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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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刚!”
她的声音和那车子的破裂声同时在夜色里凄厉地狂鸣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喊到了太空以外。而叶刚那辆小车,就像一堆积木一样,在她眼前碎裂,碎裂,碎裂……碎裂开来。
她闭住了嘴,不再喊叫,双腿软软地跪下去,她低语了一句。
“叶刚,经过了那么多打击,你最后却被我杀了。”
她倒下去,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第十八章
叶刚死了。
叶刚死了。
叶刚死了。
雪珂坐在床上,拥着被,呆呆地望着窗子。窗外在下雨,是冬天了。总不记得叶刚撞车出事是什么季节的事了,时间混淆着,好像是昨天,好像已经是几百年了。总之,现在在下雨,玻璃窗上,细碎的雨点聚集成一颗颗的大水珠,然后就滑落下去,滑落下去,滑落到下面的泥土上,再渗入泥土,地下水就这样来的。有一天,地下水会流入小溪,小溪流入大河,大河流入大海,水气上升,蒸发而又成雨。周而复始,雨也有它的轨迹,从有到没有,从没有到有。人的轨迹在哪儿?你不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莫名其妙就走了,死亡就是终站,不再重生!不再重生!
她用手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这样呆呆坐着,呆呆想着。客厅里,传来父母的争执声,原来,徐远航来了,怪不得母亲不在身边。
“书盈,你必须理智一点,”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半年了!任何打击,在半年中都可以治好了。但是,她一点起色都没有,还是这样不吃不喝不笑不说话也不哭!你能让她哭一场也好!她连哭都不哭!我跟你说,你不要舍不得,她必须送医院接受治疗!”
“不。”裴书盈的语气坚决。“她是我的女儿,你让我来管。我不送她去医院,不送去接受精神治疗,她并没有疯,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恢复,需要时间来养好她的伤口。你没有天天陪着她,你看不出她的进步。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完全听不到,完全看不到,现在,她已经能听、能看、能感觉,也会对我说抱歉……她在好起来,在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像个冬眠的动物,从出事那天起,她就让自己睡着,现在,她已经慢慢在醒过来了。哦,远航,二十几年以来,你付给雪珂的时间不多,现在,你不要再逼我,你让我陪她渡过这段痛苦时间,好吗?”
“你在怪我吗?”徐远航问,“你不知道我也爱她吗?你不知道我在害怕吗?我怕她从此就变成这样子,一辈子坐在床上发呆!”
“不!她会好起来!”裴书盈坚决地说。
“书盈,现代的医生已经可以治疗精神上的打击了!你的固执会害了她!”
“我不会害她!她正在醒过来,总有一天,她会完全渡过难关的!”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徐远航有些急怒,“你瞧,叶刚已经……”
“嘘!”裴书盈急声“嘘”着,阻止徐远航说出叶刚的名字,这一“嘘”,把徐远航下面的话也嘘掉了。
叶刚。雪珂坐在床上,听着门外的争吵。叶刚,她想着这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像风中的回音,叶刚,叶刚,叶刚。叶刚死了。
她把头埋进膝中,闭上眼睛,静静地坐着。静静地体会着这件事实:花会谢会开,春会去会来,芦苇每年茂盛,竹子终岁长青。太阳会落会升,潮水会退会涨,灯光会熄会亮……人死了永不复活!
她很费力地,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在用全身心去体会什么叫生命的终止。事实上,她的思想始终在活动,只是,她的意志在沉睡,她不太愿意醒过来,因为,叶刚死了,死去的不会再醒来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雪珂的意志仍然在沉睡着。徐远航变得几乎天天来了。每天来催促裴书盈送雪珂去医院,每天两人都要发生争执。裴书盈的信心动摇了,态度软化了,看到雪珂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她知道这孩子的伤口还在滴血,她恨不能代她痛苦,代她承受一切。但是,不行。生命的奇怪就在这里,每个生命要去面对属于他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好的,不好的。
或者,雪珂的下半辈子会在精神疗养院里度过。想到这儿,裴书盈就心惊肉跳而冷汗涔涔了。那么,她就不如当初和叶刚一起撞车死掉还好些。她每天每天看着雪珂,心里几千几万次呼唤:醒来吧!雪珂!醒来吧!雪珂!
这样,有一天,忽然有个人出现在裴书盈面前,一身军装,官阶少尉,被太阳晒得乌漆抹黑,一副近视眼镜,长腿长脚……那久已不见的唐万里!别来无恙的唐万里!
“我好不容易,才被调到台北来,”唐万里急切地说,“再过半年,我就退役了,学校把我们的资历送到各有关机关,华视要用我去主持一个综艺节目,信吗?好了,伯母,从今天起,我可以在下班后天天来看雪珂了。她不是你一个人的负担了。”他收起笑容,正色地,“我给她的信,我相信她看都没看!她还是老样子吗?”
裴书盈含泪点头。在叶刚出事后的一个月内,唐万里曾经两度请假,千辛万苦跑回台北,那时,雪珂正在最严重的阶段,她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唐万里只为她办好一件大家都忽略的事:去学校帮她办了一年休学手续。他说:
“不能丢掉她的学籍,等她好了的时候,她还需要用她所学的,去面对这个社会,去觉得她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现在,唐万里终于回来了。
裴书盈看看卧室的门,示意叫他进去。
唐万里毫不迟疑地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进去。雪珂正坐在床上,拥着棉被发怔,她的头发被母亲梳理得很整齐,面颊洁白如玉,双眸漆黑如夜。她在沉思着什么,或者在倾听着什么。唐万里瞪着她,不相信她没有听到自己在客厅说话的声音。
“雪珂!”他喊。
她回头看他。唐万里心脏怦然一跳,她进步太多太多了。她听见他叫她了!她知道“名字”的意义了!她能思想,能看也能听了。只是,她的意志还在抗拒“苏醒”。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推了推眼镜片,他认真地、仔细地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灵魂深处去。
“很好,雪珂!”他点点头说,“你认得我,对不对?唐万里,‘七四七’,那个在游泳池边救你的人!不要转开眼睛,看着我!”他用手捉住她的下巴,那下巴瘦得尖尖的,他强迫她的脸面对着自己,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看着这张瘦弱的脸庞,想着那挺立在阳光下,绽放着青春的光彩的女孩……他忽然间生气了,非常非常地生气了,他扬着眉毛,不经思索地,他对着这“半睡眠状态”的脸孔大声叫了起来:
“裴雪珂!你还不醒过来,你要干什么?让你父母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吗?你看过所谓的畸形儿,你看过痴呆症,而你,也想加人他们,去当一个‘植物人’吗?”
雪珂一听到“畸形儿”“痴呆症”“植物人”等名词,她就尖叫了起来,一面尖叫着,一面想推开唐万里。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
“不不不,不要说!不要说!”
裴书盈冲进房来,站在门口,她紧张地望着室内。
唐万里用双手压住雪珂挥动的手,他激动地、更大声地、一句一句地对她继续吼着:
“你这样坐在床上,一坐半年多,像个废物!你怎么能对你母亲这么狠心?她只是生了你,就该欠你一辈子债,服侍你一辈子吗?你又不缺胳膊又不缺腿,你真比一个畸形儿好不了多少!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他疯狂地摇撼她,摇完了,又面对她。“听着!雪珂!叶刚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是,你的人生还没有!你知道叶刚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他已经生不如死了,他活着一天,就会爱你一天,这种爱变成他刻骨铭心的折磨,他不能给你幸福,又无法抛开你,他爱你,又恐惧害你!他不见你,会疯狂地想你,见了你,又疯狂地想逃开你……这种矛盾,这种折磨,使他不如去死,不如去死!你懂了吗?你懂了吗?”他狂烈地叫着。“当一个男人,面对自己的爱人,而他没有力量去保护,没有力量去给予,也没有力量去拥有,更没有力量去计划未来……哦,这男人的生命就已经死了!所以,雪珂,你没有杀死他,他早就死了!在遇到你以前,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遇到你以后,他不过是再死一次!这对他可能是最仁慈的事!死亡是一种结束,懂吗?它结束了一个悲剧,就是最仁慈的事了!想想看,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有过欢乐吗?他一直在痛苦中,现在,他不会痛苦了,再也不会痛苦了。雪珂,我告诉你,当他开着车子横冲直撞的时候,我打赌他已经不是活人了!你懂了没有?懂了没有?”他又拼命地摇撼她,摇得她头发都乱了。然后,他盯着她看,她坐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轻轻地转动着,每转一下,就湿一分,每转一下,就润一分。半年以来,她没哭过,现在,眼泪却在她眼眶中转动着了。
“听着!”唐万里继续对她吼叫,“叶刚死了,你没有道理跟着他死!你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像个活尸!你在折磨你父母!折磨我!老天!我唐万里倒了十八辈子楣,会遇到你!难道你给我吃的苦还不够!难道我也该了你,欠了你!难道你也忍心让我死掉!如果你再这样下去,让我看着心痛,想着心痛……我不如也死掉算了!大家都去死吧!集体自杀吧!你安心让我们都不能活!”他跳起来,夸张地转头,四面找寻,“刀子呢?拿把刀子来!拿把刀子来!我唐万里反正栽了!爱一个女孩把自己爱得这么惨,她坐在那儿视而不见!我还有什么分量?还有什么力量?她心目里只有另外一个名字,我活着也不如死了!谁教我这样发疯地去爱她啊?谁教我这样傻这样呆啊?雪珂!”他站定在床前,终于剧力万钧地喊了出来,“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跟我一起去面对人生,面对未来!因为我爱你,我要你,我离不开你!我不能让人把你送到疗养院里去!你给我醒来!醒来!醒来!”
雪珂仰脸看他,脸上逐渐有了表情,呼吸逐渐急促,眼眶逐渐湿润……终于,她张开嘴,“哇”的一声痛哭失声,她哭着扑进唐万里怀里,这是叶刚死后她第一次哭,她抱着唐万里的腰,边哭边喊:
“唐万里,唐万里,唐万里……”
她反复叫着唐万里的名字。唐万里紧紧拥抱着她,眼泪也掉下来了。站在一边的裴书盈,眼泪也掉下来了。但是,这一刻是美好的,生命的复苏往往就需要几滴水珠。唐万里吻着她的头发,吻着她湿湿的面颊:
“哭吧!雪珂。”他喃喃地说,“让我陪你一起哭。哭够了,让我陪你一起面对以后的日子。路还那么长,我们要一起去走,一起去走!”
第二年暑假,雪珂补修完了她大四的课程,终于毕业了。
考完最后一门课,她知道学业已经完成了。那天,唐万里不能到学校来陪她,他正在电视公司,录制一个大型综艺节目,唐万里自己,也在节目中自弹自唱。所以,一考完试,雪珂就赶到了电视台摄影棚。整个摄影棚爆满,台上台下都是人。唐万里在台上忙着,看到她,他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注视,用口型说了三个字:“我爱你。”没人看到,没人听到,除了她。她退到来宾席,找了个位子悄悄坐下。看着舞台上打灯光,于是,忽然间,她惊奇地发现,阿文、阿光、阿礼都来了。他们“巨龙”乐队又聚在一起了。灯光打好,干冰的效果涌了出来,巨龙站在舞台正中,唱了一首久违了的《阳光与小雨点》。观众席上掌声雷动,唐万里对大家弯腰,掌声更响了,然后,他说:
“唱完了老歌,让我为大家唱一首新歌。”
灯光全暗。
然后,一盏灯出现了,两盏灯出现了,三盏灯出现了……无数无数的灯出现了,舞台成了灯海,闪烁着点点光芒。唐万里就站在灯里夜里灯海里,开始唱一支歌:
灯光点点,闪闪烁烁,
盏盏灯下,有你有我,
昨夜之灯,照亮过去,
今夜之灯,伴我高歌,
明日之灯,辉煌未来,
后日之灯,除我坎坷!
灯光万点,闪闪烁烁,
盏盏灯下,有你有我,
且把灯光,穿成一串,
过去未来,何等灿烂!
且把灯光,穿成一串,
过去未来,何等灿烂!
他唱完了,对观众点首为礼,大家疯狂地鼓着掌。那些道具灯一闪一闪地亮着,一串一串地亮着,一盏一盏地亮着……雪珂的眼光停在唐万里的身上,他也是一盏灯,一盏发亮的灯。
唐万里走下台来了。
雪珂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伸手给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们相对凝视,都带着种虔诚的心情。灯,他们在彼此眼底深深体会到灯的意义,他们都是灯,万千灯海中的两盏小灯,彼此辉耀着对方,彼此照亮了对方,彼此温暖着对方。
灯,永不熄灭的灯。每一盏灯后,有一个故事。
灯,永不熄灭的灯。人生,就是由这些灯组成的。
灯,永不熄灭的灯。由过去到未来,永远在亮着,永远,永远,永远。
——全书完——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卅日夜初稿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三月一日深夜初度修正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三月五日午后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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