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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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邑今日去的,却是皇帝寝宫温室殿。
至于温室,王邑将剑交给门口的郎官,才进殿中,却发现里面气氛不太对,那面隔绝君臣的云母屏风后已有身影,应是皇帝陛下本人,而殿内的五威司命陈崇、更始将军廉丹等人皆在左右。
中央只跪着一人,竟是本该成为今日授斧钺主角的大司马严尤。
却见严尤朝云母屏风后的皇帝身影三稽首道:“陛下,臣有一言!”
……
“过去,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用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民夫转输粮秣,起于海滨;疆境虽然完固来了,却招致中国内竭,陈、吴举兵,刘项在后,最终秦丧社稷,亡秦者不是胡人,而是胡作为非的国策。”
“今天下遭阳九之厄,连年饥馑,西北缘边尤甚,前两年已出现人相食的惨相。如今却还要发大兵征讨匈奴,就算是十万人筹备三百日粮,也必须东援海岱,南取江淮方能足备。再计前往匈奴的路途,大军明年春天才能集结,夏日方能抵达边塞,还未开战,便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
严尤抬起头,看着云母屏风道:“如此大用民力,犹如重蹈亡秦覆辙,兵法有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如今从官吏、豪右到里闾小民,皆因保马、奴钱、訾税之事与朝廷离心离德,如何肯战?故此番北征,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
他一口气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一时间王路堂中静谧无声,其他四辅三公皆垂首不言,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而在良久的缄默后,云母屏风后响起了一个大而嘶哑的声音。
“那依大司马之见,与匈奴之战,却是打不得?”
当今皇帝在寝宫时,喜欢隐蔽在云母屏面之后,亲信以外不能见到。
严尤再次顿首:“然也,依臣愚见,匈奴可以权且放在往后再收拾,首要忧虑关东盗贼!”
王莽未说话,似乎是在思索,却已注意到王邑来了,遂道:“大司空以为如何?”
王邑就等这一刻,马上出言到:“青徐吕母、樊崇、力子都之辈,区区小寇而已,也不知大司马为何如此上心,更何况,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孙喜,发郡国兵清洁江湖之盗贼,想必很快就能平定。”
严尤回头瞪着王邑:“大司空说得轻巧,万一其中出了陈吴、刘项之辈,危及社稷呢?”
王邑大笑:“可笑,当年翟义等辈数十万人,东西响应尚不能动摇社稷分毫,何况今日?有臣在,必不会让嚣小跳梁!”
他转而看向严尤:“倒是大司马身为主将,却在战前沮军疑众,这当真合适么?”
本朝两位“名将”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直到王莽咳嗽声传来。
“今日本要授予斧钺,挑选吉日激励士卒。但大司马却在当出廷议之际,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大司马尤!”
严尤一震,下拜到:“臣在。”
王莽却不再说话,只让中黄门宣布他的制书。
“大司马尤视事四年,蛮夷猾夏不能遏绝,寇贼奸邪不能殄灭,不畏天威,不用诏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怀执异心,非沮军议。未忍致于理,其上大司马武建伯印绶,废为庶民,遣归故郡!”
“诺……”
严尤绝望地闭上眼睛,只慢慢解下金印紫绶,还有自己的武弁大冠,交付黄门后,只落魄地走出了朝堂,从王邑身边经过时,面对大司空颇为得意的神情,严尤只是默默摇头,该做的,他都已尽力。
等到严尤离开后,五威司命陈崇叹息道:“我本以为严伯石熟读兵法,应当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却不想他竟如此浅薄,只见表面,不究深理。”
“前汉有白登之耻,有和亲之辱,汉宣帝后匈奴看似诎体称臣,列为北籓,实则每年赐予金帛无数,黄龙时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哀帝时加至三万匹,又转边郡谷米前后三四百万斛,给赡其食。”
“刘氏皇帝每年耗费数千万钱送与北虏,与纳贡何异?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此策看似羁縻,实为养寇!”
“恭奴经一甲子休养生息,民畜繁衍,强盛已直追冒顿、老上之时,奴役乌桓,滋扰西域。而恭奴善于竟扬言只认汉宣帝子孙,不服新室。虽然表面上派遣使者,欲与我朝媾和,实则暗中唆使左右各部劫掠。”
“自始建国时起,便频繁入塞侵扰,杀两郡连率,掠掳人民、牲畜不可胜数,天凤之后寇边尤甚,想要求得和亲,让南北分庭相匹,结束君臣之名,甚至觊觎并州边郡之地,如此张狂,岂能不加以反击!”
“然也。”相比于严尤的逆耳忠言,陈崇的话显然更打动王莽,他在屏风后发声道:“但恭奴想错了,我朝与前汉不同,不和亲、不纳贡,寸土不让!”
“诗不云乎?玁狁孔炽,我是用急!恭奴可以威服,难以化狎,予必痛击彼辈,直至丁零北海。分其国为十五部,每部不得超过万户,勿令再度壮大,遗留后患于子孙后世。”
“至于严尤所言江湖盗贼,难道他不知道,安内,必先攘外么?”
一时间,从王邑到廉丹、陈崇,皆下拜道:“陛下英明!此圣王制御蛮夷之道也。”
授予斧钺的事暂时拖后,等群臣告退后,陈崇却又凑近屏风说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严尤前段时日,频繁出入宣明里,与故中散大夫扬雄议论朝政,今日之事或许是受了扬雄影响。”
“扬雄,还在人世么?”
王莽许久没听到老同事的名字了,闻言一愣,却道:“子云一向胆小,素不与事,专心于学问,自从他被五威府误会缉捕投阁后,便更加缄默,过去十余年间,甚至很少对朝政发出议论,满足于清静自守,他能与此事有何干系?严尤已免官归郡,不必深究,至于扬雄,更不要去叨扰他!”
陈崇笑道:“下吏绝无此意,只是如实禀报,但陛下,像严尤一般,质疑北征的人不在少数,这声音遍布朝野,哪怕陛下仁德不予深究,但终归于战不利。”
屏风后传出王莽声音:“统睦侯有何策?”
陈崇道:“但凡大征,必有大赋。汉武时击西南夷,益州耆老大夫不解,便有司马相如作《难蜀父老》讽喻之。”
“如今天下文章无出扬子云者,再加上扬雄在前朝成哀之际,也以熟悉胡虏之事著称朝野。今陛下北征恭奴,不如让扬雄作赋一篇颂之,定可消解朝中杂音!叫彼辈喟然称服,请以身先之!”
……
第69章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在听完不速之客、五威司命陈崇宣读的诏书后,勉强从轮椅上起身,在弟子王隆、侯芭搀扶着下拜的扬雄缄默良久,他垂首谦逊地说道。
“雄才干平平,文章老朽,所撰辞赋,恐有污陛下圣明,这等重要到足以载于史册的辞赋,何不找张伯松?他定能胜过老夫。”
“奇哉。”陈崇却笑道:“年轻时子云翁与张伯松号称天下文章二奇,也曾互不相让,为何老来时,却相互谦逊推让起来?”
二人口中的张伯松,名叫张竦(sǒ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儿,为人博通文史,和扬雄一样,也是位文章好手。
张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其叔父张绍卷入安众侯刘崇举兵反抗王莽时,张竦便与刘崇的亲戚一同跑到常安叩阙请罪,大义灭亲揭发亲属罪行,并写了一篇吹捧王莽的文章,称安汉公德美。
那篇文章搔中了王莽痒处,不但赦免了刘崇的亲戚,还一口气封将他们了八个侯,张竦亦为“淑德侯”。
以至于常安百姓到处说:“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而这十余年来,但凡王莽需要类似的吹捧之辞,张竦都是第一选择,据扬雄所知,当年陈崇就曾让张竦代笔,写过一篇称安汉公功德的文章。
那奏言洋洋数千言,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文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超过他的了,应该得到最高的礼遇。弦外之音,已经明显不过地听得出理当捧上皇帝宝座的声调,这是王莽禅代前所造最富煽动性的舆论。
放着好好的张竦你不找,今日怎忽然轮到了自己?
陈崇道:“张竦年年献辞,已是才情枯竭,倒是子云翁,自从新室文母驾崩后,已缄默六载,再无一字称颂圣朝,想必一直在潜思酝酿。”
“更何况,自从多年前五威司命不慎办错案,害得子云翁投阁而下,还丢了官职,终日嗜酒家中贫困,实在可叹,天子器重子云翁,这是故意给你机遇,重新获得大夫之位,好保禄终老啊。其实以子云翁的本事,只要你想,像张伯松一样封侯,真是轻而易举!”
确实如此,但扬雄始终都没踏出那一步。
说到这,陈崇忽然话音一转,左右看看道:“扬公这小宅当真不错。”
他踩着脚下硬质平整的地面,似笑非笑:“我听说三皇五帝之时,人们住的是陶桴复穴,木棍搭草棚,瓦盖的窟室,能够防御冷热、挡风蔽雨就行。到了后来,也是椽子不砍削,茅草不剪齐,不进行修饰加工。大夫才有方木屋梁和带柱子的厅堂,后来又多了藻井、门槛,栏杆上雕刻有花纹,还用白土粉饰墙壁。”
“而扬公此宅平整如此,也不知算不算超出规格,若是予虞唐尊见了,恐怕要抨击奢靡了。”
他话到此打住,笑道:“总之,此事便拜托子云翁了。”
言罢陈崇告辞,没给扬雄再推脱的机会,甚至留下了两个五威使者,坐在院中盯着扬雄作赋,不准他离开。
扬雄脸色有些苦闷,只回到屋舍中,跟他学辞赋,今日正好在身边的弟子王隆不由道:“夫子,陈崇如此相迫,莫非是因为上次吾等救伯鱼出五威司命一事,怀恨在心,故意相逼?”
他虽然憨憨,却也看出事有蹊跷。
扬雄却道:“不单是为了那件事。”
侯芭跟扬雄时间久,知道得多一些:“总不会是因为陈崇与张竦相善,而夫子同张竦素来不相得,故意刁难夫子吧?”
文无第一,过去张竦与扬雄是有争锋的,而张竦有位朋友,与清贫寡欲的张竦不同,好酒而生活奢靡,喜欢引用扬雄的《酒箴》来讽喻张竦——显然是他根本没读懂此箴的嘲讽之意。
但不管怎样,张竦与扬雄虽然同处一城,都作文章,却无半分往来。
“谁告诉你,陈崇与张竦是朋友?”扬雄仍是摇头,年轻人看事情太过简单,这世上人与事,可比这要复杂得多。
“南阳陈崇最初亦是以文章混迹于朝堂,但只是小小官吏,远不如我与张伯松有名。”
“但后来今上被汉哀帝赶出朝堂,回南阳新都闭门自守,陈崇便在那时追随,遂为亲信。”
陈崇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狗,他也是一条歹毒的蛇,张竦第一篇封侯之文是为了自保而作,那第二篇为安汉公歌功颂德,则是被陈崇所逼迫——毕竟扬雄虽然讨厌张竦的文章,但其本人确实清贫自守,除了不爱喝酒外,和他晚年生还有几分像。
所以,陈崇一方面在履行五威司命的职责,号召文人们对新朝大唱赞歌,另一面也在报复。
报复张竦、扬雄这些所谓清高自守的文人,世人皆浊,便也想拉着他们一同到泥巴中扬其波,按着老叟们的头,喝上位者剩下的糟醨,能让陈崇心中大快。
“我去找国师求助?”
“这是陛下诏令,恐怕也受了严尤之事牵涉,找刘子骏也没用。”扬雄摇头,但对王隆派人去通知第五伦,却并未阻止。
扬雄来到了屋舍中,面对素色的白绢,却迟迟不能下笔。
扬雄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就像洒满了墨点的绢布,常安人唱”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他与张竦这对老冤家,实却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名声早就恶臭,时至今日,是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文人风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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