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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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宪和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简雍满意地看着雷远斥退他人,轻声笑道:“我可没什么指教,只不过……续之可知道,主公或者今日,或者明日,就将回到公安城了?”
  “昨日已收到军府传来的文牍。文牍上说,此番主公还携了孙氏夫人同来。这真是值得称贺的大喜事。”雷远喜悦地答道。他在案几旁边翻了翻,取出一份书简:“这是昨夜赶就的贺信,正打算遣人发往公安。”
  “续之有心了。”简雍颔首。
  他并不去看那份贺信,而是继续道:“主公前往京口,乃是为了绸缪恩纪、巩固孙刘联盟。此去颇有成果,也与吴侯达成了诸多一致。现在,主公即将回到公安城,有许多事,许多情况,便须向包括续之在内的重臣大员们交代清楚,以便日后的方略推进。我来,就是为了向续之传达主公的心意。今日所说的话,请续之不要外传。”
  雷远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简雍、孙乾等人的名头,也知道他们都是刘备下属雍容风议的谈客。当时雷远曾觉得奇怪,几个只会奔走传话的书生,何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身居如此高位?仅仅因为玄德公念旧么?来到此世以后,他有了经历,有了锻炼,才渐渐明白其中缘故。
  一个军事政治集团的重大决定,并非主君与两三个亲密部下关起门来商量就可以执行。为何作出决定?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利弊?又通过何种手段将之贯彻落实?如果成功了会如何?如果失败了又如何?这都得向部下们解释清楚,取得部下们的认可。
  尤其是那些在集团中地位较高、起到承上启下责任的重要部下们,必须统一思想。否则的话,这些堪称肱股的部下们一旦生出疑虑,别说决定无法推行,整个军政集团都有可能迎来剧烈的动荡。
  远的不说,当年曹操强行压制兖州士人,不顾劝阻擅杀名士边让,以致士林愤痛,人怨天怒。待到他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进攻徐州时,终于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参谋陈宫联络陈留太守张邈、从事中郎许汜等重量级的部下一齐造反。旬月之间曹操尽失兖州本据,狼狈不堪……此即殷鉴也。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而简雍,就是负责向各方部属传达玄德公意图、力争思想统一之人,就是确保整个荆州军府“上下同欲”之人。整个左将军府当中,只有简雍、孙乾等寥寥数人才有资格承担此等重任。
  于是雷远俯身行礼,正色道:“雷远愿闻主公教诲。”
  简雍道:“主公在京口时,已表吴侯行车骑将军。车骑将军者,乃初平年间以来,如袁绍、朱儁等讨贼盟主所领职务也。也就是说,孙刘两家联盟,确定以孙氏为主,刘氏为次。续之身在乐乡,南北两面都有吴军虎视眈眈,迟早会和他们打交道。到时候,请续之务必体会联盟中的主次之分,言语之中务要尊重东吴盟友,尊重吴侯的盟主地位。”
  这吩咐怕是有点迟,我已经把东吴盟友得罪得七七八八,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五溪蛮夷的志愿军就要杀进武陵了。雷远心里这样想着,面色丝毫不变:“我明白。”
  简雍继续道:“此后,主公又推举吴侯领徐州牧,吴侯则承认主公都督荆州。如此一来,吴侯当会以更强的力量进取江淮;而南郡太守周公瑾、武陵太守黄公覆等辈,理论上都在主公都督荆州的职权范围之内。周公瑾有文筹武略,暂且不论;续之若有机会,不妨向黄盖、周泰之流宣示吴侯的意旨,并且展现玄德公担负荆州重任的决心。”
  原来如此。雷远仔细看了看简雍一本正经的神色,几乎要笑出声。但他身经两世历练,性格足够深沉,于是依旧面色不变地道:“我也明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孙刘(二)
  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以雷远所见,他对百姓的关怀、对平定祸乱的渴望,都是绝对真诚的;但他同时也是乱世中崛起的枭雄,是亲身经历过无数风刀霜剑、精通种种谋划盘算的强悍领袖。
  诚然刘备半生戎马,多番落魄。可是如果仔细分析,他这数十年政治生涯中的失败,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实力上出现了无法填补的差距,除此以外,其本人的发挥并没有多少值得诟病的地方。他长年周旋于曹操、吕布、袁绍、袁术等天下强豪之间,由区区一县尉成长为欲信大义于天下的英雄……这个过程究竟需要怎么样的权谋?会锤炼出何等的缜密心计?讲老实话,雷远完全不觉得孙权的谋略会在玄德公之上。
  只听此刻简雍说的两条,雷远就可以确认,此番玄德公前往京口,明摆着把吴侯给糊弄了。
  雷远瞬间想到了与之相关的两件事:
  其一,玄德公此前攻取荆南,打的是荆州刺史刘琦的旗号,然而刘琦就在玄德公出发前往京口的那几日,悄悄病死了。玄德公甚至没有为刘琦大举发丧,而是紧急组织群下,推举自己担任了荆州牧职务。严格来说,这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举动,用前世俗语说,便是“吃相难看”。
  再考虑到周瑜据南郡,黄盖据武陵、程普据江夏、鲁肃据益阳……荆州牧的职务一开始就颇有些摇摇欲堕的意思。可是京口一行之后,吴侯竟然承认玄德公都督荆州?这一承认,几乎是对东吴所任命各地荆州官吏的沉重打击,是东吴自家撬动了自家在荆州的根基!
  其二,既然盟友承认己方都督荆州,玄德公以表领徐州牧作为予吴侯的回报。毕竟孙权此前的正式职务不过讨虏将军、会稽太守而已,由堂堂左将军刘备出面表为方伯,这当然是丰厚的回报。
  问题是,为什么是徐州牧?吴侯欲得徐州,就得全力向北经营,然而从江左向北发起进攻,必经的重镇乃是合肥。此前雷远又听说,镇守合肥的曹军大将,乃是荡寇将军张辽。这是吴侯能打赢的人吗?雷远对吴侯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雷远不得不赞叹,玄德公实在厉害。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了,玄德公对荆州、对东吴盟友的真实态度。
  简雍安然端坐着,仿佛是给雷远留出再三思忖的时间。
  过了好半晌,他才郑重地问道:“续之,你果然明白?”
  雷远微微躬身:“虽不可说,却请宪和先生尽管放心。”
  不可说就对了,简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在灊山中见识过雷远的霹雳手段,知道这年轻人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决心,必然能够贯彻玄德公的意图。
  只是,此行所要说的,不止以上两项,还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这件事……哪怕不在公开场合说起,也很有些损伤主公的威名。当然,简雍并不觉得难以启齿,作为与刘备有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他甚至觉得那件事有些滑稽。
  简雍轻笑一声,继续开道:“续之的才能,我是断然放心的。有你在乐乡坐镇,主公也很放心。此番前往京口,来回的路程中,主公都曾向我提起续之,颇多夸赞哪。”
  雷远连连摇头:“穷困来投之人,至今寸功未立,哪里当得主公的夸赞?宪和先生之言,着实令我羞愧。倒是宪和先生你……刚从灊山返回,再随主公去京口,现在又提前赶回公安,巡行各地通报……这一路奔波劳碌,着实令人敬佩。”
  “我这人殊少文武才干,只剩下往来奔走的一点勤快尚可自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简雍不经意地摆了摆手,撑地起身。他是天生自来熟的性格,到哪里都不把自己当做外人,这时候在雷远的帐内绕了半圈,没看到酒水,只找到个粗糙黑陶大壶,里头装着半壶口味淡薄的蜜浆。于是他便老实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一盏,咕咚咕咚喝了。
  回来落座,他继续道:“说到劳碌,主公家宅内外都要应付,日夜不得消停。比起我们这些随员来,其实他才是最劳碌的那一个。”
  呃……雷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家宅内外还好理解,外有吴侯及其臣属们,内有新妇孙夫人都要应付罢了;但是日夜不得消停……简宪和你什么意思?主公夜里消停不消停,你如何晓得?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怕不是在作死?
  简雍一看雷远神色木然,连忙解释:“续之你不知道,孙夫人……唉,孙夫人性格才捷刚猛,颇肖其父兄,日常将吴侯所赐的宅院置办得犹如军营。她身边的百余名侍婢,又个个都会舞刀弄剑,老实说,我看主公每入内宅,常有凛凛之感,恐怕一晚上都会辗转反侧,如有芒刺在背啊。”
  雷远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既然孙夫人嫁给了玄德公,便是荆州众文武的主母。雷远可不会把口无遮拦的习惯带到讲究礼法有度的当世。有些话题,雷远不能,也不愿参与,皆因讨论这些话题本身就逾越了主从之分,日后恐怕会为人诟病。
  偏偏简雍摆出一副非要把这话题进行到底的架势。他再度起身,提起自家的坐席,放到雷远身边,再度坐下。然后还侧身尽量靠近雷远,压低声音道:“续之,我知你是志趣高洁的君子,但接下去有些话,乃是主公的意思,你还得认真听过。”
  雷远狐疑地看了看简雍,叹气道:“那便请宪和先生讲来。”
  虽然帐中并无他人,可简雍仍然再度放轻了声音:“孙刘两家联姻,是为了巩固同盟,确保两家彼此信任。然而,主公是主公,孙夫人是孙夫人,双方不能简单地视为一体。主公出于种种考虑,难免有对孙夫人退让敷衍的时候,但是,如续之这样的重要部属,还请务必把握其中分寸。”
  雷远沉吟着,慢慢点了点头。
  雷远很清楚原本的历史上,玄德公与孙夫人的这场婚姻究竟为何而发生,又将如何结束。所以他也立刻能明白刘备的想法。带着这么一位骄纵强悍的新妇在身边,若不提前向各路部属打过招呼,刘备简直不敢踏足自家的公安城。而简雍的的确确是玄德公真正的心腹,这样的话,也只有他能说出口了。
  可雷远忽然觉得简雍有些陌生,这个代表玄德公向同僚们私下吹风、要求提防玄德公新婚妻子的人,和灊山中那个诚意拳拳,为百姓们考虑的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雷远也很清楚,孙刘两家联盟本就迫于曹公的威力,不得不尔;为了维系这个脆弱的联盟而强加的婚姻,原不必指望有多少真实感情在其中。玄德公在这场婚姻中看似弱势,其实是在扮演自己的仁厚形象以应对吴侯;那位看似强势的孙夫人,才真是个命运全不由己的可悲之人。
第一百四十章
孙刘(三)
  既然雷远已经明了玄德公的意思,简雍旋即告辞,接下去他还要奔赴几座城池,向驻守在那里的文武重臣吹风。而雷远并无意询问简雍的具体行程,他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离这些算计远一点。
  或许是因为雷远一向以来都对刘备和他的部属们怀抱着特别的期待吧,即使明知有些东西是政治博弈中无法避免的,他仍然觉得有些不适。
  这种情绪影响了雷远在下午练兵时的状态,本该检查某队士卒对操典口令的熟悉程度,雷远却走神了,一时没能发问。于是士卒们只能愣愣地在台下等待,场面略显尴尬。郭竟见状,连忙接手过检查,替雷远解了围。
  雷远于是推说身体疲惫,暂时离开校场,回帐中略微歇息。一边走,他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政治幼稚病。在这个白骨露于野的乱世当中,能够身在强有力的政治领袖庇护之下,能全性命,已经是千万人求之不得的福气,更不要提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为了这些,接受一桩政治联姻,承担一些对所属家族和军政集团的责任,又算得了什么?倒是自己想得多了,简直胡闹。
  想到这里,他止住脚步,抖擞精神,重新往校场的方向走去。
  樊宏有些担心地问:“小郎君,你不用歇一歇么?”
  “没事。”雷远笑了笑。
  他再度登上高台,而紧张的训练继续进行,所有人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与此同时,一艘三桅大船在数十艘艨艟的护卫下,缓缓划过起伏的江面,进入水势较平缓的油江口。
  春天的时候,芦苇开始发芽,大片大片地填满油江口两岸的广阔滩涂。新生的苇椎是白色的,又带着些鲜嫩的青色,随着微风起伏,像是芦苇海洋中泛起的细碎泡沫,发出瑟瑟的声响。时有成群野鸟簌簌拍打着翅膀,从芦苇荡的一头斜飞出来,又稍纵即逝。
  刘备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这陌生而熟悉的景色,愈发感到归心似箭。
  立营于油口,还是去年夏天决定的事,当时他曾和孔明一起乘船巡视港口到大江之间的河道,夏天的时候芦苇愈发密集,水势也更加开阔,却没有春季时这种生机勃勃的魅力。
  前后没过一年时间,油口成了公安城,而年近半百的自己获得了以公安城为中心的荆南基业,还获得了强有力的盟友和青春貌美的妻子。
  这变化太快了,自己得到的东西又太多了,有时候让刘备感觉难以置信。所以他牢牢地站在甲板上,竭力眺望前方,直到大船沿着芦苇簇拥的河道中央向前,徐徐接近一处港口,而公安城绵延的城墙也出现在眼前。
  港口较外侧,有一座能够靠泊大船的码头。刘备隐约看到,码头上有数十名荆州文武官员肃然静立,他们是来迎接左将军、荆州牧的。
  刘备情不自禁地呵呵笑了起来,那些是他的兄弟、伙伴和战友们。虽然离开公安才一个月,刘备却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恨不得立刻就能飞身上岸,与大家一起欢笑喜悦。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哪里呢?这个场合,她应该和自己一齐出现才对。
  转身四望,却没有找到孙夫人,分明方才两人还并肩观景来着,可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孙夫人不见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几名侍女也不见了。
  刘备下意识地去看随侍在一旁的赵云。
  赵云用眼神向他示意。
  刘备皱了皱眉,往船只的后舷走去,果然在那里找到了面色不太好看的孙夫人,当然,还有那些太过尽职尽责的侍女们。
  “夫人……”刘备和颜悦色地说话,刚讲了两个字,就被孙夫人打断了。
  她年轻美丽的面庞上满是气恼,对着刘备大声道:“你看!怎么只有这么一群人傻愣愣的站在那里?没有鼓吹和仪仗,一副寒酸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欢迎我!”
  刘备连忙解释:“哎呀,夫人何出此言。没有鼓吹和仪仗,是因为荆州厉行简朴,不尚奢华,怎么会是不欢迎你呢?如果没有鼓吹和仪仗就是不欢迎,莫非他们不欢迎我?谁敢?”
  这事确实荒唐,说着说着,刘备忍不住笑了。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岁的青春女郎跟前,刘备总是怒不起来。她的美貌和娇憨,让刘备觉得既像是面对女儿,又像是面对妻子,总想要尽量宠着她,尽量顺着她的心意。
  而孙夫人总能利用这一点,让刘备不得不依从她的意见。
  她好像被刘备说服了,又好像没有,犹豫摇了摇头,再度发怒道:“可我是第一次来荆州,第一次!应该有鼓吹的,应该有悦耳的音乐才行。什么都没有,这也太轻贱了!”
  “好吧……夫人莫急,容我想想……”鼓吹什么的,本不是大事。说起来,自己在京口时,孙权每日都招待以五音五色之娱,公安城里如果完全没有这些,确也显得寒酸了点。只是,荆州久历战乱,正在从无到有地恢复过程中,这上头委实有些欠缺。谁的手里有鼓吹队伍呢?
  刘备仔细想了想,招来赵云道:“子龙,你放一艘轻舟过去,问问吾儿刘封吧。我记得他素来喜好这个,在自家府里一直藏着鼓吹乐队。让他赶紧把乐队拉到码头,演奏起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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