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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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最近,他也学会抽烟了,而且,比她抽得凶得多。他燃着了烟,深深地看她一眼,问:
“要一支吗?”
她摇摇头,用手指在床罩上划着,床罩上有一朵凸出的玫瑰花,这床罩也是她新买的。她那白皙的手指,顺着玫瑰的花纹绕着,眼睛始终低垂着。
“我知道这很困难,也很残忍,”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先搬一个家,这小屋太冷了,现在,你赚钱多,我们可以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或者去分租别人的房子,也彼此有个照应……”
她摇摇头。
“我不搬家。”她简短地说。
“为什么?”
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他了,她的声音幽冷而凄凉:
“因为这小屋是我们的窝,我们在这儿看过彩霞,我们在这儿吵过架,我们在这儿共饮过一杯甘蔗汁……这里有太多我们的记忆,我喜欢它,我不搬家。”
他动容地看着她,他眼底闪烁着光芒。
“你宁愿单独在这儿住一个月?”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然后,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带我回去!”她哑声说,渴望地、乞求地、急促地说,“带我回去!书培,我迟早要面对你的父亲,是不是?带我回去见他。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好怕孤独,好怕寂寞,书培,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陈樵会照顾你,”他的声音虚飘飘的,“何雯和燕青也会,他们都会常常来看你,不会像你想像那么孤独,我会拜托他们照顾你……”
她睁大了眼睛,扬着睫毛,紧紧地盯着他。她的呼吸不知不觉地急促了,她的胸腔沉重地起伏着。在这一刹那间,关若飞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她耳边回响,他根本无意于娶她,他根本无意于解决问题!她抽了口气,他居然想把她一个人抛下来,“陈樵会照顾你,何雯和燕青也会”,这样你就放心了吗?这样你就能无牵无挂地走了吗?她张开嘴,冷冷地、幽幽地、清清楚楚地说:
“真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的费心,你实在太好了,太周到了,居然会拜托人来照顾我。你使我感动极了,安慰极了,快乐极了……”
他愕然地瞪着她,她脸色惨白,容颜凄楚,但是,她的唇边却涌现了一个笑容,一个又陌生又讽刺的笑容。和她认识了这么许多年,几乎已经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了,他从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讥讽的语气说话,从没看过她这种又讽刺、又痛心、又失望、又悲切的表情。这使他震惊而惶惑了。在震惊中,还混杂了对自己的愤怒和轻蔑。是的,他是个懦弱的、逃避现实的浑蛋!他不敢带她回去,不敢让父亲发现他们同居的事实,因为,他那么了解父亲,又那么爱他父亲,这样做等于会杀掉他!于是,他就像个鸵鸟似的把头藏起来,既合不得她,也不敢面对父亲!他轻视自己,他愤怒而无奈,她的笑声刺激了他,抓住她的手腕,他摇撼着她,哑声低吼:
“不许这样说话!不许这样笑!不许这样讽刺我!”
“不许?哈!”她笑了起来,真的笑了起来,但是,她眼里却涌满了泪水,“你不许?好的,你不许的事我都不做。我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讽刺你,不许和你一起回家,不许丢你的脸,不许……”
他用嘴唇迅速地堵住了她的嘴,在这一刹那间,她注意到他脸上有种真切的痛楚,那痛楚似乎在他整个身体里燃烧,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这痛楚的表情立刻把她给打倒了。她后悔了,后悔用这么讥刺的语气,后悔用这么刻薄的句子,她的乔书培!在他用唇堵住她的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他的矛盾和痛苦。她立即原谅他了,她爱他那么深,以至于无法不原谅他了,非但原谅了他,她反而愤恨起自己的失言和冷酷了。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了面颊,他的嘴唇灼热地从她面颊上吮过去,一路吸尽那泪珠,他的身子溜下去,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裙褶里。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他说,“我是个伪君子,我懦弱,我是只鸵鸟,我不敢面对现实。我没有谋生能力,甚至没有恋爱的权利,我常常对你很凶,因为我那么自卑,生怕你轻视我,我就急于自卫。我和燕青混在一起,因为她是大学生,因为她喜欢我,这满足了我的自尊……噢,采芹,你不会懂得我的心情,你不会懂,我常挑剔你,因为不挑剔你我就没有分量了!噢,采芹,”他苦恼地转动着头,“你在轻视我了!你在讽刺我了!因为你看穿我一钱不值,看穿我根本是个懦夫……”
“够了,别说了!”她喊着,把他的头从自己膝上捧起来,他的脸涨红了,他的眼神狼狈而愁苦,他像个无助的小婴儿,“够了,够了,别说了!”她含泪低语,“是我不好,我一向信任你,我不该反抗你的!我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好了,书培,你回去吧,我会在这儿等你,我会——和陈樵他们处得很好,我会试着和燕青交朋友……”
他站起身来,默默地瞅着她,她仍然坐在那床沿上,微仰着头,凝视着他。他们默然相对,彼此深深地注视着对方,也探索着对方。然后,一件奇迹又发生了!那种密切的、心灵相通的、神秘的,从他们童年起就把他们连锁在一块儿的力量,又在他们之间迸发了。她站起来,投入了他怀里。他立即吻住了她,深切地、甜蜜地、辗转吸吮地吻住了她,多日以来,他们之间,没有这样亲切过了,没有这样狂热过了,没有这样心与心相连,灵魂与灵魂相撞击了。他们滚倒在床上,彼此占有了彼此,彼此也献出了彼此。
然后,放寒假了,他却绝口不再提回去的话,她帮他收好衣箱,他笑着把衣服挂回壁橱里。
“我不回去了。”
“什么?”她惊奇地问。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孤零零地过春节,所以,我写了一封信给爸爸,告诉他苏教授不放我走,他相信了。所以,我不回去了,我要和你一块儿过年。”
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闪亮,脸庞发光。
“而且,”他继续说,“我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室内设计公司里画设计图,所以,我不回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并不算欺骗爸爸。那工作如果做得好,开学后还可以继续做,我们就可以寄点钱给爸爸了。”
“你现在就可以寄点钱给他了。”她悄声说。
“用你赚的钱吗?”他粗声说,“免谈了!”
她不敢再说话了,骄傲的乔书培,自尊的乔书培,你未免把“彼此”分得太清楚了!但是,她多爱他哪!自从听了他上次的“剖白”,她比较了解他那份矛盾的心情了!也真正体会出他对她的爱。她不再怀疑,不再自苦了。她多爱他哪!她再不嫉妒苏燕青了,再不挑他毛病了,再不跟他生气了。连未来的结局,她都再也不管了!……这个冬天或者很冷,但是,他们却真正享受了一段最甜蜜最温馨的生活。
没有争执,没有嫉妒,没有猜疑……这种口子是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做梦了,美好得会说梦话了:
“采芹,你喜欢什么形式的结婚礼服?”他问,靠在床上,用炭笔在速写簿上勾出一件礼服的样子来,“领子上加点花边,袖口上用荷叶边,下摆这样宽下来,在后面打上褶,再用一串小玫瑰花从上到下地缀上去,披纱上也是玫瑰花,粉红色皱纱做成的玫瑰。礼服用全白的太素了,加上粉红的玫瑰,岂不娇艳?你瞧,这样好吗?”他把速写簿推在她面前,给她看。
她望着那速写簿,脸色嫣红,就像朵粉红色的玫瑰。她把面颊贴在他胸口,低声说:
“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但是你不许生气。”
“说吧,我并不是暴君呀!”他用手轻拂她的头发,她脑后有细细的绒毛,他就俯下头去吻她颈项里的绒毛,她笑着滚开了身子。
“好痒!”她说。
“你要问我什么?”他把她拉过来。拿起炭笔,他又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另一件结婚礼服。
她望着那礼服,再望望他。
“你有没有一些喜欢苏燕青?”她小心翼翼地问。
“哦?”他在礼服上加上许多小花,“如果我说不喜欢,就太虚伪了,我很喜欢她。”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得更小心了,“她当你的新娘,会比我合适?”
他丢下了速写簿,闭上了眼睛,直挺挺地躺着。
“我生气了!”他宣布着。
“噢,说好不生气的,说好的!”她慌忙叫着,去揽他的脖子,去拨他的眼皮,去吻他的嘴唇,“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他睁开眼睛来,把她抱在胸前,他认真地看看她,低叹了一声。
“是的,我想过。”
他坦白地说:
“不是为我想的,而是为爸爸想的。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了,如果我们这一代的婚姻,还要受上一代的影响,就太可悲了。爸爸会为我而接受你。”
“那么,”她屏住呼吸,窒息地问,“你是真的想过要娶我?不是说着玩的?不是一时迷惑?不是为了安慰我?敷衍我?”
他蹙起眉头,深深地看她。
“我要真生气了!”他闷声说。
她飞快地把嘴唇压在他的眉心,用那柔软的唇去细细地熨平那儿的皱纹,她呼吸急促,声调热烈:
“哦,最近我们总是吵架,吵得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你说你自卑,你才不知道我有多自卑哪!好了,我再也不问这种傻问题了,再也不问了!你不许生气,不许皱眉头,不许……”
“好哇,”他叫,“你也对我用‘不许’两个字吗?我已经不敢‘不许’,你居然胆敢‘不许’!好哇,我非惩罚你不可!”
他伸手去呵她的痒,她笑得满床乱滚,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
他一把抱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不要从我生活里退出去,采芹。不要再让误会和任何因素来分散我们,采芹。我要面对的问题还是很多,我也依旧是个懦夫,依旧有矛盾,依旧贫穷……但是,我要和你结婚,采芹。”
她咬住嘴唇,眨动眼睛,又要笑,又想哭。她把面颊深深地藏进了他怀中,唉唉,人生怎么如此美妙!唉唉,雨声怎么如此动听?唉唉,他的心脏跳得多有韵味啊,赛过了世界上第一流的电子琴声!
20
采芹忽然又像一朵盛放的花了,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唇边总是漾着笑意。她从头到脚,都绽放着青春的气息,都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她几乎像个发光体,闪亮、耀眼、明丽而鲜艳。
坐在那电子琴后面,她悠然神往地弹着琴,悠然神往地微笑着,悠然神往地唱着歌:
把酒问青天,
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
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
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
明月何时有?
多日苦思量,
今宵皆溜走,
相聚又相亲,
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
明月何时有?
往事如云散,
山盟还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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