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3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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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存留至今的契丹和女真文字的实物材料很少,我们没有写在纸上或丝织物上的官方文献,有的只是一些揳刻的碑文或印章上和金属工具上的题名,还有少量留在墙上和陶瓷上的粗糙的涂刻。虽然女真文字从书写法上说是以汉字为样板的,但他们的字只有极少数与汉字的本义相联系;女真人的大多数文字符号,包括义符和音符,更是他们自己创造的。无论如何,它们之所以能被译解,是因为16世纪初由明朝的四夷馆编的一部《汉文—女真双语词汇汇编》一直保存到了今天。[25]党项人也有一套文字,它乍看上去很像汉字,但实际上完全无关。它是以包括复合表意在内的极为复杂的原则为基础的。由于保留了大量的实物,包括碑文、抄本、书籍(其中有很多译自汉文),就使得对它的六千多个各不相同的文字的译解有了可能。曾经有过西夏文字随着西夏国家的灭亡而消亡的假设,但事实上在整个元代它一直存在于党项人之中,用西夏文书写的最晚的一件可确定年代的实物是1502年的佛教碑刻。[26]
蒙古人在1200年以后强盛起来之时,他们很有意识地不去创制一套像其前任那样的复杂的书写系统,而是用畏兀儿人的字母文字书写蒙古语。这套书写系统今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内蒙古自治区仍然是正式的蒙古文字。因此,对于蒙古人的第二套民族文字——它是由吐蕃的八思巴喇嘛(1235—1280年)制定,1269年作为民族文字颁行——现代的学者既不必去译解,也没有任何阅读上的问题。这是一套打算用来书写所有语言的通行文字,以藏文字母为基础。然而,藏文的字母不是横写而是竖写的,所以这种文字能和汉文在一起隔行对照书写。尽管除了一些碑文的拓印件外,没有官方的汉文一蒙古文双语文献保留下来,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相当一部分保存在一些元代藏品中的用口语写成的汉文司法原文,追溯其源,它们当是蒙古原文文献的汉文对译本。其结果,这些文本里的汉文是不符合语法的,因为这些词是按照根本不同的蒙古语的词序和句法来排列的。官方使用的汉文白话,是其自身的一种创新,因为在13世纪末以前,只有汉语文言在政府和行政机构中使用。此外,就是在蒙古人统治时期,它也从未被汉语的口语完全取代,元代自始至终的许多剌令和法令仍然是用文言写就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在元代,即便是在使用汉语语言和文字的范围内,某种双语状况也在发展着。
翻译
在这些外族人中,那些亲汉人的知识分子精英不仅经常不断地学习用文言写作的高深技巧,而且持之以恒地努力把汉文文献通过翻译介绍给他们的同胞。翻译也应当看作一种创新。早先的六朝时期的征服者们就不能给他们的人民以汉文原作的译本,因为他们还没有能记录下它们的书面语言。毫不奇怪,在征服王朝的统治下,选择什么样的汉文原文进行翻译,很大程度上是以什么才是对统治汉人有用的东西这一考虑为基准的。尽管有关契丹文译著的资料既稀少又零碎,但还是可以知道,除了法律和医学著作以外,还有一些汉文的历史著作被翻译过去,其中有马总(823年去世)所撰的9世纪通史《通历》(译者注:即《通纪》),还有《旧五代史》。选择后者可能是因为五代时期正是契丹人的帝国兴起的时期。契丹时期的另一部译著是《贞观政要》。这部唐太宗与他的大臣们之间的答问录,提供了一套有关唐代治国方略的生动的书面指南;由于它的政治风格和讲求实效的内容,故颇受所有非汉族征服者的欣赏。后来这部书还被译成西夏文、女真文和蒙古文,几个世纪后又译成满文。在契丹人的译著中明显地见不到儒家经典,这是令人吃惊的,因为儒家经典在汉人的眼中一向被视为治理国家和调整社会关系的基本准则。契丹皇帝和大臣们熟知并且利用儒家经典,但似乎他们读的是汉文本子。
汉文著作在更充分地选择后译成了女真文。大量儒家经典被翻译过去,包括《论语》和《孟子》。个别道家著作如《道德经》也有译文。在历史著作中,我们发现有《春秋》的译本,它当然也是儒家经典之一;还有王朝的正史如《史记》、《汉书》和《新唐书》。此外,白居易(772—846年)的79篇考试范文选《策林》也被译成了女真文,它可能是为女真应试者准备的策试的对照本。根据高丽的资料,我们知道,论述战略的典籍和初级读本《千字文》,也都有女真文的本子。因此,看来女真人比契丹人更渴望让他们的民族了解中国的历史与文明。遗憾的是,不论契丹人还是女真人的译著,连一块残片也没有保留下来。
党项人的情况不同,他们的翻译活动甚至比女真人所做的更为全面。与契丹人和女真人的译文形成明显反差,我们不必再依靠第二手资料,因为已有大量西夏文的文本被发现,其中包括了儒家经典如《论语》和《孟子》,各种专科书籍、治国方略著作的译本。军事论著如《孙子兵法》,也有西夏文的文本保存下来,译自汉文的医学典籍和有关兽医学的内容编在一起,后者对于西夏这个产马国来说是一个重要的知识领域。
对翻译成西夏文的汉文原作的选择,是以实用性的考虑为基础的。对于蒙古文译著来说同样也是如此,但其中显然没有关于军事战略方面的汉文作品,大概是因为征服了整个中国的蒙古人并不认为能从中国古代的战略家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现已知道曾有过一些译自汉文的印刷本书籍,包括《孝经》,儒家的解经著作《大学衍义》、《贞观政要》以及一些有关治国方略和行政管理的书籍。在这些著作中,只有蒙古文的《孝经》仍保存着,另有少量残片可能是政书《大元通制》的蒙古译文。元代还有其他一些译著,但不是印刷的,如医书和药典、政治伦理著作以及《书经》。在非印刷的蒙古译本中,还有一些教育和训导性的著作,例如中国历史故事集和格言集。其中的一些译本与其汉文原作并不完全一致。
以上所说的这一切都涉及我们所称的世俗文献。然而,从数量上说,对佛教文献的翻译一定远远超过世俗文献。在辽、金时期,尽管佛教有着广泛和巨大的影响,但还不清楚佛教作品是否曾被译成契丹文或女真文。另一方面,党项人依据汉文的文本,用自己的语言文字翻译出版了大部头的佛经集成。1302年西夏文的佛教经典在杭州印刷,这时西夏国已经灭亡很久了,这个版本有若干卷流传至今,此外在哈拉和屯还发现了大量西夏文的佛经作品。在元代,许多佛教著作被译成蒙古文,其中部分译自汉文,部分译自藏文,有些印刷的佛经残卷已在中亚发现,主要是在吐鲁番地区。但是,这些只相当于元代所翻译的佛经集成的一小部分。能反映元代佛教信徒中多语状况的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遗迹,是北京以北居庸关的一处壁刻。那些赞扬皇帝宗教活动的虔诚的内容,是用六种文字记录的——梵文、汉文、蒙古文(八思巴文)、畏兀儿文、藏文和西夏文,雕刻在中国的最后一个蒙古皇帝统治时期即1345年所修建的巨大的门洞的内墙上。
探求一下当时的广大臣民对这些国家的多语状态及这些国家的政府部门究竟能感受到何种程度,这也许是个合理的问题。答案充其量也只是推测性的。由不通汉文的外族法官主持的审判,对一个汉族平民来说,很可能最经常出现的情况就是要面临语言问题。在最直接同平民百姓接触的政府的基层,其工作人员主要是由汉人的职员担任的。只有在其活动不直接与普通百姓发生关系的高级政治和军事官员中,就其整体而论,外族人才随处可见。在辽、金、元时期情况确实如此,而对于西夏官僚机构的民族构成情况,实际上还没有可以利用的资料。我们可以进一步假设,在所有的征服王朝时期,许许多多的汉人农民很可能从未接触过一个外族人,至少在乡间是如此。城市,作为由外族军人驻守的控制区,情况则不同。同样,城市以外的汉人,大概也没有多少人看到过外族语言文字的公文。
不管怎样,在一般人中至少还有一种实物经常不断地向人们提示着外族的统治,这就是货币。尽管同铸有汉文的钱币相比,铸有契丹文的钱币少得可怜,但已知它是存在的。迄今为止,人们只发现了一枚铸有契丹文字的钱币实物,这枚钱币可确定的年代为1095—1101年的寿昌年间。就我们所知,女真人从未铸造过带有女真文的钱币,他们使用的自己的钱币上只铸有汉文。党项人发行的钱币上铸有汉文和西夏文两种文字。金的纸币上印刷的完全是汉文,上面并没有女真文字。元代铸造的钱币是用汉文来表示的,但其拼写用的是八思巴文字,元代的纸币也是如此。现存的元代纸币实物上有不少汉文,但只有该钞票的正式名称除了使用汉文外,再附有该汉文的八思巴文音译。在元代,任何持有货币的人因而都知道国家发行的纸钞和钱币并不完全是汉式的。买卖商品的人还有另一种机会被提醒着这个国家的多语状态:官方认可的秤砣,它上面铸有汉文、蒙古文和波斯文(阿拉伯文字),这种实物仍有一些保存至今。
外族统治下的汉族中国人
外族人对汉族人的这种长期统治造成了什么结果?毫无疑问,征服地本身有无数生灵陨灭,大量财产被毁,社会各个层面都发生分裂与位移。辽造成的破坏最小,他们通过谈判得到了中原的土地;由他们造成的分裂和破坏,对前渤海人的影响则要广泛得多。西夏的破坏也最小,他们似乎是原封不动地从几个现有政权手中接管了今甘肃的大部分土地。金对辽帝国的征服未遇到全力抵抗,没有造成征服地区的普遍破坏,但原为宋领土的他们的中国北方征服地区却经受了多年的残酷战争,物质损失巨大,社会分裂严重。蒙古人的夏、金征服地区,只是在初期的战役中遭受了局部的破坏。蒙古军队在西夏荡平的几乎只是位于今宁夏的西夏中心区,而在中国北方的征服地区,他们对定居人口进行了惩罚性的蹂躏和残害,与他们在伊朗、俄罗斯和印度北部的所作所为毫无二致,摧毁城市,屠戮民众,甚至企图把中国北方变为他们的放牧场。
因此,在1/4世纪里,中国北方经历了该地区特有的战争和行政上的混乱。在金代晚期的1207年,这个帝国所拥有的人口为约5300万人,通常情况下全中国的人口则一直保持在1.
1亿至1.
2亿之间。到这个世纪末的1290年,中国全部注册人口已经降至不足6000万人,并直到14世纪末的明代初期一直维持在这个水平上。东北部地区的人口下降尤为严重。1207—1290年的80年内,河北和山东的人口灾难性地降至此前人口水平的1/3略强。
很多因素造成了对这些数字说明上的困难。但是很清楚,13世纪经历了人口的大量损失,其各种原因差不多都是由蒙古军队在中国北方的破坏性作用所造成的,尽管可能还有其他的因素起了作用。相比之下,对中国南方的入侵和征服,是由蒙古人的一个已经牢固地扎根在中国并已习惯于中国的方式的元政权进行的。忽必烈有种种理由努力使中国南方尽可能完好无损,并使其生产基础不招致毁灭,但这一地区在整个13世纪也是人口下降严重,虽然还没有达到从前金朝统治区域那种灾难性的水平。
1234年以前,蒙古人对他们的中国北方征服地区强制实施了种种不同的政策,并且在13世纪70年代把它们强加于中国南方,从而增强了在宋代就已经形成的人口发展趋势。尽管11—12世纪间中国人口在稳定增长,但其分布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唐代的742年,中国人的60%生活在淮河以北。但是到了12世纪,情形颠倒了过来,多数人在南方生活。虽然整个中国的人口已增加了一倍,但西北地区的人口实际上是在下降,东北地区也没有增长,尽管相当多的人口开始集中到现在的北京附近,北京是辽和金的大都市。元代的征服——其北方遭受了蹂躏而南方却相对未经触动——加速了这一趋势,除了其首都大都(北京)附近外,对西北地区的衰败和东北地区的相对死气沉沉状态听之任之。河北的部分地区直到16世纪一直未能恢复到唐代中期的人口水平,它们也从未能恢复其相对的重要性。
就征服地区本身来说,这些政府并不是只把破坏力释放在汉人身上。所有外族王朝起初都是一些军事政权,它们都同其邻人进行着经常不断的战争,这些邻人既有中国、高丽这些定居王国,也有北方草原上的部落。为了作战它们需要征集大批军队,其成员既有部落民,这些人始终生活在一个随时准备从事战争的国家里,是骑兵的来源;也有它们的汉族属民,他们被用作步兵从事对定居国家的作战,在这里战争是相对静止性的,有必要攻陷筑围的城市。它们的一些战役付出了巨大的生命代价:辽对高丽的入侵,西夏同宋和金的经常性战争以及忽必烈时期对日本的流产的入侵,仅仅是随手举出的几个事例,这几次战役都损失了好几万人。经常性战争的巨大代价还包括这一时期所有国家在物质资源上的极度消耗:宋代中国从生产力的巨大增长中所获得的收益被大量耗费在了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上。征服王朝动辄对统治下的定居人口不断随心所欲地征用人力和军需物资。它们的中央管制型经济逐渐发展成了一种永久性的家庭综合体系,这些家庭可称之为国家的特殊产品生产者或特殊服务提供者,包括军事服务。
同这些王朝的组织结构相联系的还有在数量上飞快增长的奴隶和半奴隶性的依附民,二者既有国家所有也有私人控制的,一个普遍的趋势是向着个人的社会从属关系的方向发展。在女真人的金代,占有奴隶的情况尤其普遍。每一个征服王朝看来都允许皇室成员拥有大量的私人部属并对他们自己的非中央控制的领地进行管辖。
把生活在宋王朝统治下的普通汉人家庭的状况与同时生活在各征服王朝统治下的家庭进行比较,实际上是可以做到的:税收水平差别很小,在日常管理上也没有哪个更具压迫性。很多乡下人可能极难得亲眼见到一个外族统治者。但是在城市里,情况就不同了。军队和行政机关就驻扎在那里,每一个征服王朝还都带来了一群非汉族商人以及为政府服务的商业代理人,在契丹人和女真人统治时期是回鹘人,在元代则是来自西方和中亚各地的人(色目人)。
对于受过教育的汉人精英分子来说,因其所受的教育中浸染了做官为国的思想,因此在适应新秩序上更为困难。契丹人和党项人所控制的汉人地区,向来支撑不起一个较大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集团。这些地区始终是文化落后的地区,就是在公元900年这些地区已被军事统治了几个世纪时,当地的文人学士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随着这两个国家的渐趋成熟,就越来越需要有文人在政府中服务,其中有很多是汉人。辽最终有了它自己的考试体系,自己的翰林院(它完全有资格有个契丹名称)、自己的国史官以及为皇帝及其法定继承人解释经典的儒家学者。南面的官职几乎全被汉族官员所充任。受过教育的人秘密地抄写、刊印和学习宋朝作者的作品。佛教在皇家保护人的荫庇下极为繁荣,很多僧人很可能是汉人。中国的艺术也得到延续。至少有一位早期的契丹王子是个造诣颇深的画家,他的作品被收入宋徽宗的藏品集中,有一幅庋藏至今。在辽墓中发现的壁画,是流行于初唐的富有活力的中国彩画像传统的生动而感人的派生物。辽代的建筑师以中国(或渤海)为样板来设计城市,并修建了伟大的寺庙建筑群,其中的一些石塔仍保存完好。
显而易见,中国的文化生活——地方性的、较为老式的,但可能依然基本上是中国式的——在持续着,契丹贵族一直把中国文化紧密地同他们自己连接在一起。有许多汉人在这个政府中服务,其中少数人当上了最高级别的官员。但是,种族的同一性问题是个复杂的问题。某些取得成功的汉人家庭变得越来越像他们的统治者,他们与契丹的贵族家族通婚,他们在朝任职的时间一长,就不可避免地要采用契丹人的生活方式。一般的汉人官员可能保留了更多的自己的文化传统,但他们是被排除在真正的权力地位之外的。重大的决策,尤其是军事决策,仍然是契丹朝臣独占的领域。
辽朝政府企图对其汉族臣民和部落民实行不同的管理章程,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其汉族人口管理不当。曾在1090年作为使节出访过辽朝的苏辙,就颇为惊奇地发现针对汉人的法律并非不堪重负,尽管他对腐败现象的蔓延程度感到吃惊。
表示不满的看来并不是汉人。他们是一个从未举行过一次反抗契丹人的起义的多数人种族集团,即便是在最后,当辽南部的汉人区开始受到宋人和女真人的同时威胁时,这部分人仍然对宋进行了激烈的抵抗,而后甚至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作就把南京(译者注:即燕京)放弃给了女真人。
要对党项人统治下的情形作出描述更为困难,因为我们的资料不够充分,对于西夏国的种族集团还不能像对契丹人那样作出恰当的地理上的划分。但在这里,中国的文化生活看来也在生机勃勃地继续着,这里有大批的西夏文和汉文的出版物及印刷品,在统治集团和汉族人之间也没有尖锐的种族冲突。
至于女真人的征服地,情形则有了改变。不论在辽还是西夏,占支配地位的非汉人集团并未在数量上被其汉族臣民远远超过。当女真人征服了辽以后,他们接管了易于对付的边疆地区的北方汉人;而当他们进一步征服宋的江北地区时,却发现自己还要去控制4000万以上的庞大的、不断增长的汉族人口,这几乎相当于8世纪时唐代中国的全部人口。到1207年,他们的人口统计数字为5300万人。女真人无疑被其汉人臣民以大于10比1的比例所超过,他们对这一形势的反应是有趣而复杂的。
自然,女真人要花些气力来维护他们种族的同一性。与汉人的通婚是受到禁止的,起先汉人还被命令采用女真人的习俗和发式,但至迟在1152年以后,当北京成为中都和政府所在地时,女真贵族集团——与契丹统治集团不同——就不再在他们的部落家乡生活,不再满足于动荡不定的半游牧生活方式。作为整体的女真人仍然留在东北,但皇室及其数以百计的占统治地位的女真氏族的绝大部分,都生活在了由汉人所包围的从前辽或宋的领土内。就像蒙古人后来那样,女真人把被征服的汉人居民区分为不同的等级:“北人”(从前辽的臣民)和“南人”(在前宋范围内生活的人)。金世宗比较喜欢任用前宋的官员。女真人强制推行了一项新的政策,将其军队大量分遣到他们遍布在中原领土上的大片屯田里去屯驻。这些屯田,加上其他的官田,吸纳了相当数量的中国北方农业人口,它们都是由汉人依附民来从事耕作的。
但是中国社会作为一个总体几乎没有被搅乱:商人、工匠、地主和农民仍然干着他们的本行。文人学士被吸收进政府部门,当女真人沿着唐代的轨道建立了中原式的中央政府后,汉人继续在大多数政府机构中供职。高雅文化受到保护。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大量涌现,有对经典的诠释,有散文和诗歌,大部分诗歌体现了唐代或11世纪宋代的保守的标准,而不受同时代南宋的创新风格的影响,金代学者对后者尚一无所知。
在儒家学说——独立于已在南方逐渐占据其他思想方式上风的理学学说——一如既往地发展的同时,佛教特别是道教在女真人统治下兴盛起来。一种以一批新的半民众型听众为对象的新文学体裁也出现了:带有情节的演唱和纯朴自然的戏剧表演。印刷品继续展示出精良的水准。由那些修养良好的女真人和契丹人与汉人一道享有的金文化,也许还达不到南宋文化尽善尽美的程度,但是它具有一种极富生长力的、独立不羁的传统,同样是坚定地以中国的历史为根基的。
蒙古人涌入中国的舞台,其猛烈程度远远超过了女真人。他们的第一次大规模进攻,是对党项人的西夏国发动的,它与左右着整个东欧和伊朗大众想像力的关于蒙古人的恐怖形象最为接近。党项人的国家及其高度文明几乎被荡涤一空。下一次进攻转向了女真人的金朝,它遭到毁灭,它的领土在近1/4个世纪里陷入混乱状态。
在忽必烈上台之前,中国对于蒙古人来说一直是不急之务,其不过是他们的庞大帝国的一部分,是一个战利品、掠夺物、有特殊技能的俘虏和无可比拟的工匠的丰富源泉。正是在肆无忌惮地劫掠中国资源的这个时期,生活在这么一个外族政权统治下的中国的汉人第一次遭受了各级社会的普遍分裂与破坏。同样是第一次,汉人的精英分子除少数人外都被排除在了政府部门之外。
对中国南方的征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过程。忽必烈决心建立起结合有许多中华帝国特色的国家组织结构。但是蒙古人仍然避免依靠汉人官员,依靠汉人官员曾是契丹和女真帝国的特征,而蒙古人的精英集团中则包括了其他一些少数种族的成员,他们是来自中亚和西亚的贵族,充当管理人、包税人和中间人的角色。一些汉人文人学士拒绝为其新主人效力,他们有意地避开尘世而去过隐居生活。然而久而久之,有些汉人也担任了公职,他们多数人是吏员,少数人是官员;作为精英的文人学士依然存在着,尽管他们在生活中不再以做官为首要目标。很多受过教育的人选择了新的职业,如教师、医生、商人等。其结果,精英们的“儒家”生活理想、道德价值、社会准则比从前更为广泛地向社会传播,所波及的一个社会层面是蒙古统治集团的精英及其色目盟友,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颇具才能的汉文作家和中国文化完全的参与者。在有限的范围内,少数非汉族精英分子被吸收到了中国的知识界中。
14世纪中叶,元朝走上了它的末路,这不是因为又有了新的一批入侵者的入侵,而是由于它内部的崩溃。现在仍远不清楚最终推翻这个王朝的众多地方起义的原动力是什么:自然灾害、时疫和气候恶化都加剧了暴政、剥削和行政管理失当的结果。可以弄清的是,到14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在各个阶层的汉人中都存在着强烈的不满,他们采取了传统的大规模盗匪活动的方式,教派活动也已出现,军队中发生兵变。从历史上说,这些现象正是与中国历代王朝倒台并生的现象,但此时因政府为外族人政府、其掌管者多为外族人这一事实而使它们具有了新的锋刃。
以明朝的建立为终结的持续了20年的国内战争,其破坏性肯定至少可以同女真人征服中国北方时相比,并且超过了蒙古人征服中国南方时的情形。只有蒙古人征服北方的第一阶段才比它更加凶狠残暴和肆行无忌。但是即使在这些国内冲突爆发之前,元代中国就已在承受着与此前那些政权的征服地相比沉重得多的压力。
这些征服王朝真的代表了中国社会、中国经济、中国政治制度和中国文化的“自然”发展中的大倒退吗?没有这些征服王朝,代表11世纪宋代中国特征的高速发育的形态和合理的组织结构就能延续下来吗?它们使得某些学者所说的出现于宋代的一个“近代时期”夭折了吗?或者说这些宋代的发展无论如何是死路一条,它们是被国力的局限、被中国的这种规模和多样性、被汉人的精英分子不能对实践和实效给予应有的重视与关心所毁灭的吗?为什么在明代,当他们最终把蒙古人从中原驱逐出去时,仍不能恢复由宋代提供的更为高级的政府模式,相反,却继续保留了金、元时期制度发展的那么多方面,并恢复到了被所有征服者都推崇的唐代模式上来了呢?这些都是很复杂的问题,可能得不到解答。但是,它们无疑都在提示着人们:本卷所涉及的这个难解的和多样性的时期,值得作为中国发展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不可分割的阶段来仔细研究,这一时期当然不是以最后一批蒙古军队撤过边界即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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