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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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云楼喊着,“那儿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地躺着,说不定现在已经死掉了!你们还不放我吗?还不放我吗?”
“噢!云楼,你别急呀!”那个好母亲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
“我要问爸爸去!”云楼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云楼,加件衣服呀!别和你爸吵呀!有话慢慢谈呀!噢,云霓,你快去看看,待会儿别让这老牛和小牛斗起角来了!”母亲在后面一迭连声地嚷着。
云楼冲进了孟振寰的书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书桌前面写信,看到云楼,他放下了笔,直视着他,问:“有什么事?”
孟振寰的脸色是不怒而威的,云楼本能地收敛了自己的激动和怒气。从小,父亲就是家庭里的权威,他的言语和命令几乎是无人可以反驳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压抑地说,“请您让我回台北去吧!”
孟振寰紧盯着他,目光冷峻而严厉。
“儿子,”他慢吞吞地说,“你到家才一小时,嗯?你又要求离开了?你的翅膀是长成了,可以飞了。”
“爸爸!”云楼恳求而祈谅地,“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吗?”孟振寰靠进椅子里,仔细地审视着他的儿子,“过来,在这边坐下!”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云楼被动地坐下了,被动地看着父亲。孟振寰埋在浓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测高深的。“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吗?”
“爸爸!”云楼喊,痛苦地咬了咬牙,他说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为什么你要自讨苦吃?”孟振寰问,“恋爱是最无稽的玩意儿,除了让你变得疯疯癫癫的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假若你爱的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子!你这不是自己往苦恼的深渊里跳?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害你吗?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了解,”云楼苦涩而艰难地说,“如果这是个苦恼的深渊,我已经跳进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来呀!”
“爸爸!”云楼爆发地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
“啪”的一声,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吼着说,“我虽不是上帝,我却是你的父亲!”
“你虽是我的父亲!你却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灵魂!”云楼也喊着,愤怒地喊着,激动地喊着,“你只是自私!偏激!因为你自己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所以你反对别人恋爱!因为杨伯母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反对她的女儿……”
“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许你再去台北!”
云楼的母亲急急地赶来了,拉住云楼的手,她含着眼泪说:
“你们这父子两人是怎样了?才见面就这样斗鸡似的!云楼,跟我来吧!跟我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弄了一头的汗呢!手又这样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来了!来吧!跟我来!”
死拖活拉地,她把云楼拉出了书房,云楼跟着她到了卧房里。忽然间,他崩溃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亲的腿,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啜泣起来。
“妈!你要帮助我!”他喊着,“你要帮助我,让我回台北去!”
“哦哦,云楼,你这是怎么了嘛?”那软心肠的母亲慌乱了,“你起来,你起来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好吗?我一定想办法!”
可是,这个母亲的力量并不大,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筹莫展,那个固执的父亲是无法说服的,那个痴心的儿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没有信来,没有电报,没有一点儿消息。云楼一连打了四五个电报到杨家,全如石沉大海。这使云楼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问题,”他像个困兽般在室内走来走去,“一定是涵妮的情况很危险,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电报的!”于是,他哀求地望着母亲,“帮帮我!妈!请你帮帮我吧!”
接着,旧历新年来了。这是云楼生命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一片鞭炮声中,他想着的只是涵妮。终于,在年初三的黄昏,那个好母亲总算偷到了云楼的护照和出入境证。握着儿子的手,她含着满眼的泪说:
“去吧!孩子,不过这样一去,等于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别忘了妈呀!”
像是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像是地球经过了几千万年沉睡后又得到再生。云楼终于置身于飞往台北的飞机上了。屈指算来,他离开台北不过十一天!
计程汽车在街灯和雨雾交织的街道上向仁爱路疾驰着。云楼坐在车里,全心灵都在震颤。哦,涵妮!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哦,涵妮!涵妮!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许瘦了,不许苍白了!不许用泪眼见我哦!涵妮!
车子停了,他丢下了车款,那样急不及待地按着门铃,猛敲着门铃,猛击着门铃,等待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门开了,他推开了秀兰,冲进了客厅,大声喊着:
“涵妮!”
客厅中冷冷的,清清的,静静的……有什么不对了,他猛然缩住步子,愕然地站着。于是,他看到杨子明了,他正从沙发深处慢慢地站了起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云楼,犹疑地问:“你——回来了?你妈怎样?”
“再谈吧,杨伯伯!”他急促地说,“涵妮呢?在她房里吗?我找她去!”他转身就向楼上跑。
“站住!云楼!”杨子明喊。
云楼站住了,诧异地看着杨子明。杨子明脸上有着什么东西,什么使人颤栗的东西,使人恐慌的东西……他惊吓了,张大了嘴,他嗫嚅地说:
“杨伯伯?”
“涵妮,”杨子明慢慢地、清晰地说,“她死了!在你抱她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云楼呆愣愣地站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接着,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
“不!涵妮!”
他奔上了楼,奔向涵妮的卧室,冲开了门,他叫着:
“涵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室内空空的,没有人,床帐、桌椅、陈设都和以前一样,云楼画的那张涵妮的油画像,也挂在墙上;涵妮带着个幸福恬静的微笑,抱着洁儿,坐在窗前落日的余晖中。一切依旧,只是没有涵妮。他四面环顾,号叫着说:
“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别和我开玩笑!你别躲起来!涵妮!你出来!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后有窸窣的声音,他猛然车转身子,大叫:
“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儿,显得无比庄严、无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
“孩子,她去了!”
“不!”云楼喊着,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摇着她,嚷着:“告诉我,杨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一直反对我,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住手!云楼!”杨子明赶上楼来,拉开了云楼的手。他直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接受真实,云楼,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真实。涵妮已经死了。”
“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死!她不会!不会!”转过身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
没有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嘴里呜呜地叫着。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身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地说:
“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走!”
“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地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云楼定定地看着杨子明,他开始有些明白了,接着,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身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道,茫无目的地向雨雾迷濛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杨子明也奔出了大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地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
第二部 小眉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清·纳兰性德
第十八章
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地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侧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购买礼物的人群,霓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彩,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
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地在雨雾中走着。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已的思绪中,沉思地、沉默地、沉着地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坐了下来。疲倦地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地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地啜了一口,再长长地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地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地说:
“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地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隐半现地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地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唤:
“涵妮!”
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错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夫妇作纪念了。
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再地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么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地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地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地搬出来了,租了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
一年以来,他就住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援,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缥渺的,不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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