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红豆(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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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头俯得更低了,半晌,才轻语着:
“我——怀了孕。”
“什么?”他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我有了你的孩子。”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雨婷已经十八岁的时候,我会又有了孩子。”
他震惊地瞪着她,好半天没弄清楚她话中的涵义,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然后,他的意识就陡地清醒了。立即觉得心中充满了某种难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绪。好半天,他沉默着没说话。然后,理智在他的头脑里敲着钟,当当地敲着,敲醒了他!他抽了一口冷气,艰涩地吐出一句话来:
“我会带你去解决它。”他说,不知怎的,说出这话使他内心绞痛。“我有个好朋友,是妇产科的医生。”
她定定地看着他。
“你敢?”她说,“我好不容易有了它,你敢让我失去它?自从你告诉我那个故事,关于给初蕾取名字的故事以后,我就在等待它了!我说了我会补偿你,你失去一个女婿,我给你一个——夏再雷。”
夏再雷?夏再雷?他生命的再一次延续!他几乎已经看到那胖胖的小婴儿,在对他咿咿呀呀地微笑,他几乎已触摸到那胖胖的小手,闻到那婴儿的馨香……他忽然眼眶湿润。
“慕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问,“你会被人嘲笑,你会失去工作,你会丧失别人的尊敬……而且,你已经不年轻,四十岁生第二胎会很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飞快地说,“我要我的——夏再雷。不管你要不要!”
他把她一把拥进了怀里,紧抱着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前,他的心脏怦怦跳动,他的眼眶里全是泪水。他要那孩子!他要那孩子!他也知道她明白他要那孩子!他抱紧了慕裳——不只慕裳,还有他的夏再雷!
第十三章
是入冬以来的第一个晴天,难得一见的太阳,把湿漉漉的台北市晒干了。
初蕾和致秀漫步在校园里。最近,由于感情的纠纷,和错综复杂的心理因素,初蕾和致秀,几乎完全不见面了。即使偶尔碰到,初蕾也总是匆匆打个招呼,就急急地避开了。以往的亲昵笑闹还如在目前,曾几何时,一对最知心的朋友,竟成陌路。
这天是期终考,致秀算准了初蕾考完的时间,在教室门口捉住了她。不由分说地,她就拉着初蕾到了校园里,重新走在那杜鹃花丛中,走在那红豆树下,走在那已落叶的石榴树前,两人都有许多感慨,都有一肚子的话,却都无从说起。
致秀看着那石榴树,现在,已结过了果,又在换新的叶子了,她呆怔怔地看着,就想起那个下午,她要安排大哥和初蕾的会面,却给了二哥机会,把初蕾带走了。她想着,不自禁地就叹了口长气。
初蕾也在看那石榴树,她在祷念那和榴花同时消失的女孩。那充满欢乐、无忧无虑的女孩。于是,她也叹了口长气。
两个人都同时叹出气来,两人就不由自主地对望一眼,然后,友谊又在两人的眼底升起。然后,一层淡淡的微笑就都在两人唇边漾开。然后,致秀就一把握住了初蕾的手臂,热烈地叫了起来:
“初蕾,我从没得罪过你,我们和好吧!你别再躲着我,也别冷冰冰的,我们和好吧!自从你退出我们这个圆圈,我就变得好寂寞了。”
“你有了小方,还会寂寞?”初蕾调侃地问。
“你知道小方有多忙?马上就升正式医师,他每天都在医院里弄到三更半夜,每次来见我的时候,还是浑身的酒精药棉味!”
初蕾凝视着她,心里在想着母亲,母亲和她的牙牌。
“致秀,我给你一句忠告,当医生的太太会很苦。我爸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他爱我妈,忠于我妈,但是,病人仍然占去他最大部分的时间!”
致秀愕然地望着初蕾,原来她还不知道!不知道夏寒山在水源路有个情妇?不知道那情妇已经大腹便便?是的,她当然不知道,致中和雨婷的交往,她也无从知道!她怎会晓得杜慕裳的存在!夏寒山一定瞒得密不透风,丈夫有外遇,太太和儿女永远最后知道。致秀咽了一口口水,把眼光调向身边的杜鹃,心里模糊地想着致中对她说过的话:
“你知道雨婷的妈妈是谁?她就是夏伯伯的情妇!”
“你怎么知道!少胡说!”她叱骂着致中。
“不信?不信你去问小方!不止是夏伯伯的好情妇,她还要给他生儿育女呢!”
小方证实了这件事。
她现在听着初蕾谈她爸爸,用崇拜的语气谈她爸爸,她忽然感到,初蕾生活在一个完全虚伪的世界里,而自己还懵然无知,于是,她就轻吁了口气。
“怎么?担心了?”初蕾问,以为致秀是因她的警告而叹息。她伸手拍拍致秀的肩。“不过,别烦恼,忙也有忙的好处,可以免得他走私啊!”
致秀紧蹙一下眉头,顺手摘下一枝杜鹃叶子,她掩饰地把杜鹃送到唇边去轻嗅着,忽然大发现似的说:
“嗨,有花苞了!”
“是该有花苞了呀!”初蕾说,“你不记得,每年都是放寒假的时候,杜鹃就开了。台湾的杜鹃花,开得特别早!”
“哦。”致秀望着初蕾,若有所思。她的心神在飘荡着,今天捉初蕾,原有一项特别用意,上次是石榴花初开,这次是杜鹃花初开……到底面前这朵“初蕾”啊,会“花落谁家”呢?
“你今天是怎么了?”初蕾推了她一把。“你眼巴巴地拖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谈杜鹃花吗?你为什么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的?喂,”她微笑地说,“你没和小方吵架吧?如果小方欺侮你,你告诉我,我叫我爸爸整他!”
“没有,没有。”致秀慌忙说,“我和小方很好。我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妈很想你,我爸也记挂你,还有——我大哥要我问候你!”
初蕾的脸孔一下子就变白了。
“你没有提你二哥,”她冷冰冰地接口,“我们不必逃避去谈他,我猜,他一定过得很快活,很充实,而且,有了——新的女朋友了吧?”
致秀的脸涨红了,她深深地盯着初蕾。
“你还——爱他?”她悄悄地问。
“我爱他?”初蕾的眼睛里冒着火。“我恨他,恨死了他,恨透了他!我想,我从没有爱过他!”
致秀侧着头打量她,似乎想看透她。
“初蕾,”她柔声说,伸手亲切地握住了初蕾的手。“我们不要谈二哥,好不好?你知道他就是这种个性,谁碰到他谁倒楣,他没有责任感,没有耐性,没有温柔体贴……他就是大哥说的,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她深思地住了口,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大哥和二哥打过两次架,大哥都打输了。”
“两次?”初蕾有点发呆。
“第一次,大哥的下巴打破了,第二次,嘴唇打裂了。他就是这样,从小没跟人打过架,不像二哥,是打架的好手。唉!”她叹口气,“大哥走了之后,我一定会非常非常想他。”
“走了之后?”初蕾猛吃了一惊,“你大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你不知道吗?”致秀惊讶地。“大哥没告诉过你?”
“我有——很久没见到你大哥了。”初蕾含糊地说,掩饰不住眼底的关切。“他要到哪儿去?又要上山吗?他不是已经写好了论文,马上就要升等了吗?”
“不是上山,”致秀满脸怅然之色。“他要走得很远很远,而且,三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回来……他要出国了!到美国去!”
“出国?”初蕾像挨了一棍,脑子里轰然一响,心情就完全紊乱了。“他出国做什么?他是学中国文学的,国外没有他进修的机会,他去做什么?”
“去一家美国大学教中文。”致秀说,“那大学两年前就来台湾找人,大哥的教授推荐了他,可是,他不肯去,宁愿在国内当助教、讲师,慢慢往上爬。他说与其出去教外国人,不如在国内教中国人。但,今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应聘去当助教了。”
“可是……可是……”初蕾呆站在那儿,手扶着一棵不知名的小树,整个心思都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的个性并不适合出国啊!”她喃喃地说,自己并不太明白在说些什么。“他太诗意,太谦和,太热情,太文雅……他是个典型的中国人,他……他……他到国外会吃苦,他会很寂寞,他……他……他是属于中国的,属于半古典的中国,他……他的才气呢?他那样才气纵横,出了国,他再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哦,”她大梦初醒似的望着致秀,急切而热烈地说,“你要劝他!致秀,你要劝他三思而后行!”
致秀眼中忽然有了雾气。她唇边浮起一丝含蓄的、深沉的微笑。然后,她轻轻挣脱了初蕾的掌握,低低地说:
“你自己跟他说,好不好?”
说完,她的身子就往后直退开去。在初蕾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致文已经从那棵大红豆树后面转了出来,站在初蕾面前了。初蕾大惊失色,原来他一直躲在这儿!她猛悟到自己对他的评论都给他听到了,她反身就想跑,致文往前一跨,立即拦在她前面,他诚挚地叹了口气,急急地说:
“并不是安心要偷听你们谈话,致秀说你今天考完,要我来这儿跟你辞个行,总算大家在一起玩了这么多年。我来的时候,正好你们在谈我,我就……”
“辞行?”初蕾惊呼着,再也听不见其他的话,也没注意到致秀已经悄悄地溜了。她的眼睛睁得好大,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难道,你的行期已经定了?”
“是的。二月初就要走,美国那方面,希望我能赶上春季班。”
“哦!”她呼出一口气来,默默地低下头去,望着脚下的落叶。突然间,就觉得落寞极了,萧索极了,苍凉极了。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怪不得前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忽然地,大家说散就散了!”
他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距离她不到一尺,他低头注视着她,眼底,那种令她心跳的光芒又在闪烁。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忽然低沉而沙哑地说了两个字:
“留我!”
“什么?”她不懂地问,心脏怦怦跳动。
“留我!”他再重复了一次,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烈了。“只要你说一句,要我留下来,我就不走!”
她瞪着他,微张着嘴,一语不发。半晌,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她轻轻用舌尖润了润嘴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哑声问。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走,为你走。留,为你留。”
她立即闭上了眼睛。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她满眼眶全是泪水,她努力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努力透过泪雾去看他,努力想维持一个冷静的笑容……但是,她全失败了,泪珠滚了下来,她看不清他,她也笑不出来。一阵寒风掠过,红豆树上洒下一大堆细碎的黄叶,落了她一头一身。她微微缩了缩脖子,似乎不胜寒瑟。她低语说:
“带我走,我不想在校园里哭。”
他没有忽略她的寒瑟,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一句话也没说,他就拥着她走出了学校。
半小时以后,他们已经置身在一个温暖的咖啡馆里。雨果!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这儿听她诉说鲸鱼和沙漠的故事。现在,她缩在墙角,握着他递给她的热咖啡。她凝视着他,她的神情,比那个晚上更茫然失措。
“你知道,”她费力地,挣扎地说,“你没有义务为致中来还债!”她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
他拼命地摇头。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想?”他说。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亮,他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刚刚在校园里说的那几句话,没有那几句话,我也不敢对你说,我以为,你心里从没有想到过我!”
她的脸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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