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小史(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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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将此信选入《朱子晚年定论》中,自有其目的;但这些话,是出于朱熹之口,这也是不能否认的。
金岳霖指出:“哲学是概念的游戏。”而没有把这个论断同人类精神境界结合起来。以至于分析概念似乎是一种游戏。如果认识到真正的哲学是理智与直觉的结合,心学与理学的争论亦可以息矣。
戊戌变法的一个大理论家谭嗣同,作了一部书,名为《仁学》。这个名称,很可以作为我所说的哲学的名称。在中国文字中,“仁”、“人”两个字可以互训。《中庸》说:“仁者,人也。”“仁”是儒家所说的人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高标准。“仁学”也可以称为“人学”。人学所讲的是关于“人”的学问。生理学、医学以及心理学所讲的也是关于“人”的学问,但它们所讲的是关于“人”的身体方面的事情;仁学所讲的则是人的精神境界,这两者之间大有区别。李白诗中说:“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他得道靠的是吃药,可见他所得的“道”是关于身体方面的事情。他得“道”之后所看见的是一种幻觉,可见他所得的“道”是道教的“道”,不是道家和道学所说的“道”。道家和道学所说的“道”是人的精神境界,道教所说的“道”是关于人的身体方面的事情。近来常听人们议论说,要提高人的素质。这个提高,就是人的精神境界的提高。其详细的内容,张载已经在四句话中说清楚了。
张载的四句话,我的概括为“横渠四句”。
这四句话有异文。朱熹编的《近思录》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元学案》引文同。中华书局所编的《张载集》收的《语录》作“为天地主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关于异文的考证,现不能作,也不必作。但就义理由言,应从《近思录》。我在本书第五册中认为“立命”一字应该从“语录”而为“立道”,这个论断是错误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简明地说出了人的特点:人之所以为人,即“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这四句中的那四个“为”字的主词,可能是张载本人,也可能是哲学家,也可能是哲学。无论如何,从一般人的观点看,第一句“为天地立心”很费解。其实,并不费解。宋朝有一个无名诗人,在客店的墙上题了两句诗:“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这是以孔子为人类的代表。他应当说:“天若不生人,万古长如夜。”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中,如月球,虽然也有山河大地,但没有人了解,没有人赏识,这就是“长如夜”。自从人类登上月球,它的山河大地方被了解,被赏识。万古的月球,好像开了一盏明灯,这就不是“长如夜”了。地球和其他星球的情况,也是如此。地球上的山河大地是自然的产物,历史文化则是人的创造。人在创造历史文化的时候,也就为天地“立心”了。人所立之“心”,是宇宙“底”(所有格)心,不是宇宙“的”(形容词)心。
第二句是“为生民立命”。“立命”二字,在儒家经典中,初见于《孟子》。孟子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儒家所谓“命”,是指人在宇宙间所遭遇的幸或不幸,认为这是人所不能自主的。信宗教的人,于不能自主之中,要求一个“主”。信基督教的人遇见总不能自决的事,就祷告“上帝”,求他的“主”帮助他决定。祈祷以后,他自己再作决定。即使这个决定还是以前的决定,他也认为这是他的“主”替他作的决定。儒家指出,不需要这个“主”。人在宇宙间所遇到的幸或不幸,是个人的力量所不能控制的。既然个人不能控制,那就顺其自然,而只做个人所应该做的事,这就是“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人的精神境界达到这样的高度,宗教对他就失去作用了。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其实,真能代替宗教的是哲学。
第三、四句都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的事。对于禽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也无所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最合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准的人,儒家称为“圣人”。儒家认为,圣人最宜于做社会最高统治者,因为他是廓然大公。柏拉图认为,在他的理想社会中,最合适的统治者是哲学家,即把哲学与政治实践结合起来的所谓“哲学王”。儒家也认为,有圣人之德者,才宜于居最高统治者之位。这就是所谓“圣王”。《庄子·天下篇》认为,最高的学问是“内圣外王之道”,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哲学。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封建统治者利用这个传统的说法欺骗人民。照他们的解释,不是圣人最宜于为王,而是为王者必定是圣人。所以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有关统治者的事都称为“圣”。皇帝的名字称为“圣讳”,皇帝的命令称为“圣旨”,甚至于皇帝的身体也称为“圣躬”。
欺骗终究是欺骗,没有人信以为真。在中国哲学史中,从孟子起,就把政治分为两种:一种名为“王”,一种名为“霸”。王者“以德服人”,霸者“以力服人”。中国的历代王朝都是用武力征服来建立和维持其统治的,这些都是霸。至于以德报人的,则还没有。宋明以来,道学的“王霸之辨”,其根本的分歧就在于此。
照我的了解,圣人之所以为圣,全在于他的最高精神境界。
中国哲学的传统认为最适合为王的人是圣人,因为有圣人之德的人是大公无私的。程颢说:
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程氏文集》卷二)
大公无私,只有最高精神境界的人才能如此。所以,只有圣人才最宜于为王。这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的真正意义。
再说第二部分。
客观的辩证法有两个主要范畴:一个是统一,一个是斗争。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认为,矛盾斗争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是相对的,有条件的,这是把矛盾斗争放在第一位。
毛泽东论一个统一体中的对立面的关系时说:
原来矛盾着的各方面,不能孤立地存在。假如没有和它作对的矛盾的一方,它自己这一方就失去了存在的条件。试想一切矛盾着的事物或人们心中矛盾着的概念,任何一方面能够独立存在吗?……一切对立的成分都是这样,因一定的条件,一面互相对立,一面又互相联结、互相贯通、互相渗透、互相依赖,这种性质,叫做同一性。一切矛盾着的方面都因一定条件具备着不同一性,所以称为矛盾。然而又具备着同一性,所以互相联结。列宁所谓辩证法研究对立怎样能够是同一的,就是说的这种情形。怎样能够呢?因为互为存在的条件。这是同一性的第一种意义。(《毛泽东选集》第一卷,302—303页)
又说:
事情不是矛盾双方互相依存就完了,更重要的,还在于矛盾着的事物的互相转化。这就是说,事物内部矛盾着的两方面,因为一定的条件而各向着和自己相反的方面转化了去,向着它的对立方向所处的地位转化了去。这就是矛盾的同一性的第二种意义。(同上,303页)
关于“互相渗透”,毛泽东一九五七年在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我当时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列席了这次会议。在讲到互相渗透的时候,毛泽东曾引了元朝赵孟頫送他的夫人管仲姬的一首曲子作为说明: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好比一对泥人儿,将来一起都打破,再捏再塑再调合。我中有了你,你中也有了我。
这首曲子生动形象地说明了两个对立面的互相依存、互相渗透。大概毛泽东的左右们认为这个说明过分强调了对立面的统一性,在后来发表的文件中,这首曲子被删去了。
其实,统一性是不会过分强调的。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必须先是一个统一体,然后才成为两个对立面。这个“先”是逻辑上的先,不是时间上的先。用逻辑的话说,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含蕴它们的统一性,而不含蕴它们的斗争性。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又统一又斗争,好像一对夫妇,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两个男女已经成为夫妇之后,才有了的情况;并不是随便一对男女都可能有这种情况。它们之所以有这种情况,是以它们之统一为夫妇为前提的。
客观的辩证法只有一个,但人们对于客现辩证法的认识,可以因条件的不同而有差别。照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矛盾斗争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是相对的,有条件的。这是把矛盾斗争放在第一位。中国古典哲学没有这样说,而是把统一放在第一位。理论上的这点差别,在实践上有重大的意义。
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张载把辩证法的规律归纳为四句话:
有像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太和篇》)
这四句中的前三句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思想也同意的,但第四句马克思主义就不会这样说了。它怎么说呢?我还没有看到现成的话可以引用。照我的推测,它可能会说:“仇必仇到底。”
显而易见,“仇必和而解”的思想,是要维持两个对立面所处的那个统一体。就张载当时说,他是要维持中国封建社会那个统一体。“仇必仇到底”的思想,则是要破坏两个对立面所处的那个统一体。就马克思主义说,是要破坏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那个统一体,马克思是革命家,他所组织和领导的共产党是革命的政党,马克思主义当然要主张“仇必仇到底”。毛泽东是革命家,他所组织和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是革命的政党,毛泽东思想也当然要主张“仇必仇到底”。毛泽东常说“将革命进行到底”,就是这个意思。问题在于什么叫“到底”?“到底”在哪里?
任何革命都是要破坏两个对立面所共处的那个统一体。那个统一体破坏了,两个对立面就同归于尽,这就是“底”。革命到这个程度就“到底”了。这是一个事物的总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段落。就一个社会说,这是它的总发展的一个段落。一个革命“到底”了,作为这个革命对象的那个统一体被破坏了,共处于这个统一体中的两个对立面同归于尽了,可这个社会仍然存在,不过它要从一个统一体转入到另一个统一体。社会转变了,作为原来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的人仍然存在,人还是那些人,不过他们转化了。革命家和革命政党,原来反抗当时的统治者,现在转化为统治者了。作为新的统治者,他们的任务就不是要破坏什么统一体。而是要维护这个新的统一体,使之更巩固,更加发展。这样,就从“仇必仇到底”的路线转到“仇必和而解”的路线。这是一个大转弯。在任何一个社会的大转变时期,都有这么一个大转弯。
张载对于辩证法又作了一个概括,他说:
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正蒙·太和篇》)
“一”泛指一个统一体,“两”指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一个统一体的存在,就表现在它的两个对立面中,所以说“两不立,则一不可见”;如果没有一个统一体,也就没有两个对立面了,所以说“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之用”,就是矛盾斗争推动事物发展前进。
张载说“仇必和而解”,这个“和”字,不是随便下的。“和”是张载哲学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正蒙》第一篇的题目就是《太和》,开头就说: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絪緼、相荡、胜负、屈伸之始。
所谓“和”,并不是没有矛盾斗争,而是充满了矛盾斗争。所谓“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就是矛盾;所谓“絪緼、相荡、胜负、屈伸”,就是斗争。张载认为,一个社会的正常状态是“和”,宇宙的正常状态也是“和”。这个“和”,称为“太和”。
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和”与“同”不一样。“同”不能容“异”;“和”不但能容“异”,而且必须有“异”,才能称其为“和”。譬如一道好菜,必须把许多不同的味道调和起来,成为一种统一的、新的味道。一首好乐章,必须把许多不同的声音综合起来,成为一个新的统一体。只有一种味道、一个声音,那是“同”;各种味道,不同声音,配合起来,那是“和”。
客观辩证法的两个对立面矛盾统一的局面,就是一个“和”。两个对立面矛盾斗争,当然不是“同”,而是“异”,但却同处于一个统一体中,这又是“和”。
“仇必和而解”是客观的辩证法。不管人们的意愿如何,现代的社会,特别是国际社会,是照着这个客观辩证法发展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就出现了国际联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国际联盟失败,跟着就出现了联合国。联合国比国际联盟组织更加完善。虽然其成绩距人们所期望的还很远,但在国际社会中,已成为一支道义的力量,影响越来越大。不过在人们的意识形态方面,它还没有占据一定的地位。在西方哲学界中,流行着一种所谓专门性很高的哲学,研究与人生日用无关的问题。我在一九四七年在美国遇见一位哲学教授,他说,当时的美国哲学教授,最怕学生的家长们所问的一个问题:“你教孩子们的那些东西,对孩子们有什么用处?”教授们对于这个问题,茫然不知所对。联合国在巴黎设了一个哲学研究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参加过几次会议。这些会议所讨论的,仍然是当时美国哲学教授们所感到受窘的问题,与联合国所需要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中国传统哲学,一直被视为汉学的一部分,认为它与哲学毫无关系。其实,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哲学是以研究人为中心的“人学”,本书的读者如果按顺序读下来就可以明白这个意思。
上文说过,现代历史是向着“仇必和而解”这个方向发展的,但历史发展的过程是曲折的,所需要的时间,必须以世纪计算。联合国可能失败。如果它失败了,必将还有那样的国际组织跟着出来。人是最聪明、最有理性的动物,不会永远走“仇必仇到底”那样的道路。这就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和世界哲学的未来。
乱曰: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虽不能往,
心向往之。
人生成功之因素
冯友兰
三种因素——才力命
在人生成功的过程中,须具有三种因素,这三种因素配合起来,然后才可以成功。
(一)天才:我们人生出来就有愚笨聪明的不同,而且一个人生出来不是白痴的话,一定会在一方面有相当聪明,而这种生出来就具有的愚笨聪明,无论什么教育家以及教育制度也不能使之改变,换句话说,教育功用只能使天赋的才能充分地发展,而不能在天赋的才能之外使之成功,这正如园艺家种植种子只能使所种的种子充分发展,而不能在这种子充分发展之外使之增加。
(二)努力:无论在那一方面成功的人,都要努力,如果非常懒惰,而想成功的人,正如希望苹果落在自己嘴里,一样的不可能。
(三)命:这命不是一般迷信的命,命就是机会,也可以说是环境。如一个人有天赋才能,并且肯十分努力,但却仍需遇巧了机会。如果没有机会,虽然有天资,肯努力,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提到机会环境,常会有人说我们可以创造环境,争取机会,这当然是不错的。不过,创造环境,争取机会,却包括在努力之中,而这里所说的机会,乃指一人之力所不能办到的而言。
以上所说的三种因素,可以用中国旧日术语用一个字来代表一下:天资可以用“才”字来代表;努力可以用“力”字代表;机会可以用“命”字代表。一个人要在某方面获得成功,必得需有相当的才、力与命。一提到命,恐怕会有误解。因为谈到命的时候太多,例如街头算命摆卦摊的谈命,旅馆住的大哲学家谈命,而这里所提到的命,却与他们都不相同。在这里所提到的命,乃是中国儒家所谈之命,是与一般世俗所说的命不同的。
一般世俗所谈的命,是天定的,就是我们人在生前便定下了一生的吉凶祸福。看相算卦可以知道人的一生吉凶祸福,我从来就不相信。据我看,这些都是中古时代的迷信,无论是在哲学上或是在科学上都是不合理的。
孔子孟子所讲的命,并不是这个意思,儒家所讲的命,乃指人在一生之中所遭遇到的宇宙之事变,而且又非一人之力所可奈何的。再重述一下,创造环境,争取机会是属于努力那方面。与这里命无关,不用再多论。现在还是讨论命字,我们人在一生中总会遭遇到非一个人力量所能左右与改变的宇宙之事变。比如说,民国二十六年的事变直到三十四年,经过八年间的抗战,我们才获得最后的胜利。日本人来侵略我们,我们不得已起而抗战。这些非以一人之力所能改变的。更如现在世界战争虽然已经解决,然而仍有许多问题相继发生着。为什么我们生在这么个时代?为什么不晚生若干年,生在未来的大同世界中?此乃命。
以上才、力、命三者配合起来,三者都必要而不同具,也就是成功需要三者配合起来,没有时固不成,有了也不一定成。如同学考试加油开夜车,但也许考不及格。也就是不用功不能及格,而用功,也不一定及格!这道理就是在逻辑学上所谓:必要而不同具。有些人常说不靠命,那末他又在说创造环境争取机会了。不过我已重述过,那是属于“努力”方面的。
说起命来,我们活这末大而不曾死了,命就算相当的好。我们要知道,人死的机会太多了,在母胎中,也许小产未出世就死去,这个人能成功不?幼童病死,有什么办法?我们经了八年抗战,经过战争、轰炸以及流亡,如今仍能参加夏令营,我们的运气真好得不得了。
成功的种类与配合成分
以下我们讨论三者配合是否应该相等?也就是三者成分是不是应该每份都是百分之三十三点三?这回答却是不应相等,也不能相等,而是以成功的种类不同而每种成分各有不同。成功的种数不外有三:
一、学问方面:有所发明与创作,如大文学家、大艺术家、大科学家等等。
二、事业方面:如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事业家等等。
三、道德方面:在道德上成为完人,如古之所谓圣贤。
以上列举的三方面,以从前的话来讲,也就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学问方面的成功是立言,事业的成功是立功,道德方面的成功是立德。除三种之外,也就没有其他的成功了。因为这三种成功的性质的不同,所以配合的成分也就有了多寡。大致说来,学问方面“才”占成分多;事业方面“命”占成分多;而道德方面则是“力”占成分多。
学问方面的成功
学问方面,天才成分占的多。有无发明与创作是不只以得多少分数,几年毕业所能达成的。而且,没有天才,就是怎么用功,也是无济于事。尤其艺术方面,更是如此。所谓“酒有别肠,诗有别才”。有些人致力于做诗,并做到十分的努力,然而他做出诗来,尽管合乎平仄,可是不是诗,那末,他就是没有诗的天资,但也许他在其它方面可以成功的。
事业方面的成功
事业方面,机会成分占得多。做学问,一人可以做到不需要别的人来帮助,而且做学问到很高深的时候,别人也帮不上忙。孔子作《春秋》,他的弟子们都帮不上忙。李白杜甫作诗,也没有人能够给他们帮忙,我们更不能帮助科学家来发明。这大都需要他自己去做的。然而,在事业方面,并非一人之力所能达成:
(一)需要有许多人帮忙合作。如大政治家治政,大军事家用兵等。
(二)需要与别人竞争。如打仗有敌手,民主国家竞选总统,需要有对手。
总结一句话,还是事业方面成功,并非一人之力所能达成。如做一件事,需有多人帮忙,帮助他努力争取,同时,需要对手比他差,才能成功。有时他成,可是遇到的对手比他更成,那时只好失败;有时他不成,可是遇到的对手比他还不成,那时他也能成功。我们从历史上来看,例子很多。比如项羽能力大,偏偏遇到的对手刘邦比他还高明,所以他只好失败。我们看看《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时不利兮”,他毫无办法。有些庸才,偏偏成功,史册上很多,不胜枚举。
现在让我提一个故事,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有这么一段记载:有一个棋迷,有时赢,有时输。一天他遇到神仙,便问下棋有无必赢之法。神仙说是没有必赢之法,却有必不输之法。棋迷觉得能有必不输之法,倒也不错,便请教此法。神仙回答说:不下棋,就必不输。这个故事讲得很有道理。一切事,都是可以成功,可以失败,怕失败就不要做。自己棋高明,难免不遇到比自己更高明的对手,则难免失败;自己棋臭,也许遇上比自己棋还臭,臭而不可闻的对手,这时便也可成功,其他事业也是如此。
道德方面的成功
道德方面,努力成分占的多。只要努力,不需要天才,不需要机会,只靠大部努力便能在道德方面成为完人。这是什么道理呢?也就是为圣为贤需如何?很简单,只有“尽伦”。所谓“伦”即是人与人的关系,从前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现在不限定五伦。如君臣已随政体的变动而消失。不过人与人的关系却是永远存在,例如现在称同志,也是人与人关系的一种。为父有其为父应做之事,为子有其为子应做之事,应做的就是“道”。所谓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父有父道,子有子道,也就是每个人都有他所应做的事。做到尽善尽美,就是“尽伦”。用君臣父子尽其道来比喻,名词虽旧,但意思并不旧。如果以新的话来讲,就是每个人应站在他的岗位上,做他应做的事。那末,为父的应站在为父的岗位上做为父应做的事,为子的应站在为子的岗位上做为子应做的事等等。所以名词新旧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意思不旧即可。我们不能为名词所欺骗。有许多人喜欢新名词,听到旧名词君尽君道,臣尽臣道等,立刻表示不赞成。若有人以同样意思,改换新名词,拍案大声说:“每个人应该站在他的岗位上,做他应做的事。”于是他便高高兴兴地表示赞成了。
道德方面的成功,并不需要做与众不同的事。而且,“才”可高可低,高可做大事,低可做小事。不论他才之高低,他只要在他的岗位上做到尽善尽美,就是圣贤。所以道德方面的成功,不一定要在社会上占什么高位置,正如唱戏好坏,并不以所扮角色的地位高低做转移。例如梅兰芳,并不需扮皇后,当丫环也是一样。再者,道德方面的成功也与所做的事的成功失败无关。道德行为与所做之事是两回事,个人所做之事不影响道德行为的成功。如文天祥、史可法所做的事虽然完全失败,但他们道德行为的价值是完全成功的。更进一步来说,文天祥、史可法如果成功,固然是好,但所做的事成功,对他们道德行为价值并不增加,仍不过是忠臣;同时,他们失败,对他们道德行为价值也不减少,仍不失为忠臣。因此道德方面的成功不必十分靠天才,也不十分靠机会,只看努力的程度如何;努力做便成功,不努力做便不成功。这种超越天才与机会的性质,我们称之为“自由”,是不限制的自由,并不是普通所说的自由。“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不能说“人皆可以为李杜”或“人皆可以为刘邦、唐太宗”。诸位于此,会发生两个误会:
(一)道德上成功与天才机会无关,那么自己不管自己天资如何,同时,也不必认真做自己所做的事,只要自己道德行为做到好处就成了。不过这是错误的。一个人做事如文天祥、史可法做事,尽心尽力到十二分,则虽失败,亦不影响其道德方面的成功,但他们不尽心尽力,失败固非忠臣,成功也属侥幸,因为他们的“努力”程度影响了他们道德方面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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