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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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这一声,把柳氏都给吼得呆住了。
  所有的怨气积攒起来,总有要决堤的一天,她是内宅妇人,一辈子就那么大一片天地,哪里知道外头的境况。男人要在官场上行走,要立世为人,但凡有半点错漏,要遭多少人的冷眼,她知不知道?
  为了巳巳那件事,弄得朝中人人耻笑,就连官家都听说了他府上的奇事,那日问起魏国公的婚事,还特意叮嘱了一句,让他好生善待江侯嫡女,其中包含着怎样的意味,还用得着细说吗?
  唉,真是提了就来气,虽然内宅之事用不上宰牛刀,男人们也都有过偏爱美妾的经历,但被朝野上下瞩目,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会儿是真怀念县主在时的年月啊,简单庸碌地活着,好过将身上种种弊病,无限放大在众人眼前。
  可是怎么办呢,他不是不知道柳氏的毛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眼皮子浅、会算计、爱贪小便宜……但这些毛病不足以让他狠下心来惩治她。毕竟十几年的光阴,她陪他度过了多少个郁郁不得志的日夜。自己是可怜的,柳氏则是可悲的,到最后这笔糊涂账混作一团,已经说不清谁是谁非了。
  这头的柳氏呢,惊愕之余脑子转得飞快,自己催促着他去找了魏国公,最后商议出这么一个结果来,想必其中的过程愉快不到哪里去。
  这回她是真的有些怕了,不怕别的,只怕江珩对她的感情由浓转淡。于是她无声地哭起来,就是那种梨花带雨却不见抽泣的模样,她知道,这样最能击中男人的心。
  “原是我错了……”她轻声说,“是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拿小娘子当自己女儿一般,竟还想着亲手送她出门。”
  江珩抬了抬眼,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副雨打梨花的情景。
  她嘴里平静地说着,眼里的泪珠却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我原想着,她没了亲娘,总要有个替她递纱扇,盖盖头的人……没想到是我充人形,忘了分寸。”
  江珩忽然又有些不落忍了,蹙眉道:“好好的,你哭什么。”
  柳氏低下头,抬起袖子掖了掖眼睛,眼眶里还含着泪水,脸上却挂起了一个委曲求全的笑,嗐了声道:“正是的,小娘子成婚,既然还愿意认郎主这个爹爹,那也是桩好事,我有什么可哭的呢……”说着又落下泪来,嗫嚅着,“我只是心疼郎主,自己的女儿出阁,竟要在人家府上办喜事,弄得寄人篱下一般。”
  这短短两句话,确实又戳中了江珩的心事。
  谁能知道表面上欢欢喜喜地声称合办,背后饱含了无尽的委屈。女儿是他的骨肉,魏国公也是江家正经的郎子,他舒国公算个什么,如今竟赛过了自己这个亲爹。江家一口饭一口汤地把孩子养到这么大,难道还不及向家夫妇这一个多月的嘘寒问暖吗?
  可世上的事偏偏这么古怪,亲爹错不得半点,否则就有人站在公亲的立场上口诛笔伐你,让你沦为上京的笑谈。
  现在还有谁心疼他呢,无非烟桥一个罢了。
  江珩忽然软下了心肠,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好了,你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没有旁的办法,只有屈就这一回,才能保全体面了。”
  柳氏柔顺地点了点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略一思量,又问:“那小娘子的妆奁,郎主打算怎么料理?”
  江珩长出了口气,“不过尽我所能吧。先前东昌郡公家的聘金上头再添置一些,凑上个两千两,送去也就是了。”
  柳氏听了有些为难,犹豫了下才道:“东昌郡公的聘金是五百两白银,并黄金二十两,折算到一起,也还有千把两的空缺呢。眼下家里进项有限,除了庄上的收成,就指着铺面的租子。早前女君在时,上房一个吃醉了酒的嬷嬷曾说过,府里一年能得两三千两进项,竟不知怎么,女君走后只剩下了七八百两……”
  她话没有说透,但江珩已经听出来了,“你是说县主离世前,把那些看不见的产业全给了巳巳?”
  “唉……”柳氏蹙着眉笑了笑,“女君思虑得很周全,毕竟女儿是要嫁出去的,又不好掌娘家的权,女君的东西不给小娘子,难道还给觅儿吗。”见江珩恍惚,借机又道,“其实当日得知小娘子还活着,偏不去找你,我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左不过翅膀硬了,离了家也能活。那舒国公和夫人做什么一心维护小娘子?还不是瞧着小娘子手里有那些产业吗!”
  这么一说,又好像有些道理,以江珩的认识,明夫人只见过巳巳几回而已,怎么就生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护犊之情来,如今想来恍然大悟,世上果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然而事已至此,终究没有办法,怪自己教女无方吧。
  他垂下了脑袋,柳氏见状便道:“咱们肚子里明白就成了,小娘子总是郎主的女儿,郎主也不必因这个烦恼。眼下要给小娘子添妆奁,依我说,尽了咱们的意思就行了。雪畔的年纪不小了,过上一年半载得议亲,还有雨畔和觅儿,眼见着都长起来……年下又要搬府入上京……细想想要花费的地方多了,郎主哪里知道我的难处。”
  反正就是当家当出了一身的功劳,好比巧妇做出了无米之炊,开国侯府能支撑到今日,全赖她省吃俭用善于经营。
  江珩这才想起,上回快马加鞭赶到家,他们娘四个中晌吃白粥,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竟是因为节俭?好好的一个公侯府邸,何至于弄成这样!
  可惜不当家的人,问了账也是一头雾水,他忖了忖道:“不拘怎么,先把这件事办妥要紧。我已经想好了,将宕山的铺面和上京那个别业卖了,作筹建府邸之用,七拼八凑的也差不多了。”
  柳氏道是,半晌咬了咬唇试探道:“那小娘子的嫁妆,就筹个一千两吧!剩下再拿二三百两置办些床褥用具什么的,又喜兴,看着排场又大,打发人从我们这里浩浩荡荡运送出去,也好让幽州的人瞧瞧,堵住他们的嘴。”
  江珩觉得倒也可行,便颔首,“就这么办吧,快些预备起来,只剩十来日了。”
  柳氏应了声是,“我想着,还是通知姑母们一声吧,毕竟小娘子是郎主的嫡长女,姑母们也一直将她放在心上。且二妹妹府上恰好离幽州不远,明年官家换了坐朝的日子,她也要随彭郎子搬到上京去的。”
  江珩不愿意料理那些琐碎,站起身随意抬了下手指,便负手踱出去了。
  柳氏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悲苦的神情一瞬褪尽,吩咐一旁侍立的孔嬷嬷道:“找牙郎来,把沉香发卖了。”
  孔嬷嬷有些疑惑,“姨娘是怕这丫头嘴不严?”
  “终究是云畔屋子里的人,虽调理得听了我的话,年下搬到上京后,万一云畔要追究地动那天的事,只要拿住了沉香逼她说出实情,这事就穿帮了。”柳氏喃喃说,“还是发卖了吧,就说她偷了房里的东西,卖得远远的,这辈子最好入不得上京,这事就没个对证了。”
  至于那两人送到庄子上的婆子,当日就算知道压死的是木香,时隔几月无凭无据也说不清。算来算去只有沉香一个隐患,只要把她料理妥当,搬到上京也不必悬心。
  ***
  江珩一连在家休息了三日,第四日要返回上京,柳氏把该预备的陪嫁都预备起来,拿大红大绿的绸带捆绑上,装了满满六车,就停在府门前的直道上。
  这回她也跟着往上京去,不是去登舒国公府的门,是去江珩二妹妹的府上。她经营了这些年,和这两位小姑子交情深得很,江奉珠和江奉玉比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县主嫂子来,和她反倒更亲厚。
  马车摇晃着,从清晨走到下半晌,这回不必负荆请罪,因此也不觉得燥热。柳氏坐在车内,还有闲心挑起窗上帘子,看一看外面晒得发白的官道和远处的群山。
  江奉玉嫁在距离上京十来里的贯口,郎子是东上閤门副使彭盛,从七品的小官,掌文武官员及外使朝见引导事宜。婆家家世式微,男人进项也有限,住着以前还算体面的老宅子,潦草置了房妾室,阖家上下只有四五个仆妇小厮伺候,上头还有一位常年卧床的婆母,因此江奉玉每次来幽州走亲戚,柳氏总会预备些布料香料之类的,不叫她空手而回。
  人情嘛,就是这样一次次细微处积累的。当家主母不屑于结交的人,她去结交,当家主母不屑于干的事,她去干,总会拉拢些性情相投的人,将来要紧时候可堪一用。
  顶着烈日走了好几十里,因车上装着嫁妆不好策马,只能放缓速度前行。江珩起先还撑伞,无奈薄薄的两层油纸挡不住滚烫的热流,走了一程便躲到车里暂歇了。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车队终于抵达贯口,便在岔路上分了道。
  柳氏乘坐的车马入了市集,一直循着街道往前走,彭家就在直道尽头。因提前打发了小厮过去传了话,彭夫人早就在门上等着了,见柳氏的车到了门前,笑着上来迎接,客客气气叫了声“小嫂”。
  本来一般的姨娘,哪里当得一声“嫂”,到底多年的笼络不是平白丢进水沟里的,渔阳县主称“长嫂”,柳氏便挣了两位小姑一个“小嫂”的美称。
  彭夫人双手来搀扶,柳氏借着她的力走下了马车,一头亲亲热热问好,一头转身向随行的婆子招了招手。
  婆子捧着两匹上好的折枝五瓣花缎子到了面前,柳氏含笑说:“这是幽州新出的花样,我特意带了来,给二妹妹添两件衣裳穿。”
  彭夫人受宠若惊,瞧了瞧那缎子,赧然笑着,“总叫小嫂这么破费,我又不能为你做什么,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引进了门内。
第27章
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有客来,自然要备茶点招待,柳氏看了看盘子里垒起来的五个麻饼,含着笑调开了视线。
  彭夫人很盛情,让婆子打了凉手巾来给她擦脸,和声道:“这么热的天,难为你走了这一路……今日怎么得闲,上我府里来坐坐?”
  柳氏接过手巾,略微掖了掖脸颊便递还了回去,扭过身子正色问:“咱们家里那些事,不知二妹妹听说了没有?”
  彭夫人的男人本来就在上京供职,开国侯府的变故传得街知巷闻,回来当然也会和她提起。
  “总是和巳巳有关的。”彭夫人道,“原本听说地动塌了房子,把她压死在屋子里,可后来怎么又说死的不是她,是弄错了人?如今太后保媒,许了魏国公,不日就要完婚了吧?”
  这些话当然是挑好听的说,众人背后怎么唾骂侯府那个妾室,简直不能细品。彭夫人看在柳氏往日接济她的份上,好歹留足了她面子,今天她路远迢迢赶到贯口来,想必也和巳巳的事有关。
  柳氏呢,少不得替自己辩解一回,指天誓日说是女使趁小娘子不在,偷穿了小娘子的衣裳。
  “那日变天,天色本就昏昏的,又赶上后院送水送米,我就不曾留意前院的事。一早送了小娘子出门赴繁花宴,后来地动,听说她被房梁压住了,我还纳闷呢,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掏心掏肺地一叹,“你是没看见,那会儿下着大雨,人压得不成个样子,我唬得魂儿都飞了,凭着衣裳认人,哪里敢细瞧!可就是这么个错漏,弄成了现在这样,你哥哥怨我怨得不知怎么好,我心里的委屈和谁去说?终是庶母难当,尤其我们小娘子,和前头女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品性,眼睛生在头顶上,拿住了这一项,一气儿便闹到舒国公府上去了。我亲自登了公府的门,又是赔罪又是认错,险些被舒国公夫人打出来,真真为这小娘子吃够了苦,也丢尽了脸,一辈子没这么低三下四过。”
  彭夫人听了便说顺风话:“这孩子确实是倔了些,原不是什么大事,说开了就好,一家人值当闹得这样?现在外头传什么的都有,你还不知道那些人,芝麻都能给你说成西瓜,总是看着别人家的热闹不嫌事大。”顿了顿又问,“眼下巳巳怎么样了?出阁的日子定了吗?”
  大约是彭盛的消息不够灵通吧,毕竟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哪能立时知道公侯的动向。柳氏道:“定在初六,就这几日的事了。”
  彭夫人有些意外,“那不是只剩五六日了?这么快?”
  柳氏撇着唇角笑了笑,“原先和魏国公定亲的是舒国公嫡女,因那小娘子有疾,这才退了亲,好事落到了我们娘子的头上。还有一桩,你听了八成觉得疯魔了,小娘子出阁不在幽州,竟放在舒国公府上办。到时候你哥哥独自一人上人家府里送女儿出阁,连小的那三个哥儿姐儿,一个都不能带呢。”
  “还有这等事?”彭夫人讶然道,“我们是江家的亲戚,上向家门上随礼总不成话。这可怎么料理?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柳氏不说话了,沉默半晌喝了口茶方道:“人家这会儿得了高枝,我们江家人哪个在她眼里,就连她爹爹,她也是怕外头说她不孝不悌,这才勉强答应让他出席的。向家门头上,我料你们去不了,也犯不上热脸贴那个冷屁股。至于巳巳,眼下是受了舒国公夫人挑唆,使小性儿给我厉害瞧呢,等嫁进了魏国公府,我倒要看看,她可是要和娘家断个干净。”
  彭夫人想了想道:“既这么,那索性等她过了门子自己当家了,我和她大姑母再随这个礼。”
  柳氏笑起来,“她不认家里人,姑母们却拿她当个人儿,还想着给她补份子钱呢。”
  彭夫人听了,讪讪跟着笑起来,其实谁心里还没点小算计,侄女好歹嫁进了魏国公府,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巳巳往后就是公爵夫人,他们江家门里,还没人的成就能高过她呢。
  自己往常日子过得不舒称了,上侯府打打秋风,得些布匹银两的,回来尚且能够滋润上一阵子。侯府已然如此,公爵府又是怎样富贵光景,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己混得不好,自然巴望着至亲骨肉混得好,俗话说肉肥汤也肥嘛,多个能走动的门头,对她来说总是好事。
  可柳氏的话却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瞧咱们家小娘子,打小就和你们不亲,到底是县主的女儿,哪里像雪畔雨畔似的,愿意和姑母们亲近。我们小娘子啊,清高着呐,不和寻常人打交道,结交的都是幽州上京的贵妇贵女。什么繁花宴、金翟筵,不说我这做小的,就是大妹妹和二妹妹这样的正头夫人,也等闲进不去那种地方。清流见惯了,哪里瞧得上咱们这种俗流,来日二妹妹借着姑母的名头登门去瞧她,一回二回还好,到了第三回,人家怕还嫌烦,给你一碗闭门羹吃呢。”
  彭夫人顿时讪讪,心道确实从来没在姑娘身上尽过心,冷不丁勤走动起来,巴结的意味过浓了。要是换了软弱些的,家里人贴上也就贴上了,可云畔不一样,她向来瞧不上她们这帮穷亲戚,未必不像柳氏说的那样不耐烦。
  “不过我倒有个主意。”柳氏简直拿捏透了彭夫人的心思,笑着说,“高门大户,咱们这号人是沾不上了,既然如此就做上一票买卖,也别图下回。你晓得你哥哥给她预备了多少嫁妆吗?”
  彭夫人摇了摇头,“想是不少吧!”
  柳氏哼了声,“一千两现银子,另加了好几百两的物件。”
  彭夫人吃了一惊,“这么多?这可抵上寻常人家二十年的嚼谷了。”
  柳氏摇着团扇,清风掀起了她鬓边垂落的发,她倚着圈椅的扶手道:“咱们省吃俭用填那窟窿,其实是石头往山上背。县主临死前,把自己手里的产业全给了她,府里进项缩减了六七成,全进了她的荷包。年下咱们要搬府入上京,筹备新府的钱还差了二千两,你哥哥都急得要卖祖产了。我想着,我是进不了她公爵府的门了,二妹妹可以仗着姑母的身份,和她说上两句话,就说她爹爹手上紧,请她周济周济,将来得了钱再还她。”
  彭夫人有些为难,“只怕她不肯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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