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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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
母病危,速返。

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地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做个不孝的儿子!”
“我觉得,”云楼嗫嚅地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地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么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么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么办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地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地赶回来。”
“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象得越严重……”
“可是,绝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地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
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地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
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

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乱了,母亲!母亲!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无怨言的母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父亲是一味地忍让,这次竟再三和父亲冲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样地糊涂!怎样地不可原谅!怎样地不孝!怎样地可恶!竟怀疑先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母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飞机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母亲!母亲!他握着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着云楼,云楼一语不发地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子里,用双手紧紧地蒙住了脸,痛苦地摇着头。
“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着,沉痛而有力地啜泣起来。
“别急,我去帮你打听飞机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雅筠急急地说,握着电报奔下了楼梯。
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着说:
“怎么了?云楼?发生了什么事?”
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嗫泣,却不能禁止浑身的颤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地喊着:
“云楼!云楼!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没什么,涵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
“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衣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
“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地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抚摩着他的后颈。
“不要,什么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着她的母亲。
“妈,你打电话请了医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
“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水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药,医生说没有关系,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
“好的!”涵妮迅速地放开云楼,转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身边,急急地说:
“最早的一班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着急,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水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床,你悄悄地走,我会慢慢地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麻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母亲……”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
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我——”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
雅筠无语地看看云楼,对他悄悄地使了个眼色,说:
“那么,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白晳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母亲……噢,不会的!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猛烈地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地俯了过来:
“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地、温柔地、反复地唱着那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啊,涵妮,别伤心啊,涵妮,别胡思乱想啊,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
涵妮仍然在反复地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地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声地说:
“好好睡啊!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啊,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啊!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像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地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地点了点头,喑哑地说:
“谢谢你,杨伯伯,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分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地说,“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地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地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地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地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么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地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地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么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地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地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地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地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地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仁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母亲啊,母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吁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地堆积着,大部分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地写着:
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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