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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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他说。
“嗨。”我说。
他又继续去工作了,翻开每一片叶子,他细心地査看着什么。在他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块记录的牌子,他不时拿起来,用铅笔打着记号。
“你在做什么?”我问。
“记录它们的生长情形。”
“这是什么?”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银花,”他熟悉地说,“它们的花和叶子有利尿的作用。”
“那个呢?”我又指一样。
“那是天门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记得它们的名字?”我好奇地问。
“当然,”他笑笑,从身边的一棵指起,一样样指下去说,“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边是香薷,再过去是八角莲、半夏和曼陀罗……这边这一排是黄苓、仙茅、莪术……”
我对那些怪里怪气的名字提不起兴趣,但我诧异他的记忆力。打断了他,我问:
“这些全是药草?”
“是的。”他点点头。
“你们种药草干什么?”
“我在试验,如果种植成功,这会是一项很好的收入,台湾每年消耗的中药量是很惊人的。”
“成功了吗?”我问。
“目前还很难说,不过,它们生长的情形都还不坏,只是不够强壮。”
我望着他。“你这样天天和泥土为伍,不会觉得生活太单调吗?”我问。
他抬起眼睛来,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张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脸庞显得有些发愣,眼睛里飘过了一层轻雾。斗笠和那件圆领衫,都不能掩没他的秀气,兄弟两个如果用长相来比,凌霄斯文,凌风洒脱,两人的长相都非常不坏。
“我在征服这些泥土,”他说,“除了征服它们,我也无法征服别的!”
他嘴角有一阵痉挛,低下头,他迅速地回到他的工作上。我怔了怔,直觉地感到他在隐藏某种情绪,他看来十分地不快乐。他心里有些什么呢?对那个“故事”的怀念吗?怎样的一个故事呢?看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我又站了一会儿,由于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没趣,转过身子,我向幽篁小筑走去。自从领教到章伯伯的脾气之后,我对于吃饭的时间就特别注意了。
我还没有抵达竹林,一件意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归途,但是,那杂在羊群之中的赶羊女孩却在边走边哭。这女孩的家在镇上,名字叫秀荷,家里非常穷苦,她必须出来赶羊,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我来到青青农场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谊。她是个活泼快乐的孩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却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
我走了过去。
“什么事?秀荷?”我拉住她问。
她哭得非常地伤心,满脸眼泪和鼻涕,连气都喘不过来。看到了我,她抽噎地说:
“羊……羊……”
“羊怎么了?”我问,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顺地走在一起。“羊撞了你吗?”我说。我曾看到一只羊发了脾气,对着山坡乱撞。
“不是,”她猛烈地摇头,“是……是……羊……羊少了一只,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只,章老爷会打死我。”
“羊少了一只?”我姥诧异地说,“你数过?”
“我知道,是上个月才生的那只小山羊,”她哭着说,“我赶它们到溪边去,我在树底下睡着了,醒过来小羊就不见了,它被偷走了,我知道,它被偷走了。”
“你有没有找过?或者它跑远了,认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处都找了!”她哭丧着脸,“它不会离开母羊,它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回去,章老爷要打死我!”
她遍布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仿佛她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看到她那副惶恐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地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说:
“你先把羊赶到羊栏里去,我到河边去找那只小羊。”
离开了她,我迅速地向河边跑去。黄昏的原野朦朦胧胧,到处都被夕阳抹上了一笔金黄。我忘了妈妈那封信所带来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凄然,现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的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河边草深叶密,我学着秀荷唤羊时所发的声音,在溪边呼唤奔走。到处都是树木,溪边有着灰色的石块,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被我误认为小羊。我找了很久,那只小羊却毫无踪影。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太阳早已沉落,晚风凉爽地吹拂,带来了夜的气息。天边的晚霞已转为灰色,溪水凉凉地流下去,颜色已不再明亮,而带着暗灰。天快黑了,我应该回去,但是我仍然不愿放弃找寻。
我搜索的范围渐渐扩大了,一面专心地研究着脚下的草丛,因为小羊只有一点点大,很容易匿藏在树下的草丛中,而被忽略过去。就这样走着走着,我又走得很远了,当天色几乎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惊觉到我必须放弃寻找了。
掉转头,我开始往回走,一面仍然继续找寻。昏暗的天色使我认不清方向,我想,再找下去,恐怕迷途的不止小羊,还要加上我了!而且,既然找不到小羊,我还是快些回去的好,如果耽误了章伯伯晚餐的时间,他一定更会火上加油,大发脾气。加快了步子,我想穿过树林,走捷径回青青农场。树林内阴暗万分,扎伸的枝桠又阴影幢幢,才跨进去,我就后悔了。那些高耸的树木,在白天看来雄伟美丽,夜晚却浄狞恐怖,草丛里又时时刻刻都窸窸窣窣的,使我怀疑有毒蛇或其他东西,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增加了速度,脚下也越走越快。但是,荆棘和藤蔓妨碍了我,一条荆棘刺痛了我的腿,我站住,把那条荆棘从脚边拉开,当我站直身子的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遮在我的面前,顿时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像冰一样地冷了。
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形貌,只觉得他巍巍乎地高大,连思索的余地都没有,我掉转身子,拔腿就跑,谁知那人竟追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像魔爪般强韧而有力,深深陷进我的肌肉里,我尖叫了一声,一面拼命挣扎。那“怪物”嘴里发出许多叽哩咕噜的声音,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我已被吓昏了。在挣扎之中,他却突然松了手,我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下,由于这样一跌倒,我和那“怪物”打了一个照面,林内的光线已经非常幽暗,但他正好站在一块没有树木的空旷里,因此,我可以看到他额上和两颊的刺青,以及那对虎视眈眈的、闪烁的眼睛,这是一张浄狩狰狞而凶狠的面孔!一个画了脸的山地人!凌风曾经告诉我,画过脸的山地人表示除过草,“除草”也就是杀过人,这是一种“英勇”的表记!面对这样一位勇士,我吓得骨软筋酥。他仍然在对我哇哇叫,那张瘦削的、凹凸面很大的脸,有些像只非洲丛林里的大猩猩。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回转头再跑,不出我的预料,他又追了过来,我拼命跑着,不要命地跑,树枝勾破了我的裙子,荆棘又刺伤了我的手臂。但是,我都顾不着了,我只是跑着,跑着……终于我冲出了树林,跑到了溪边,在河堤上,有个男人正缓缓地踱着步子,我拼命大叫:
“喂——喂——喂——”
只要有个人,我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我向前面那人冲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回头望着我,我已筋疲力尽,手脚都是软的,张开嘴,我又大叫了一声:
“喂——请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脚下就踩了一个空,因为只顾着呼叫,天又黑,我没有注意脚下的地势,踩进堤边茂生的草里,没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顺着堤边的草坡,滑落到溪边两岸的鹅卵石上。我跌得头昏眼花,坐在那些石子上喘息不已。我听到有人连跌带冲地跑下河堤,我闭上眼睛,管他是谁,我反正无力于逃走了。
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我听到一个男性陌生的声音:
“小姐,你摔伤了?”
我的心落了地,睁开眼睛,我望着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到他那对关怀的眸子。
“一个山地人,”我还在喘息,“一个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地问,“山地人有什么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语无伦次地说,“还——抓住我,对我乱叫,一个画了脸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面前的男人仰头对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地抬起头来,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里。
“就是他!”我喘着,“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对那山地人讲了一些什么,用我所听不懂的语言。那山地人也哇哇地叫着回复了一些什么,然后,我面前的人对山地人用国语说:
“你吓着了这位小姐,你为什么不用国语跟她讲清楚?”
那山地人又叽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对我温和地说:
“这完全是个误会,他一点恶意也没有。他在找寻他的女儿,他为他的女儿很生气,因为那女孩不帮家里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于树林里太黑,他以为你是那女孩,等抓住你发现你不是的时候,你已经吓得拔腿就跑,他的国语说得不好,一急就只会用山地话叫,大概是他越叫,你越跑,他就想追上你来解释……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你不用害怕了。”
我抬头看看那山地人,心头的余悸犹存。我的救助者对山地人挥了挥手,说:
“好了,你走吧!我送这位小姐回去!”
山地人立即转过身子,迈开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颇有些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难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试着站起来,幸好并没有扭伤筋骨,只是腿上擦破了一块皮。
“摔伤了?”我的救助者问。
“没什么关系,只是破了点皮,”我说,望着他,“我以前从没有在山地住过。”
“我猜是这样,”他笑着,“你大概是青青农场的客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淀异地看着他,“不错,我在青青农场住了四天了。”
“你是陈咏薇?”他安详地问,很有把握的样子,好像他根本认得我一样。
“你是谁?”我的祐诧异加深了,“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的母亲,听她提到过你,”他自自然然地说,“章家夫妇也说过你要来住一段时期。而且,这乡下很少会见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住在镇上,我姓韦。”他说。
“哦,”我恍然地瞪着他,“韦白,是不是?山地小学的校长,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为什么?”
“整个青青农场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经思索地说,“到处都可以看到和听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让我们去青青农场吧,”他说,“我本来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
我们向青青农场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块,手臂上全是荆棘刺伤的痕迹,腿也破了皮,显得十分狼狈。韦白望了我一眼:
“如果你对路径不熟,章家不该让你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跑出来。”
“他们不知道,”我说,“我是来找一只小羊,章家的小羊丢了一只。”
“小羊?怎么会?它们不是有母羊带着的吗?”
“秀荷说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韦白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一带会有小偷,如果有,他们顶多在田里挖一个番薯,或采一根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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