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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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能将你弃……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地问着,沉痛地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地,那样顺从地,那样楚楚可怜地,带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
“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哪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啊!“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信用,你是残忍的!”
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地、细碎地打击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地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问:
“谁?”
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么人都没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门边去,大声喊:
“涵妮!”
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甩了甩头发,甩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地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
“是你姨妈叫你来的?”
“唔,”翠薇含混地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么?”看着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医院里。接着,就狠狠地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前面。不只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沬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沬继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翠薇呆住了。
“怎么了?”翠薇笑着问,“发什么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说:
“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情?”翠薇坦率地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地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地说:
“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地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地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地说,深深地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只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彩,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地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地说,“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地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地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么脏,这么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凌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叠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地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地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
“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地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计地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像别人欠了你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地说:
“你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只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地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了你的窗子,什么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地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地望着他,急切地说:
“可是,你在逃避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陪葬进去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么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地叫。
“那么,还可能有什么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地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来,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们,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么,我是——”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翠薇注视着他,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
……
遭猎网将我捕,
宁可死傍你足,
纵然是恨难消,
我亦无苦。
涵妮,你应该无苦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地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但愿什么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
“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苦,更无奈。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干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地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声,跑过去拔掉插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看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地微笑了。
第十九章
云楼在热闹的衡阳路走着,不住地打量着身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缭乱,买什么呢?吃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进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挤满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么有这样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地喊着:
“喂喂!两罐咖啡!”
“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地应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给另外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地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着他站着,穿着件黑丝绒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蛮好看的发髻,露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秾合度的身材,模糊地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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