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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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说什么,觉得韦白有些像个袒护子女的父亲,仿佛这一带的人全在他的保护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稳的声调、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让人信任的力量。夜雾笼罩着原野,天边冒出了第一颗星,月亮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忽儿的时间,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赶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种迷迷离离的美。一棵棵参差的树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贴在一块明亮的天幕上。我转头看看韦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清楚(到这时我才看清他)。那是张富有男性力量,却十分“动人”的脸。宽宽的额角上已有皱纹,眼睛深幽幽的,仿佛藏着许许多多你不能了解的东西,眉端习惯性地微磨蹙着,带着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样,他身上有些我这种年龄所没有的东西,属于长久的经验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迹,我无法具体地说出是些什么,但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察觉到我在打量他,他转头对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么?我吗?”他微笑地问。
“不错。”我说。
“有什么发现?”
“像一本难读的书。”
他笑了,对我摇摇头。
“你看过勃朗特的《简·爱》?”他问。
“嗯。”我哼了一声,想起那句话好像在那本书里有过。他望着我的眼光里有一丝感兴趣的微笑,还带着点鼓励的味儿。
“每个人都是一本难读的书,”他说,“你也是。”注视着我,他的眼光闪了闪。“你绝不像你外表那样单纯,你该有属于你的烦恼、哀愁和小小的快乐,对不对?每个人都一样,假如你喜欢去研究别人,你会发现许多你意料不到的东西。”
“你也喜欢研究别人?”我问。
“我研究得太多了,这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他的笑容收敛了,声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等你到我这样的年龄,你就不会研究了,因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们已经走到幽篁小筑的人入口,我想到他的题款、雕刻和画。一个怎样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隐居者?一个哲人?一个艺术家?一个怀才不遇的学人?我又瞪着他出神了。然后,噗喇喇的一阵鸟扑动翅膀的声音,有只鸟从竹林尖端飞落到韦白的肩膀上,是凌云的玉无瑕。
“嗨!小东西!”韦白喊着,用手接过它来,让它停在他的指尖上。“这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吗?”他对我说,“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们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丽的书。人类的书尽管复杂,却不见得都很美丽!”
我有些眩惑,他震慑我而吸引我,怎样的一个人呢?怎样的一本书?我会有兴趣去研究的,这本书一定费读而又耐人寻味。
走进竹林中的小径,一声尖锐的哭叫破空传来:
“我不知道,别打我!别打我!”
“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们赶快去!”韦白说,向前跑去,玉无瑕受惊地扑动翅膀飞走了。我们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筑的大门口。
7
到了幽篁小筑的大门口,我们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云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挣扎,章伯伯抓住她的两个肩膀,把她像筛糠似的乱摇一通,一面暴跳如雷地大叫大骂:
“你这个小娼妇,你把小羊还出来就算了,还不出来我剥你的皮!”
我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骂秀荷作“小娼妇”,在我的感觉上,仿佛只有没修养的女人才这样骂人。同时,弄丢了小羊也不该算作“娼妇”呀!秀荷扭动着身子,在章伯伯手里像个待宰的小鸡,徒劳地想挣脱那牢牢钳住她的手指。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反复地地喊着,满脸恐惧之色,一面把眼光求救地投向章伯母。
“好了,一伟,”章伯母伸出手去,“你放了她吧,她又不是有心的!”
“别为她讲话,舜涓!”章伯伯厉声说,“你的慈悲心肠每年都要为我损失不少钱财,这些山地人是没良心的!八成就是她自己偷了,偷回去烤了吃了!你说是不是?”他猛力摇着秀荷,“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没有!”秀荷哭喊着。
“没有你就拿出来!老子花了钱用你来看羊,你还把羊看丢了,我用你做什么?是不是你把羊偷回去给你爸爸了?你说!你说!”
“我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秀荷哭得直喘气。
“还说没有!”章伯伯大叫了一声,劈手就给了秀荷一巴掌,打得秀荷的头都歪了过去,接着,秀荷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更加引动了章伯伯的怒火,举起手来,他一连给了秀荷好几巴掌,那巨大的手立即在秀荷脸上留下无数纵纵横横的指痕,秀荷就哭得更厉害了。章伯母跨上前去,一下子拦在章伯伯面前,抓住秀荷,她想把她从章伯伯手中抢下来,一面喊:
“一伟,你不能这样打她!你没有证据怎么能说是她偷的?一伟,你放手!”
“我们花钱雇她做什么的?”章伯伯大叫,“不管是不是她偷的,她该负责任!”
“但是,她只是一个孩子呀!”章伯母把秀荷的头用双手抱在胸前,她那小小的身子像个保护神般挺得直直的,脸色苍白而凝肃。“你不能要求一个孩子像要求成人一样,而且,即使我们是雇主,也没有权利殴打佣人!”
“去你的婆婆妈妈经!”章伯伯吼着,一面拉扯着章伯母。“我只问事实!我花了钱是为了保护羊群,羊丢了我就要找她算账!你护在里面算哪一门?我看你巴不得把我的家当全拿去送人呢!”
我身边的韦白看不过去了,跨上前一步,他把手压在章伯伯的手背上,劝解地说:
“好了,好了,一伟,为了一只小羊发这么大的脾气,何苦呢!你就饶了这孩子吧,她老老实实的,不像个会偷羊的!”
“哦,是你,韦白,”章伯伯看到韦白了,但仍然愤愤不平。“你也帮着秀荷说话!这孩子早就气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她让一只小羊掉在河里淹死,没几个月,又弄丢一只小羊,这些山地人我一个也不信任,他们全是没良心的,都看着我的财产眼红!”
“他们是根本不把财产放在眼睛里的,”韦白慢吞吞地说,“你没弄清楚他们的性格,虽然他们很穷,但他们穷得快乐,财产对他们毫无意义。”
“韦白,”章伯伯气呼呼地说,“山地人是你老子哦!”
韦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显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后者正用祈谅似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在用眼光代章伯伯向他道歉,这无言的言语使韦白软化了,他转开头,长叹了一声,说:
“一伟,你这份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为什么要改我的脾气?”
“农场不是军队,”韦白的语气依然那样慢吞吞,把一只手放在秀荷的头顶上。他望着她说:“他们也不是你的部下,再这样下去,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必讨好他们,我又不想保住什么校长席位!”章伯伯不经考虑地说。韦白的脸色更难看了,掉转身子,他跨开步子就想离去,一面咬咬牙说:“我还是走吧!到这儿来根本就是个错误!”
“韦校长!”喊住他的是章伯母,她的脸色依然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就显得特别地黑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气,何必生气呢?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不进来喝杯茶就走吗?”
韦白有些迟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里有种近乎痛苦的神色。章伯伯显然也觉悟到自己的话过于激越,放开了秀荷,他自圆其说地对她大吼一声:
“滚吧!你!看在韦校长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情,我不剥你的皮就不姓章!”
秀荷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有个人走出来扶住了她,是凌霄!他不知何时站在我们旁边的,但显然也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他默默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带着股强烈的、不满的神情。然后,当着他父亲的面前,他用手臂环住秀荷的肩膀,像保护自己的一个小妹妹般,温和地对她说:
“来,秀荷,我带你到厨房里去洗洗脸,吃点东西。”
章伯伯迈上前一步,想对凌霄发作,章伯母及时阻止了他,祈求地喊了声:
“一伟,你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地望着凌霄和秀荷的背影,好半天,才对章伯母瞪瞪眼睛说:
“好吧!又是你护在里面,连自己的儿子都教成了叛逆!”回头望了望周围,他没好气地说:
“怎么,大家都站在大门口做什么?为什么不进来坐?”
我们都很沉默,没有谁讲话,章伯伯又环视了我们一圈,大声说:“你们怎么回事?以为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教训教训我所雇用的人而已!”
“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气,“大家进去吧!”
我们正要进去,章凌风从竹林外大踏步地跑了来,他看来精力充沛而神情愉快,嘴里吹着口哨,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眼看到我们,他停住步子,條诧异地向我们所有的人望了望,说: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章伯母疲倦地说,“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丢了一只小羊。”
“小羊?”凌风愣愣地问,“一只小山羊吗?”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问。
凌风尴尬地伸伸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慢慢地说:
“唔,我看到了,一只小羊……不过是只小羊而已,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说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的!”章伯母对凌风吞吞吐吐的态度有些生气,“难道连自己家的小羊都认不出来,为什么不带回来呢?”
“我当然认得,”凌风又伸伸脖子,“就因为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地把它烤掉了。”
“嗨,你说什么?”这是凌云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同时,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我也不由自主地对他挑起了眉毛。
“是这样的,”凌风笑嘻嘻地说,“我在树林里碰到了余亚南,他正在那儿写生一张风景,画得并不顺利,我们就谈上了,从艺术谈到文学,从文学谈到哲学,越谈越高兴。刚好秀荷到溪边来放羊,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因为秀荷在树下睡着了,我们就没有惊动她,我挑了一只最小的羊,两人到梦湖边去烤了吃了。”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充满了不寻常的岑寂。我预料章伯伯一定会大大地发作一番,而为凌风捏着一把冷汗。章伯母只是呆呆地瞪着凌风,似乎被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无法说话。韦白靠在门上,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我听到章伯伯说话了,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声音里并没有火气,只是有些勉强:
“你捉走了小羊,为什么不先告诉家里一声?以后这种事希望不再发生!好了,大家进来吧!这件事就算了!”
章伯母想说什么,但她咽下去了,咽不下去的,是她脸上那层不豫之色。瞪了凌风一眼,她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子,领先向屋里走去。章伯伯、凌云、韦白和我也跟着向里走。凌风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了,我那凌乱的头发和撕破的裙角都逃不过他的注视,他的眉头蹙了起来:
“咏薇,你碰到什么意外了吗?”他问,“你的样子好像刚刚遭遇过一只狮子。”
“一只猩猩。”我自语似的说。
“什么?”凌风没听清楚。
“别提了,”我有些不耐,“都为了你那只小羊。”
我们的谈话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她到这时才发现忽略了我,回过头来,她关心地望望我,问:
“你到哪里去了?还没吃晚饭吗?”
我知道他们一定都已吃过了,就说:
“没关系,等下我到厨房去煮两个蛋吃。”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追问。
“一个小误会,”韦白代我答复了,“她在树林里碰到了林绿绿的父亲,她被吓坏了,老林以为她是绿绿,想抓住她带回家去,就是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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