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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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嗬!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加油!小破车!”
小破车似乎不敢不听命令,居然摇头喘气地又往前冲去了!于是,丹荔就唱起歌来,唱起一支幼稚园孩子常唱的儿歌《火车快飞》,可是,她把歌词略略改变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
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由于这歌曲如此容易上口,一会儿以后,满车子的人都在重复地唱着“破车快飞,破车快飞”了!这辆车子就这样飞呀飞地,一直飞到了市政广场。
一个急刹车,破车停了,满车的人,欢呼着从车子里冲了出来。他们对着那执矛的罗马女神大呼小叫,对着马卡斯·奥里欧斯的铜雕“示威”。志远把志翔推到那些雕像前面去,大叫着说:
“今天,是我们瞻仰你!后世,是别人来瞻仰志翔的雕塑品!”他醉醺醺地对那雕像大声解释,“志翔!陈志翔!你知道吗?这是个中文名字,你知道吗?”
“哥哥,你醉了!”志翔跌跌冲冲地去拉他,自己认为没有醉,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那儿傻呵呵地笑着。“哥哥,你别叫!”他笑不可仰。“它是石头,它听不见你的声音!”
“它听得见的!它是神,它怎么听不见!”志远强辩着,继续对那雕像挥拳,示威,大呼小叫。丹荔笑得把头埋进了志翔的怀里。忆华喝得最少,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个,她不住跑去拉志远的手,志远就像车轱辘般打着转,不停地呼叫:
“米开朗基罗,米先生,米大师!你也来认识认识我弟弟!罗马之神,艾曼纽,各方无名英雄,凯撒,尼禄,派翠西亚……你们统统来,今晚,是我陈志远请客!我陈志远为弟弟摆了一桌酒席!你们来呀!来呀……”
“志远!”忆华挽着他的手臂,抱他的胳膊。“你们要把警察闹来了!你们要把全街的人都吵醒了!”
“全街的人吗?哈哈!”志远笑着说,“这儿的‘人’,只有我们,除了我们,只有罗马的神灵,和罗马的鬼魂,今晚,是一次人、鬼、神的大聚会!哈哈!忆华,你知道吗?”他捏着她的下巴,忽然不笑了,认真地说,“今天的人,是明天的鬼,是后天的神,你懂吗?人类的定律就是这样的!像张飞,像关公,都走过这条路。我们,也要走这条路……”
老人坐在议会厅旁的梯阶上,一直在那儿反复地唱着“破车快飞”,他显然对这支儿歌着了迷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
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他忽然把白发萧然的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忆华慌忙抛开志远,跑过来抱住父亲的头。
“爸爸,怎么了?”她问。
“快到家里!快到家里!”老人模糊地念着,“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好的,爸爸,”忆华急急地说,“咱们就开车回去!你起来,咱们回家去!”
“我说的不是罗马的家,”老人呜咽着,“我真正的家!”他又低唱了起来,“破车快飞,破车快飞……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爸爸妈妈真欢喜……”
忆华呆住了,愣了,不知道要怎么好。就在这时候,她听到志翔的一声惊呼:
“哥哥!你怎么了?”
她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志远倒向那巨大的铜雕,她尖叫了一声,志翔已一把抱住了志远。忆华奔了过来,俯下身子,她看到志远那张惨白的面庞,仰躺在志翔的怀抱中,他还在微笑,在喃喃地说:
“志翔,你是个大艺术家!”
说完,他的眼睛闭上了。忆华惊叫着:
“志远!志远!志远!你是醉了,还是怎么了?”
丹荔拖住了忆华。
“快!我们要把他送医院!他病了!我来开车!快!”
第二十章
志远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触目所及,是一瓶葡萄糖的注射液,正吊在床边上,他有些模糊,有些困惑,这是什么地方?他动了动,有只温柔的手很快地压住了他,接着,忆华那对关怀的、担忧的、怜惜的大眼睛就出现在他面前了。他蹙蹙眉头,想动,但是,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望着忆华,喃喃地问:
“我在什么地方?”
“医院里。”
医院里?他转头看过去,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布幔,白色的屋顶,一切都是白色的。他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那瓶注射液正一点一滴地注射进他的血管里去。他搜索着记忆,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正在市政广场前面对马卡斯·奥里欧斯的铜像演讲,怎么现在会躺在医院里?他狐疑地看着忆华。
“我怎么了?”他问。
“你病了。”忆华轻声说,握住了他的手,“医生说,你要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
“胡说!”他想坐起来,忆华立即按住了他。“别动,你在打针。”
“为什么要打针?”他皱紧了眉,努力回忆。“我们不是在庆祝志翔毕业吗?我们不是在市政广场吗?对了,我记得我喝了很多酒,我不是病了,我是醉了。”
“你是病了。”忆华低语,凄然地看着他,“庆祝志翔毕业,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什么?”他睁大了眼睛。
“你在医院里已经躺了三天了,整整的三天,你一直昏睡着。”她用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被单。
“我——害了什么病?”他犹豫地问。
“医生还在检查!”
“还在检查?”志远不耐地说,“换言之,医生并不知道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你……”他又想起身,但是,周身都软绵绵地不听指挥。他心里有些焦灼,许多年前的记忆又回到眼前,山崩了,雪堆压下来,他被埋在雪里……他摇摇头,摇掉了那恐怖的阴影。“我只是喝多了酒!”
“不,你不是。”忆华说,“医生已经查出来的,是你的胃,胃穿了孔,医生说,一定要动手术,可是……”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的肝发炎了,必须要先治好你的肝炎,才能给你动手术。”
“你是说,我害了肝炎,又害了胃穿孔!”
忆华轻轻地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说医生还在检查?”
“是……是……”忆华嗫嚅着,“医生说,还要继续检查别的部位!”他颓然地倒在枕上,心里隐约地明白,一场大的灾难来临了。他那昏沉沉的头脑,他那不听指挥的四肢,他那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胸腔,和他那种疲倦,那种无法挣扎的疲倦,都在向他提醒一件事实,是的,他病了!不管他承认或不承认,他是病了!躺在这儿,不能动,不能工作,像一个废物!他深吸了口气,面对忆华。
“志翔呢?”
“他……他……他找工作去了。”
“找工作?”他又想冒火。“我跟他说过……”
“志远!”忆华柔声叫,哀伤地,祈求地望着他。“你别再固执了好不好?医生说……你……你在短时间之内,根本不可能出院。志翔已经毕业了,他很容易找到一个他本行的工作,你就安心养病,别再操心了,好不好?求求你安心养病吧,为了我!好吗?”
志远注视着忆华那对盈盈含泪的、哀求的、凄苦的眸子,他的心软了,叹了口气,他抬起那只没有注射的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一千斤重,只一霎,那只手就软软地垂下来了。他低语:
“放心,忆华,我会很快就好起来。”
忆华含泪点头,不知怎的,他觉得她的眼光好悲哀,好无助,好凄凉,好惨痛。可是,他无力于再追问什么,疲倦像个巨大的石块,压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胸口上,四肢上,闭上眼睛,他又慢慢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意识又活动了,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悄声低语,他没有张开眼睛,已听出那是志翔的声音,在低声说着:
“……总之,已经是千疮百孔,病源不是一朝一夕了。也怪我太疏忽,早就该强迫他来医院了。反正,现在不能动手术,必须等到他……”
志远的眼皮一定眨了眨,志翔立即就住了口。志远睁开了眼睛,看到志翔站在面前,他那张年轻的、漂亮的脸孔,正对着自己勉强地微笑。在他身边,是充满了青春气息的丹荔,睁着对大大的眼睛,丹荔呆呆地望着他。他想起那高歌“破车快飞”的丹荔,为什么她今天不笑了?不神采飞扬了?他的眼光掠过了丹荔,忆华依然坐在那儿,却面有泪痕,担忧地瞅着他。室内,灯已经亮了,这是晚上了。
“哥,”志翔俯下头来看他,故作轻快地说,“这下好了!老天强迫你要休息一段时间了!看你还能逞强吗?就是机器人也得休息上油的呀!”
志远勉强地笑笑,望着志翔。
“听说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吗?”
“是的。”
“什么工作?”
“在……就在我的母校当助教,我想,这样最好,教学相长,我仍然可以不丢掉我的艺术。”
志远点了点头,心里安慰了好多。
“待遇不高吧?”他说,“我知道助教的待遇都很苦的。但是,没关系,能够不离开本行就最好。”
“我也是这样想,而且,我的教授又介绍了两个美国孩子给我,我教他们初步的素描,算是家庭教师,待遇反而比学校多。”
“这样,你岂不是太忙了?”
“虽然忙,倒并不苦,”志翔说,“只是晚上要当家教,比较不自由而已。”
志远深深地凝视他。
“现在在放暑假,助教也有工作吗?”
“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当助教,教授和讲师都有暑假,只有助教在假期里也要上班,台湾的助教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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