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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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忙东忙西的,坐下来,”何雯说,“跟我们大家一块儿聊聊啊!”她好奇地把她从头看到脚,“你告诉我们,你和我们这只漂亮的黄鼠狼是怎么凑合到一块儿的?他对你好吗?他有没有欺侮过你?你要小心他啊!他们艺术系的,你知道,没一个是好东西!”
“喂喂喂,”陈樵说,“你是怎么回事?头一次来,就要离间人家夫妻感情吗?”
“才不是呢!”何雯唧唧喳喳的,像只多话的小鸟,“因为我喜欢采芹啊,我一看她就喜欢啊,所以要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艺术系的宝贝事儿,那个小赵和对面的药房西施谈了一年的恋爱,什么海誓山盟都说过了,结果怎样?说变心就变心了,还对我说,什么药房西施没深度啦,没学问啦,没灵性啦……”
“嗯哼!”陈樵重重地咳了一声,“何雯,你吃瓜子好吗?”
乔书培从窗边折过来了,他看着何雯笑。
“你又在为药房西施抱不平了?其实,你骂小赵也骂得过分了一点,你不了解真正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该在一起的,一个错误的开始,不一定要有一个错误的结合,对不对?”
“你又知道了?”何雯问。
“我知道。”苏燕青也走了过来,席地而坐,她嗑着瓜子,那两排牙齿又白又细巧,她的手指秀丽而修长,小指上戴着个镶小碎钻的戒指,是个S字母,“小赵跟我很详细地谈过,他倒是有意要娶药房西施的,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看电视,一个要看台语连续剧,一个要看《檀岛警骑》;看电影,一个要看《泪的小花》,一个要看《西部往事》;看小说,一个要看文艺,一个要看武侠……这都还没关系,最主要的,小赵的朋友她插不进去,她的朋友小赵插不进去……”
“而且!”乔书培接口,“那药房西施对艺术实在是一窍不通,小赵帮她画的像,她说没有照片好看!”
“哈!”陈樵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还有件绝事呢,有次小赵画了一张人像,完全用黄颜色油彩画的,那药房西施看了半天,对小赵一本正经地说:‘看样子是黄疸病!”’
“哈哈!”何雯大笑了起来。苏燕青也大笑起来,乔书培和陈樵也笑个不停。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声,满屋子都是欢愉。采芹听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那一团欢乐和融洽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多余,觉得自己完全不属于这个团体。她不知道小赵是谁,她也不知道药房西施是谁。她悄悄地站起来,想起厨房里正在炖的肉了,再看看室内的客人,看样子他们会留在这儿吃晚饭,看样子得去准备点菜……她轻悄地离开了客厅,溜进厨房。这次,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离开,他们正谈得兴高采烈。
采芹在厨房内,把所有能够做的菜都搬了出来,洗着、切着、煮着、炖着,一面侧耳倾听着客厅里的笑语喧哗。这屋子很小,厨房和客厅又相连着,他们的谈话都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小赵和药房西施的故事过去了,他们又谈起校中一位教授和某女学生的“师生恋”,然后,是位害癌症的同学的募捐问题,然后,是中文系与外文系学生的出路问题……由这个问题,演变成何雯和苏燕青的一次“中国文学”与“西洋文学”的激烈争执。外文系的何雯搬出了莎士比亚、拉马丁、但丁、爱伦·坡以及一些采芹根本听不懂的名字和名词。中文系的苏燕青把苏轼、杜甫、白居易及冷门的袁去华、范成大、贺铸、李之仪的词倒背如流。采芹以一种惊奇的感觉去听苏燕青谈诗词,只因为她自己也死过一阵中国文学,而自认还稍有所得。但是当她听到苏燕青所谈的,才惊觉到自己的蒙昧与无知。尤其,在苏燕青谈到她也熟悉的那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时候。
“模仿文学是自古就有的,人有模仿的本能,所以并没什么不好。苏轼的一首‘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就被人模仿烂了。鲁直有过句子:‘我欲穿花寻路,直人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直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简直就是套用苏轼的模子……”
“这句子套得并不好,”是乔书培在插嘴,“套得好的,还是后来的‘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还有点潇洒的韵味,至于‘穿花寻路’毕竟太风花雪月了一些,怎么样也赶不上原有的‘我欲乘风归去’的豪迈!”
“噢,”苏燕青由衷地感叹着,“画画的,你几时又去研究起苏轼来了?”
“哦,”乔书培答得直截了当,“作诗的,我这是前天从你老爸的文学评论里读来的,我现买现卖,你用不着大惊小怪!”
“现买现卖?”苏燕青撅着嘴,“现买现卖也要有底子啊!怪不得爸爸把你当宝贝!”
“啊哈!”陈樵笑拍着手,几杯啤酒喝下来,他就有些轻狂放荡,得意忘形起来,“你们一个唱,一个和,一个夸,一个赞,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
“陈樵!”苏燕青叫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拿我寻开心没关系,可别忘了,我们这只黄鼠狼已经不是流浪一匹狼了,人家可有太太的……”
“太太?”陈樵直着喉咙说,“喜酒还没喝,怎么就有……”
“陈樵!”这次,是何雯在喊了,及时阻止了陈樵下面的话,“你这人原来喝啤酒也会喝醉,真是怪事!”
“才不怪呢,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陈樵说。
“怎么是我不好?”何雯稀奇地问。
“就因为你在我面前,我才这么容易醉,别说喝啤酒,就是喝白开水也会醉!”
“好啊!”苏燕青大乐,笑得咯咯咯的,一边笑,一边似乎在推揉着何雯,“为这几句话,你该请客吧,何雯!否则,我到全校宣扬去……”
“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何雯喊着。
“我是狗嘴,你是象嘴,”陈樵在装疯卖傻,“让我看看你的象牙在哪儿?啊呀,糟糕!”他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乔书培,你们说,两只象怎么接吻?岂不是鼻子碰鼻子,牙齿碰牙齿?”
大家哄然大笑了起来,满屋子都被笑声充满了。采芹把要炒的菜一盘盘地炒好,把电锅里的饭也煮好,把汤也炖好,看了看手表,五点半了。她必须飞快地化妆,飞快地换衣服,飞快地去上班了。
她在卧室里化好了妆,穿上一件淡紫色蓬蓬袖的纱衬衫,一件深紫色的长裙,长发中分,披在肩上。她盈盈然地走了出来,站在“客厅”里:
“书培,”她温柔地说,“晚饭我都做好了,在厨房桌子上,你们饿了的时候就吃吧。我不陪你们了,我要赶去上班。”
陈樵瞪着她,眼睛都亮了,他响响地吹了声口哨。
“哇!”他坦率地叫着,“乔书培,怪不得你为她神魂颠倒,她美得像朵彩霞!”
苏燕青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上班?”她怀疑地问,“怎么晚上上班?”
她准以为我是个舞女!采芹想着,脸上就淡淡地浮起一抹红晕。她还没说话,乔书培走了过来,把手温和地压在她肩上,从背后轻轻地揽住了她,低声说:
“不能请一天假吗?一定要去吗?”
她回头看他,仔细地、深深地看他,似乎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
“你真要我留下来?”她悄声低问,“假若——我留下来对你很重要,我就去打个电话请假,或者——关若飞可以代我表演。”
“关若飞?”乔书培怔了怔,“谁是关若飞?”
“另外那个弹电子琴的人啊!”
“女孩子叫这种名字,真怪。”
“他不是女孩子,他是男的。”
“也有男人弹电子琴?”
“当然,这不是女孩子的专业啊。关若飞是第一流的,他每天要跑三个地方呢!”她凝视他,再一次问,“真要我留下来吗?”
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放开了她。
“算了,你去吧!”
她暗中咬紧了牙,心底,像海浪似的卷起一阵失意的波涛。留我,书培!为什么不留我?为什么不留我?她飞快地对室内扫了一眼,陈樵和何雯,乔书培和苏燕青,他们像是天造地设的两对,他们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谈话材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水准……她勉强地挤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很快地说了句:
“大家再见!”
就翻身走出小屋,关上门后,她还可以听到室内的对白,苏燕青在问:
“她去什么地方?”
“她在一家餐厅表演电子琴。”书培的声音淡淡的。
“餐厅?那不是很杂吗?”何雯在说。
“哇,她真漂亮!”陈樵依旧在赞不绝口,“说真的,她比那个药房西施漂亮一百倍,书培,你千万别让小赵看到她,否则就麻烦了!”
“我看已经有麻烦了,”何雯尖声说,“你怎么不去追啊?”
“我这只狗,”陈樵说,“还是配你这只大母象算了!”
满屋又是一片笑声,笑得无忧无虑,笑得天翻地覆。采芹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空,彩霞正在天际缓缓扩散开来,她忽然觉得眼睛里充斥了泪水,那些彩霞都变得模模糊糊了。用手提着裙摆,她只想赶快逃开那些笑声,逃开那小屋里的青春和欢乐。她快步地走下了楼梯,投身到台北市的车水马龙里去了。
17
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
晚上,“喜鹊窝”里正高朋满座。这家西餐厅的布置相当高雅,窗上垂着玻璃珠子串成的窗帘,像一串串水珠。灯光柔和地照射着大厅,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一张张小方桌,上面有红格子的桌布,每张桌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烧着荧荧然的烛光。
客人们都很安静,细声地谈着话,静悄悄地进食,低低地笑。这儿的客人显然都属于上流社会,都衣着入时而举止文雅。当晚餐过后,他们会喝着咖啡,彼此安详地谈着话,听着那幽美的电子琴独奏,欣赏着那坐在琴后的女郎——披着一肩如云长发,穿着一件如轻烟软雾般的薄纱衣裳,白细细的脸庞,水盈盈的眼睛,带着浑身难绘难描的忧郁,如行云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乐曲。
关若飞也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默默地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倾听着采芹的琴声,他听得专注而细心。他面前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没有放糖,也没有加牛奶。他燃着一支烟,那烟蒂上的火光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他深吸了一口烟,把烟雾轻轻地喷出去,透过那层烟雾,他望着采芹,迷惑地想着,是谁给了这纤小女郎如此深重的忧郁?是谁使那张沉静美丽的脸庞上罩着哀愁?谁能在她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谁又在她那深藏不露的心上刻下了痕迹?和采芹共事已经快半年了,她始终像个让人看不透的谜,如轻烟,如薄雾,如朦胧的月光,她带着种飘忽的、超俗的美,生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而他,却一天又一天地觉得,自己是被吸引了,被迷惑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根从没有被人触动过的弦,现在,看着她熟练地敲击着琴键,听着那如水如风如瀑布清泉般的涓涓细诉,他却觉得有种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勾动他心底那根弦。
采芹弹完了一支曲子,她坐正了身子,稍稍地透了口气,一连弹了将近一小时,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酸痛,背脊也僵硬了。真不知道关若飞怎能连续弹上好几小时,还带上跑场?她的眼光穿过人群,落在那固定的角落里,接触到关若飞的眼光,她的睫毛就微微地闪了闪。他最近是怎么了?总坐在那儿听她弹琴?以前,他常常指正她的错误,也常常教她一些新的曲子,他弹琴有如神助,她常想,自己如果能弹得有关若飞一半好,她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她对关若飞说过:
“我是用手指弹琴,你是用生命弹琴。”
区别就在这个地方,所以,她永远休想有关若飞弹得那么好。她还记得,关若飞听后,曾经用种吃惊似的神情看着她,好像他的什么秘密被揭穿了。过了好久,他才对她说:
“不要学我。我的生命太贫乏,所以只有琴。你的生命应该是灿烂夺目的!”
是的,那时,她的生命确实是灿烂夺目的。那时,乔书培还没有开始带同学来家里,“望霞阁”是他和乔书培两个人的小天地。后来,陈樵他们来了,那有小酒窝的女孩来了……“望霞阁”再也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了。甚至于,不是她的了,她常被满屋子的笑语挤出屋外,在满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
她轻叹一声,想起最近刚流行的一支歌曲,名叫《别问黄昏》。若干年前,有支歌叫《问黄昏》,曾出过一阵风头,而这《别问黄昏》却更令她心有所动而感触良深。想到这支歌,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地滑出了那支乐曲。她把麦克风移近唇边,开始轻弹浅唱。在一般西餐厅里,电子琴手都要唱一两支歌,当然,关若飞除外,他只弹琴而不唱歌,虽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
关若飞把自己深靠进椅子中,默默地注视着采芹,细细地捕捉着她的歌声,她唱得并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她脸上有种遗世独立的神韵,有种出尘忘我的高华,有种若有所思的轻愁……使她的歌竟带着莫大的震撼力量,把他给捉住了,给撼动了。他倾听着那歌词:
曾有过许多黄昏,
我们在夕阳下低吟浅唱,
你收集了金色的阳光,
为我织了件梦的衣裳,
我再用朵朵彩霞,
把衣裳点缀得金碧辉煌!
如今又到了黄昏,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
金色的阳光依然一样,
夕阳也依旧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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