子好过点,但也不过是战场厮杀的匹夫,远没有如今执掌一营的地位。
  雷远通过厮杀和战斗掌握了部曲,又籍着曹军追击的危险境地,以武力压服、掌控了整个庐江雷氏宗族。但这掌控是完全立足于军事的,一旦到了和平的环境中,情况就难免有所变动。
  与那些宗族中的宿老相比,与宗族礼法赋予他们的地位相比,雷远本人倒还罢了,他的伙伴们,几乎可以说是无根浮萍。
  在场众人都明白,雷远本人率先前往乐乡的时候,将后继总揽事务的权力委托给了辛彬和王延。当时已经明确了,两人应当在沔口扶持雷绪安然养病,并保护雷氏宗亲们,让各部百姓先期出发;待到乐乡各处安顿妥当,再跟随最后一批船队前来。
  然而辛彬和王延没有做到雷远要求的。
  现在,庐江雷氏的宗主雷绪提前来到乐乡了,与之一起的是谁?簇拥在他身边的是雷氏宗族的长者和宿老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使得辛彬和王延无法控制雷氏宗族中人的动向?
  周虎想不明白。
  雷远将书简打开,再看了几眼,重新合上。
  他环视众人,微笑道:“永明在书简上说,家父的健康状况略有好转,每天清醒的时间据说有一个时辰,最近连续接见了宗族中的宿老。另外,辛公也在其间帮扶出力,为我父亲做了很多事。”
  顿了顿,他继续微笑着,十分欢悦地道:“家父的身体竞能渐渐康复,真是太好了。”
  郭竟的眉头略微一跳,很快就恢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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