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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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点,还有一句话!”
雪珂站住,回过头来。
“如果你爱他,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不能有孩子!不能有个正常的家!”她点点头,平静了,平静得像一湖无风的止水,“好了!你去吧!帮我把大门关好!”
她返身走回室内,立刻,她轻轻地、柔柔地、温温存存地唱起儿歌来了:
睡吧,睡吧,
我可爱的宝贝!
阿娘亲手,轻轻摇你睡。
静养一回,休息一回,
安安稳稳,睡在摇篮内!
……
雪珂无法再站立下去,无法再倾听下去,她开始冲下楼梯,穿过客厅,她飞奔出去。
雨雁像弹簧般跳起来,追出大门,她伸手一把抓住那茫茫然在街上乱闯的雪珂:
“你要干什么?”
“找叶刚去!”她喊着,痛楚而激烈地喊着,“我要找叶刚去!”
第十七章
雪珂疯狂般找寻着叶刚。
他不在单身公寓里。
他不在办公室。
他也不在父亲家。
狡兔有三窟,他一窟也不在。雨雁一直陪着雪珂,开车送她到各处去找。她们开车去阳明山,不在看灯海的地方;开车去海边山头,不在看日出的地方;开车去音乐城,不在音乐城;开车去常去的餐馆咖啡厅,不在,不在任何旧游之地。
夜来了,雨雁累得垮垮的。
“我送你回家去。”雨雁说,“这样找是毫无道理的,台北市太大了,他可以躲在任何一个角落。这样找,找三天也找不到,办公厅说他好多天都没上班了,他父亲也没看到过他,他可能离开台北,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用送我回家,”雪珂下了车,“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走。”
“我最好送你回去!”雨雁有些不安。
“不。我保证我很好,我想散散步。你去吧!我爸爸一定在找你了。”她把雨雁推上车子,掉头就走。
雨雁目送她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消失在那灯火辉煌的街头上,她无奈地摇摇头,开着车子走了。
雪珂独自在街道上无目的地闲逛着,每个孤独的身影都引起她的注意。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行行重行行,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遇到一个电话亭,就进去分别打三个电话,单身公寓没人接。办公厅下班了,值班职员说他不在。叶家的人答说没回来过。无论打多少电话,都是杳无消息。夜,逐渐深了,街头的霓虹灯一盏盏熄灭,她两腿已走得又酸又痛,进入最后一个电话亭,先打电话回家给裴书盈,只简短地说:
“妈,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你在哪里?”裴书盈焦灼地问。
“不要担心!妈,我很好很好,可能晚些回来,你先睡,别等我!”
匆匆挂断电话,再轮流拨另外三个号码。一样。找不到人。她站在暗夜的街头,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街车,有叶刚的车子吗?有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美的句子,好美的意境,好美的“惊喜”!她左一次回首,右一次回首,街道还是街道,街车还是街车,街灯还是街灯。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她发现自己走进了叶刚的公寓,上了楼,她机械化地走到那间房门口,明知里面没有人,她仍然按了好几下门铃。四周静悄悄的,夜已深,大楼里的住户都重门深锁,她面前这道门也锁着,她走不进去。但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整个下午到晚上,她“追寻”了几千几万里!几千几万个世纪!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她用背靠在门上,身不由己地,她慢慢地滑下来,坐在门前的地毯上。
用手抱住膝,她蜷缩在黑暗里,走道上有一盏小灯,刚好光线照不到这儿。她把头倚在门上,她想,我只要休息一下,在最靠近叶刚的地方休息一下。她实在太累太累了,不止身体上的疲倦,还有精神上的疲倦,不止疲倦,还有失望,越来越深的失望,越来越重的失望。叶刚,让我见你!让我见你!让我见你!心中呐喊千百度,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居然坐在那儿睡着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刚居然回来了。
当叶刚走出电梯,拿着房门钥匙,走到门口,看到雪珂时,他完全呆住了。她蜷缩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苍白的脸孔靠在膝上,长发披泻下来,遮着半边脸,密密的睫毛垂着,眉端轻轻蹙着,眼角湿湿的。他的心脏猛地一阵抽搐,他蹲了下去,凝视她,用手指轻轻轻轻地去抚摸她的眼角,泪水沾湿了他的手指。他闭闭眼睛,摇摇头,是幻想!他再睁开眼睛,她仍然睡在那儿,一定睡得极不舒服,她蹙着眉欠动身子,蓦地,她醒了。张开眼睛,她立刻看到叶刚的脸;做梦了,她想,对着梦中的脸笑了。梦里能看到叶刚,还是不要醒来比较好,她立即又闭上眼。泪珠沿着眼角滚下,她唇边却涌着笑,嘴里喃喃低语:
“叶刚,我好像找到你了,好像……”
叶刚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眼眶立刻湿了。弯下腰,他抱起雪珂,打开房门,他抱着她往房内走。这样一折腾,雪珂真的醒了。
她扬起睫毛,发现自己在叶刚胳膊里,他的那对深邃如海,热烈如火,光亮如灯,漆黑如夜……像森林,像日出,像整个宇宙的眼睛正对自己痴痴凝望。她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想弄清楚这是否真实的,还是自己在做梦?叶刚抱她人房,关上房门,开亮了吊灯。那灯光闪熠了她的眼睛,她把头侧过去躲那光线,一躲之下,她的唇触到了他肩上的衣服;她知道是真的了!顿时间,千愁万恨,齐涌心头,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张开嘴,她想也不想,就对他肩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恨死他,恨死他,恨死他!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
叶刚被她咬得身子一挺,他低头看她,泪水正疯狂地奔流在她脸上,她死命地咬住他,似乎要把他咬成碎块。他不动,心灵震痛着,眼眶涨热而潮湿着,他让她咬,让她发泄,他就是那样抱着她,目不转睛地痴望着她。她松了口,转头来看他了,想说话,呜咽而不能成声,泪水流进头发里,耳朵里……他把她放在床上,坐在床边,他凝视她,拿出一条手帕,为她细细地拭着泪痕。然后,他就蓦地拥紧了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前,让那泪水烫伤他的五脏六腑。
她忽然推开了他,向后退缩着靠在床头上,她满脸泪痕狼藉,头发零乱地披在胸前,沾在面颊上。她的眼睛,和泪水同时激射出来的,是火焰,能烧毁一切的火焰。水火同源。这是两口深井,两口又是火又是水的深井,叶刚心碎地看着这两口井,淹死吧,烧死吧,死也不悔,死也不悔,死也不悔。
“叶刚!”她喊了出来,终于用力地喊了出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你自己变成魔鬼?为什么对我那么凶恶残忍?你不知道你在谋杀我吗?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你毁掉我对你的印象比任何事都残忍吗?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怎么敢?你怎么忍心这样做?难道我对你还不够迁就,还不够认真,还不够知己吗?你有任何痛苦,你自己去承受,我连分担的资格都没有吗?你骂我,你贬低我,你侮辱我……你以为这样我就撤退了,从你生命里隐没了,你就没有牵挂,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感了吗?好!”她任性地一甩头,跳下床来,往那落地大窗冲去,“我跳楼!我死掉,看你是不是就解脱了!”她毫不造作地推开窗子,夜风扑面而来,吹起了她一头长发。她往阳台上冲去,叶刚吓坏了,扑过去,他死命抱住她,拖回床上来,她挣扎着,还要往那落地大窗跑,于是,他迅速而狂乱地把嘴唇压在她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苦恼而热烈地盯着她,眼神里是无边无尽的凄楚和怜惜。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低哑地问,“我已经好几天没回这里了,我知道你在找我,办公厅的职员说的,他们说你打了几十个电话了。你知道吗?我回到这儿来只是想静一静,考虑我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或者是……”他深深地蹙拢眉头,“一走了之。”
她惊悸地抬眼凝视他,这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她见过杜忆屏了,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细,所有的苦衷,她都明白了。他只是从家里和办公厅里,知道她在找他,以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以为她不过是“委曲求全”而已。
“一走了之?”她问,“你要走到哪里去?”
“美国。”
“哦,美国。”她点点头,“美国不是天边,美国只是个国家,现在人人可以办观光签证,去美国并不难!你以为到美国就逃开我了吗?我会追到美国去!”
他盯着她,眼睛湿润,眼珠浸在水雾中,那么深黝黝的,那么令人心动,令人心酸,令人心痛!
“雪珂!”他费力地念着这名字,“我值得吗?值得你这样爱吗?我那天说了那么多混账话以后,你还爱我吗?我值得吗?”
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没说话,只是那样长长久久,痴痴迷迷地注视着他,这眼光把他看傻了,看化了。他狼狈地跳起来,去倒开水,把杯子碟子碰得叮当响,他又跑去关窗子,开冷气,弄得一屋子声音,折腾完了,他回到床边。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继续痴痴迷迷地看着他。他崩溃了。走过去,他在床前的地毯上跪了下来,把双手伸给她,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他挣扎着,祈谅地说,“我一定是疯了!我偶尔会精神失常一下,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哦,你知道的,你故意说的。”雪珂轻声说,坐到床沿上,把他的脑袋捧在自己膝上,让他靠住自己。一时间,她有些迷糊,有些困扰,有些害怕……是的,害怕,她真的害怕。她想说出他的心事,她想揭穿所有谜底,但是,突然间,她害怕起来了。这么久以来,从相识到相恋,他用尽各种方法去防止她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带她去见他的父亲,他的家人。他宁可把自己变得那么可恶,也不肯说出自己的苦衷。他那么处心积虑地隐瞒,她能说破吗?她能吗?她正在犹豫不定中,他已经苦涩而不安地开了口: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故意去伤害你。每次让你伤心,比让我自己伤心还痛苦一百倍!说过那些混账话,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杀了,千刀万剐地杀了!哦!”他痛楚地叹息,“雪珂,我不知道怎么办,你问我要不要你,你不了解,你不了解……我多想要你!多疯狂地想要你!生命里没有你,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不了解……”
“我了解了!”她冲口而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真正相爱的人不能有秘密,真正相爱必须赤裸裸相对。她忘了害怕,忘了恐惧,忘了人性中,对自身缺憾的“忌讳”,她忘了很多很多东西,很多她还不能体会的,人类心灵深处的奥秘。她冲口说出来了,“我都了解了,叶刚,我见过了杜忆屏。”
他大大一震,立刻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顿时变成灰色,他的身子僵住了,眼光僵住了,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他坐在地毯上,直视着她,整个人都成了“化石”。
她有些心慌了,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石头般僵硬,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她急促地去摸索他的手指,急促地去摸他的头发,急促地去摸他的面颊,急促地一口气的说: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懂吗?叶刚,我知道你怕什么了,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是怎么又矛盾又痛苦地活着了!叶刚,你听我说。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你还是有资格恋爱,你还是有资格结婚的!你所怕的事,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怕的。但是,可以不要孩子,可以不生的,不管医生怎么说,只要抱定不生孩子,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不是?叶刚?叶刚!叶刚!叶刚!”她焦灼起来,摇他的手,摇他的肩膀,摇他,拼命地摇他。“你听我说,叶刚,我爱你,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不会重蹈杜忆屏的覆辙……”
叶刚忽然跳起来了,他凶暴地拂开她的手,他一下子就暴跳起来了,他的眼白涨成了红色,他的脸孔像死人一样煞白煞白,他的嘴唇也毫无血色,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地,狂猛地,把她从床上直拎了起来,他咬牙切齿,悲愤万状地喊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去见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撕开我的皮,去研究我的骨骼?谁给了你这个权利?谁允许你这样做?你掀开了我所有的保护色!你见到了我最不能面对人生的一面!老天!”他仰天狂叫,“这是爱吗?这是爱吗?这是爱吗?你还敢说你爱我吗?”
“哦,我爱的!我爱的!我爱的!”她一迭连声地嚷出来,吓坏了,吓呆了。而且,后悔万分了。不该说穿的!不该说穿的!原来,他这么怕这件事!原来,他所受的打击和创伤有这么重!她慌乱地去抱他,去触摸他,去吻他,去拉他,嘴里急急切切地喊着,“不要怀疑我,如果不是太爱你,我不会去追究!可是,我说了我不在乎的,我不会为了这个而轻视你!我不会的……”
“可是,我会的!”他大叫,对着她的脸大叫,他的眼珠突了出来,声音像爆竹般炸开,每个炸裂中都迸着痛楚和绝望。“我会在乎!我会轻视我自己!你不懂吗?”他用力推开她,把她推倒在床上。他绕室行走,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他用手扯自己的头发,跺着脚暴跳。“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不是反婚姻,我是没有资格谈婚姻!没有资格爱,没有资格生活,没有资格要一个家!我努力伪装的自尊,我努力伪装的正常,都没有了!你把我的皮全剥掉了!你,你,你!”他停在雪珂面前,目眦尽裂。“你为什么要拆穿我?你为什么要拆穿我?你为什么不放弃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声音哑了,绝望和悲痛扭曲了他整个脸孔。
雪珂完全傻住了。
“我说了我不在乎,”她只会重复讲这句话,“我保证不在乎,真的!真的!叶刚!你试我,你试我,我不在乎!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一起生活……”
“住口!”他大喊,“你怎能嫁给我?你要一个温暖的家,你要很多孩子,你要子孙满堂……你能不能想像满堂子孙,倒吊着眼睛,吐着舌头,像肉虫子般爬在你面前……”
“别这样说!”雪珂尖叫,用双手蒙住耳朵。
“哈哈哈哈!”叶刚仰头狂笑,泪水从那大大的、男性的、坚强的眼睛里滚落了出来。“你受不了!我只是说一说,你已经受不了!你,一脑子诗词,一脑子文学。现在你该知道,不是诗,不是文学,不是艺术!有人生下来就注定是丑陋的,岂止丑陋,而且残忍,谈什么今生,谈什么来世!哦,不美不美!一点都不美!这是最最残忍的事!雪珂,你怎会不在乎,我在乎!事实上,你也在乎的!你是这么母性又这么温柔的,你是这么热情又这么善良的!你是这么美丽又这么优秀的!你是这么文雅又这么高贵的……你是所有优点的集中,你让我爱得发疯发狂!可是,我不能毁你!我曾经毁过一个女孩!一个也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我再也不毁第二个!雪珂,你知道吗?”他提高了声音,声音中在滴血,“上帝给你生命,是叫你延续的!上帝给我生命,是叫我断绝的!我没有未来!你才有未来!我已经后悔过千遍万遍,不该招惹你,不该爱你,不该放任我的感情,我恨自己,恨死自己,为什么居然做不到不去爱你!不去接近你!哦,雪珂。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个人,我是个恐怖的动物……”
“叶刚!”雪珂再尖叫,泪水也夺眶而出。“你不能这样想,你不是的,你也是优秀又美好的……”
“闭嘴!”他再喊,“不要对我用优秀和美好这种字!这种字会像刀子一样刺到我心里去!我跟你说!我什么都不是!你只要看过那个孩子,你就会知道,那孩子,只有半个脑袋,垂吊着眼睛,吐着舌头,一辈子不会说话,不会长大……”他用双手恐怖地抱住了自己的头,闭紧了眼睛,似乎努力要摆脱那记忆。但是,他摆脱不了,跳起身子,他抱着头满屋子跌跌撞撞地冲着。雪珂跳下床来,惊慌而痛楚万状地去抓他的手,哭着喊:
“不要这样!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别碰我!”他厉声大叫,“永远不要碰我!永远不要碰我!永远不要碰我!”他推开她,忽然间,像个野兽要找出路一样,冲到房门边,打开大门,他往外冲去。雪珂跟在后面,哭着追出去,哭着喊着:
“叶刚!你去哪里?叶刚!你去哪里?”
“逃开你!”他头也不回地喊着,“逃开你!”
他冲进了电梯。她追进另一架电梯。
他从电梯里出来,奔向大街,她哭着在后面追,叶刚冲到大街上,立刻,他钻进了他的车子,她在后面哭着叫:
“叶刚!回来!叶刚!不要!”
车子“唿”的一声发动了,箭似的冲向那暗夜的街道,雪珂站在马路边,满脸的泪,张大眼睛,瞪视着那像醉酒般在街道上S状横冲直撞的车子,她徒劳地喊着:
“小心……小心……叶刚!叶……叶……”
她的声音僵在夜空中,她眼看对面开来了辆载满货物的十轮大卡车,那卡车有一对像火炬般的眼睛,正飞快地从对面驶过来。叶刚那醉酒的小车子,就迎着那辆大卡车,不偏不倚地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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