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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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叶木,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每一根新芽,都会长成七片散开像花瓣似的叶子。它的干子很挺。树叶一层一层的很有韵味。”
“七叶木?嗯?不可能是六片叶子?或是八片叶子?为什么是七片?”他有些好奇。
“不知道。它生来就是七片叶子,注定是七片!上帝要它生成七片,它就是七片!不能六片也不能八片!很奇怪,是不是?”
他怔了怔,笑容淡了,眼里掠过了一抹深思。
是,很奇怪。反正不能和上帝去打交道,不能向上帝要求做八片木,如果你生来就是七片木的话。”
她想了想,微笑着。
“你有宗教信仰吗?你信神吗?”
“不。”他很快地回答,“我不信。”
“为什么?”
“因为每个宗教有每个宗教的神,基督教、佛教、喇嘛教、回教,甚至希腊的太阳神和各种神,中国人相信的土地菩萨和玉皇大帝……神太多了。如果每个人相信的神都存在着,那么天上的神可能比地上的人还要多。可是,这么多神,这么这么多神,居然管不好人间的爱和恨,生和死?不。我不相信神。”他的目光忽然深沉了,面容严肃了,笑容隐没了,他又阴郁起来,莫名其妙地阴郁起来。“有一次,我曾经仰望天空,问众神何在?没有人回答我,四面是一片沉寂。那么多神,为什么众神默默?你们都到哪里去了?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众神默默?”他的语气,激烈得奇怪。
她仔细地凝视他。
“你怎么会去问众神何在?”
“因为——”他停了停,眉峰紧蹙,眼光里盛满了某种无奈的、沉重的、郁闷的悲哀。“那年,我一个心爱的小弟弟死了,我弟弟,他活着时没有自己要求生命,死的时候没有自己放弃生命!如果有神,你们在做什么?”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充满同情、充满安慰、充满关怀地握了他一下。她不想再谈这个问题,或者,只有经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体会那种惨痛。她紧握他,转过头去,她巧妙地变换了话题。
“叶刚,一个名字。我知道了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学电脑,现在,我又知道他是个无神论者。瞧,”她对他温和地笑,“我对你的了解,已经越来越多了,是不是?”
他回头看看她,脸上绷紧的肌肉逐渐放松了,眼神又恢复了生动和温柔。
“你是个好女孩!”他低叹着,“别了解我太多!雾里看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比较符合你……”
“梦幻似的思想!”她接口。
他笑了。终于又笑了。
然后,车子忽然慢下来了。叶刚驶上一块坡地,倒车,前进,又倒车,又前进。终于,停在山顶一块凸出的、平坦的草地上。他停稳了车子,熄了火。
雪珂觉得眼前一亮。
她坐正身子,先四面环顾,才发现他们正置身在阳明山顶,从这个角度往前看,正好把整个台北市都尽收眼底。她放眼看去,是一片闪烁的万家灯火。从没看过这样绵延不断的灯海,这么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点。有的聚拢像一堆发亮的钻石,有的散落如黎明前的星空,有的一串又一串地串连着,像发光的项链。那么多灯!百盏,千盏,万盏,万万盏。闪烁着,闪烁着,像是无数的星星,敲碎在一片黑色的浪潮里,数不清有多少,看不尽有多少。
她为之屏息。
他推推她的胳膊。
“下车来!”
他下了车,走过来为她打开车门,扶她下车。她踩在软软的青草地上,迎着扑面而来的晚风,看着闪烁璀燦、绵延不尽的灯海,恍然如置身幻境。哦,叶刚!这奇妙的叶刚!难道他不是“梦幻似”的?他却把她带人“梦幻”中来了!
他用胳膊搂着她,走向前去,停在山坡边缘,更辽阔地眺望那片一望无际的灯海。
“你看!”叶刚说,声音里带着感动,“你信不信每一盏灯光后有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有他们的故事?爱、恨、生、老、病、死。你信不信当我们站在这儿看的时候,那些灯光下,就有无数故事正在发生,正在进行,或正在结束。你信吗?你看看!有多少灯光?有多少人家?数得清吗?数得清吗?”
她眩惑地看着,被眼前这奇妙的景致所迷惑住了,被他言语里那种提示所震撼了。真的,数不清的灯,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故事!这还仅仅是一个台北市,如果再深一层想,整个台湾有多少灯呢?整个世界有多少灯呢?刹那间,她顿感人海辽阔,漫漫无边,而自己,是那样渺小的沧海一粟啊!
“我从小就爱看灯,”他开始说话,声音诚挚。“我小时候,我家就住在阳明山上,我父亲很有钱,娶了好多个太太。我是第三个太太生的,如果我母亲也能算太太的话。你一定可以猜到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了,和我是在怎样环境中长大的了。我母亲——体弱多病,很早就死了,我父亲比母亲大了快三十岁,他老了,事业又多,无心照顾我。我的童年很孤独,常常跑到这儿来,看这些灯海,一看就好几小时。我总在凝想每盏灯后面的故事,是不是比我家灯下的故事美一些,好一些,动人一些,温暖一些?”
他停住了,回头看她。
她也正深刻地看着他,两人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了。她带着种震撼的情绪,体会到他的表达方式,他正在介绍他自己,更多更深地介绍他自己。她了解得更多了:叶刚,一个名字,学电脑,无神论者,富有而孤独的童年,目睹或经历过两次死亡,失去母亲和弟弟,父亲有许多个太太——复杂的家庭,造成一个反婚姻论者。
她深深看他,深深地看,深深地看,深深地看……直到他低叹一声,把嘴唇压在她那颤动的睫毛上。
第七章
雪珂回到家里时,天都已经完全亮了。
叶刚把她送到公寓前面,本想要送她上楼的,是她制止了。
“改天吧!别让妈妈吓住!”
这时,她才第一次想起母亲。真该打个电话回家的,真该告诉母亲一声的。有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彻夜不回家。但是,这夜,所有发生的事都那么紧凑,紧凑得让她没有思想的余地,打电话,她压根就没想过打电话这回事!何况那阳明山巅,也没有电话可打!
她拾级上楼,到家门口时,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神思也恍恍惚惚的。一夜未眠,她丝毫没有疲倦的感觉,对门内即将来临的一场风暴,也毫无预感。站在大门口,她在皮包里找钥匙,钥匙还没找到,房门已豁然洞开,裴书盈苍白着脸站在门口。
“雪珂!”她喘着气喊,“你总算回来了!你吓死我了!我正想打电话报警呢!”
“怎么?怎么?”她很轻松地接口,“我又不是只有三岁!偶尔失踪一下,别大惊小怪……”
“偶尔失踪一下!”书盈生气地嚷,“你知道你把所有的人都急死了吗?你知道大家都出动了在找你吗?你知道好好一个晚会都给你破坏了吗?你……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好端端地就不见了?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雪珂惊奇地看着母亲,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呢?她跨进客厅,这才更加惊奇地发现,屋里还有唐万里,不只唐万里,那数年不曾来过的徐远航也赫然在座!她愕然地站在客厅中间,目瞪口呆地说:
“爸爸!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徐远航没好气地接口,声音失去了一向的从容,变得急迫而恼怒。“还不都是为了你!你最好跟我们大家解释一下,整个晚上,你去了哪里?”
她瞪视父亲,头中有些昏昏的了。难道徐远航不知道从那客厅里同时失踪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吗?是了,她脑中像电光一闪,是了,徐远航确实不知道!因为,那个“失踪者”对他而言,早就“失踪”了。何况,那个“失踪者”与他没有血统关系,用不着他付出任何注意力的!她用舌头舔舔发干的嘴唇,还来不及说话呢,唐万里一步跨上前来,当着父母的面,伸手就抓住她的胳膊,他那镜片后的眼睛,一向都闪闪亮亮充满笑意,从没有变得如此严肃。
“雪珂,你在和我捉迷藏吗?你把我带到那儿去,丢下我就不见了,你想想看,我是什么感觉?我一生不按牌理出牌,荒唐事也不是没遇到过,你昨晚的失踪是最荒唐的!你去哪里了?你说!”
她环视室内,徐远航瞪着她,裴书盈也瞪着她,连唐万里都瞪着她。真有这么严重吗?真有这么严重吗?她看看徐远航,再看看唐万里。
“爸,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了?”她终于开了口。
“差不多十一点钟,我要切生日蛋糕的时候!”
她想了想,再问唐万里。
“你也是那时候发现我失踪的吗?”
“是呀!”唐万里接口,“你爸说:雪珂来帮我切蛋糕,我们才发现你根本不在客厅里。林雨鸢说你可能在书房看书,我们找到书房,书房也没有,大家猜你溜到哪个房间睡觉去了。于是,整个三层楼,一间间房间找,连壁橱和洗手间都找过了,全找不到。你爸爸急了,打电话回来问,把你妈也吓住了。我们连花园都找遍了,找到半夜两点钟,你妈不断打电话来问,我们实在没办法,才回到这儿来等!你如果再晚五分钟进门,我们已经报了警察局了!”
雪珂听着他的叙述,原来自己引起如此大的骚动。十一点多?她回想着,她离开徐家客厅时还不到十点。那么,起码,有一个多小时中,自己的存在与否根本不重要。她微笑了起来,站在房间中间,她就那样傻傻地,很可爱地微笑起来。
“什么?你在笑吗?”唐万里扶着眼镜框,不信任地,直看到她脸上来。“你真的在笑吗?你觉得很可笑吗?你把我们全体弄得团团转,你很得意吗?”
“雪珂!”徐远航沉声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眉头锁了起来。
“噢!爸爸!”雪珂振作了一下,想收起脸上的笑,不知怎么,就是收不住。从昨夜起,她就变得这样醺醺然的,老是要笑!她仍然微笑着,直视着徐远航。“爸爸,人不会在你眼前失踪的,永远不可能在你眼前失踪的!”
徐远航眉头皱得紧紧的,他盯着雪珂。
“你在说些什么?”他问。
“我说,”她清晰地,温和地,依旧微笑着说,“那间客厅虽然很大,每个角落都在你们视线之内,我怎么可能在你们的视线之内失踪?我又不会隐身术。所以,爸,我没有失踪,我只是走掉了!”
“走掉了!”唐万里哇哇大叫,“失踪和走掉了有分别吗?”
“当然。”雪珂不笑了,她注视着唐万里。“失踪是不见了,走掉了就是走掉了。”
唐万里眼底一片迷惑。
“你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吗?雪珂,我知道你走掉了,因为你走掉了,所以你不见了。”
“不是,”雪珂拼命摇头,“你说反了,因为我不见了,所以我走掉了。”
“你故意把我的头绕昏,你刚刚还说,你没有失踪,怎么现在又说……”
“对我而言,我在那客厅里,早就失踪了。对你们而言,我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根本不应该失踪的……”
“好了!好了!”裴书盈忽然插口,打断了两人间的争辩,她走上前来,非常非常温柔地把雪珂挽在臂弯里,用手轻拍着雪珂的肩。她转向唐万里,息事宁人地说:
“别和她争了,只要她安全回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好了,你也累了一夜,先回去休息吧!雪珂也该睡睡了。远航,”她转头看那位“父亲”,“你也回去吧,免得家里人担心。”
徐远航凝视着雪珂,心里有些明白了。这就是雪珂,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徐远航一直有亏于做一个“父亲”,现在,这孩子长成了,出落得眉目如画,冰雪聪明。但,在她的血液里,有那么多遗传的因子,像她母亲!他下意识地看裴书盈,正好裴书盈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接触,立刻就读出彼此的思想,也立刻就都转移了视线。徐远航心里有歉意,裴书盈心里有怨意。
“好了!”徐远航从窗前走过来,仔细看看雪珂。“雪珂,不要太敏锐他语重而心长,不要太好胜,免得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他用手压压雪珂的肩膀,再低语了一句,“打电话找你来,总是因为想着你,不是因为忘了你。好了,我先走一步。”
雪珂像被人用钉子钉在地板上,她不能动,心中却突然被父亲这几句话,翻江倒海般引起一阵狂澜。她垂下眼睑,觉得眼眶发热,再抬起眼睑时,她眼里已有泪光。她看了看远航,再看了看痴痴伫立的母亲。怎么,每盏灯下都有故事,自己家里这盏灯下的故事,不能更美一些?更好一些?更温暖一些吗?爸爸啊,你看不出妈妈有多寂寞吗?你看不出我们母女一直需要你吗?
可是,远航已经走到门口了,可是,远航已经转动门柄了。然后,远航出去了,走了……雪珂好像回到了六岁,爸爸出去了,走了,不再回来了。她蓦地醒觉,这是一盏昨夜之灯,早就熄灭了!千千万的灯光,每晚在闪亮,也每晚在熄灭。今夜之灯与昨夜之灯不再一样。她惊醒过来,转回头,她发现唐万里还站在那儿发愣。
“你到哪里去了?”唐万里镇静地站着,眼底是一片固执,唇边,居然有受伤的表情。“你爸爸可以不问你,我还是要问你!”
“去一个小小的山巅,”她睁大眼睛说,“等阳光来闪耀我!”
他深深吸气。
“你在吃醋吗?”他率直地问,“你在生气吗?你生我的气吗?你受不了我抢了你的光芒吗?你走掉,是针对我而来了?你存心在整我吗?”他语气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气愤,一夜未眠,以及一夜的找寻和焦灼,使他又倦又怒。雪珂那副毫无歉意的态度使他更加有气,他还没有达到能忍怒不言的涵养。“你破坏了一个晚会,破坏了一个我为你而参加的晚会,你觉得很得意吗?”
“我不得意。”雪珂静静地说,直视着他,“你也抢不了我的光芒,因为我从来不是发光体。我走开,只因为那房间太挤。抱歉,”她摇摇头,声调平稳,“对不起,唐万里,”她再说,眼光幽幽柔柔地看他,而且带着泪光,“我破坏了你的欢乐,对不起。”
他瞪着她,她这样一道歉,一软化,使他完全崩溃了。尤其,她那含泪凝眸,若有所诉的眼光,使他心跳而血液加速了。他咬咬嘴唇,用手推推眼镜,心底软绵绵的,怒气已消,愤恨已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爱怜之情和水样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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