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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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福监狱实验的伦理反省
斯坦福监狱实验研究是否违反伦理?从许多方面而育,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然而也有其他角度以合理的方式否定这个答案.我们将在回顾性分析中提出证据支持这些不同看法,但在开始检视证据前。我必须说明,既然这场研究已尘埃落定数十年,我为何还要讨论这些呢?我认为,由于我个人对伦理议题投注了许多关注,因此可以提供更宽广的视角,而且不同于这类议题的典型讨论。或许借此可让其他研究者可以留意到一些隐约的警告迹象,而避免重蹈覆辙,而在斯坦福监狱实验的提醒下,他们也会对所采取的伦理措施更加敏感。我无意捍卫或是合理化自己在研究中的角色,我将这个研究当成一个工具,用来说明当参与可能干预人性起作用的研究时,需要面对的伦理判断的复杂性。
绝对伦理
为求精简,我将伦理分为绝对与相对。绝对伦理的标准是种较高的道德原则,无论其适用条件状况如何,绝对伦理绝不因时间,情境、人、便利性不同而有所改变。绝对伦理体现于共同的行为规范中。
绝对伦理标准预设人的生命是可贵的,无论是否有意为之,但人绝不能以任何方式贬低生命。在研究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做让人受到痛苦的实验。从这个观点来看,无论研究的益处为何,即便确定能够对社会整体有所贡献,坚持不该进行任何可能伤害人类身心健康的心理学或医学研究仍是合理。
采取这观点的入主张,即使打着科学的名号,说是为了知识、“国家安全”或任何号称高尚的理想才做伤害人的研究,这些研究仍然违反伦理。在心理学的领域里,高度认同人文主义传统的学者们大声疾呼,人性尊严的基本关注应当优先于这门学问所声称的目标,也就是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
斯坦福监狱实验绝对违反伦理
根据这样的绝对伦理观,斯坦福监狱实验绝对违反伦理,因为参与实验的人都受到极大痛苦。他们承受的远超过当初的合理预期,当时他们不过是志愿参与一项关于“监狱生活”的学术研究,而且研究是在一所极有名望的大学中进行。更有甚者,他们的痛苦与日俱增,并造成极大的压力和情绪骚动,以至于我们必须提前释放五位在身心健全情况下进入实验的受试者。
隐藏在角色的面具以及让他们得到匿名性保护的太阳镜下,狱卒们做了许多原本不该做的事,当他们了解到自己的作为之后也同样感到痛苦。承受暴行的学生完完全全是无辜的,狱卒们亲身见证了自己加诸于同侪的痛苦与羞辱,他们对囚犯们的虐行完全无可抵赖,了解到这点后,他们经历到的伤痛远大于米尔格伦的经典研究“盲目服从威权”中的参与者;关于这个研究我们将在下一章中有更深入的探讨。一直以来,米尔格伦的这个研究饱受违反伦理的批判,因为实验参与者可能会想象自己是对另一个房间中扮演“受害者”(学习者)的人施加电击。但是当实验一结束,他们会立刻知道所谓的“受害者”其实是和实验工作人员共谋的演员。于是他们的痛苦来自于,尽管意识到没有人受到伤害,但他们施加电击的举动却是如假包换。相对地,在斯坦福监狱实验中,狱卒的痛苦来自意识到自己对囚犯的“打击”全是真实、直接且持续不断的。
斯坦福监狱实验一个遭受违反伦理的批评来自:事前并未向告知被指派为囚犯的学生和家长将在星期日早上被逮捕,并于警察总部进行正式登记。于是,当实验于周日上午骤然侵入他们的生活时,他们完全猝不及防。之后,我们还试图操弄家长的想法,在访客之夜通过各种欺骗和伎俩让他们相信自己儿子的处境并不那么糟。对此我们也深感罪恶。我们这么做的原因不只是为了维持监狱情境的完整,也因为“欺骗”是监狱模拟实验的基本要素,在许多处在监督委员会调查下的系统里,这类欺骗根本是家常便饭。于是我们做足了表面工夫,好让系统管理者可以—一反驳对囚犯恶劣处境的抱怨和关切。
另—个违反伦理的理由是我们没有更早中止研究。回顾当时的种种,确实有许多理由允许我这么做。我应该在第三天、当第二名囚犯承受剧烈压力时就决定中止。当时应该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道格8612前一天的崩溃不是假装,而我们应该在更多人、在下一个或下下一个囚犯出现极端不适反应时就喊停。
没有在实验开始失控时更早结束研究,我认为主要理由是,我的调查研究负责人和监狱监督者的双重身份形成了冲突,前者的我是研究伦理的守护者,后者的我却不计代价急于维持监狱的健全和稳定。我倾向相信,如果有其他人扮演监督者角色,我可能会有更明智的判断,并因此提前结束实验。当初进行实验时,应该有个威权高于我的人扮演监督者角色才对。
然而,在“监禁心理学”背景下创造出许可虐待行为的制度,我的确认为自己有责任。这个实验成功复制出真实监狱中最糟的面向,但代价却是造成人类的痛苦。我至今仍深感遗憾,并对我所造成的无情残酷由衷致歉。
相对伦理
大部分研究是采用功利主义的伦理模式,根据功利主义原则加权的实用标准来做伦理判断。就像大多数心理学实验一样,我们的研究明显是听从这类模式。不过当权衡利弊得失时,应该纳入什么样的元素加以考虑?该如何运用比例原则来加权得失?由谁来判断?采取相对伦理立场的研究若期待被视为合乎伦理,这些都是必须面对的问题。某些问题目前已经得到暂时的解答,而解答乃是来自人类传统智慧的基础,也就是我们目前的知识水平、类似先例、社会共识、个别研究者的价值观与敏感度,以及一个社会在特定时期的普遍觉醒程度。针对所有医学和非医学性质的人类研究,机构、奖助机构以及政府,都必须建立严格的指导原则和限制。
对社会科学家而言,造成伦理困境的关键在于:研究者必须衡量什么是对社会和理论思考有所贡献的研究时所必须采取的做法,以及照顾到实验参与者的福祉和尊严必须有的考虑,研究者究竟该如何取得两者间的平衡?研究者本身通常倾向为自己考虑,因而在天平两端会偏向前者。然而外在的审核者,尤其是经费审核单位以及人体试验委员会(institutional
review
board)则必定会站在弱势的一方扮演人权监察专员的角色。尽管如此,外在审核者在决定是否允许特定实验中出现欺骗、情绪骚动,或其他实验中被允许的负面状态时,也必须以“科学”和“社会”的整体利益为念。他们的决定是基于这样的假设,也就是假设类似程序中产生的任何负面影响都只是暂时的,不可能持续到实验以外。
接下来让我们思考,这些相互竞争的利益在斯坦福监狱实验中如何共存。
可能会有人争辩斯坦福监狱实验并不违反伦理,理由基于以下几点:斯坦福大学的法律顾问曾受邀评估这项实验并拟出一份“非正式同意”声明,告知我们关于这项实验的做法、安全性和保险必须满足哪些要求才能许可实验进行。而这份“非正式同意”声明还经过每个实验参与者签字同意,声明中有特别强调实验期间实验参与者的隐私可能会受到侵犯;囚犯们的伙食不会太丰盛,只够填饱肚子,实验参与者可能会失去部分人权,也可能受到一些骚扰。所有的人都被期待能尽力完成两个礼拜的契约。学生健康中心也被事前知会研究中的可能突发状况,开预先做好准备以因应任何可能的医疗需求。我们也曾寻求官方许可,开获得来斯坦福监狱实验研究赞助单位、斯坦福心理学系,以及斯坦福人体试验委员会的书面许可。
除了由警方逮捕受试者的过程外,我们不曾欺骗过实验参与者。此外我和我的工作人员也重复提醒狱卒不能以个人或集体方式对囚犯施加身体虐待,不过我们并没有将禁令的范围延伸到心理虐待的范围。
另一个增加伦理议题评估复杂度的因素是:我们的囚犯是公开受到圈外人检视的,而这些人原本都该是保护实验参与者权益的。假想你是我们监狱里的囚犯,你会希望由谁来担任你的支持者呢?如果你无法为自己喊停,又是谁该帮你按下“离开”键?应该是看见你流泪的监狱牧师吗?应该是你的父母、朋友、家人吗?注意到你的情况每况愈下时,他们应该介入吗?那么多专业心理学家、研究生、秘书或是心理系职员,他们看过研究的实况录像,参加过假释委员会,曾经在访谈中或在处理虐待行为时跟参与者说过话,这么多人中总该有一个人伸出援手吧!但事实是,没有人这么做!
没错,这些旁观者全都消极地袖手旁观。他们接受了我所制定的情境框架,因而变得盲目看不清真相。也许是因为模拟得太过真实,或是太过于注重角色的真实性,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只关注实验设计的一些枝节,表现得过分理智。再者,一些旁观者看不到更严重的虐待事件,而参与者也不愿向圈外人,甚至是好友、家人完全坦承。这可能是由于他们觉得尴尬、荣誉受损,或是感觉这么做有失“男子气概”。于是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人能看清真相并伸出援手。
最后我们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办了几场事后的减压解说会。我们不只在实验结束后举办一场三小时的减压解说会,也在后续的几个场合,当大多数参与者都回来观赏录像带及与研究相关的幻灯片时,又借机举办了几场。研究结论出来之后,我仍和大多数参与者保持互动数年,也寄了影印的文章、我的国会听证资料、新闻剪报,或是通知他们一些即将播出的斯坦福监狱实验相关电视节目。这些年来,有超过半打人曾和我一起参加全国性广播节目,三十载过去,我仍然和其中少数人保持联系。
这些事后的减压解说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给参与者一个公开表达强烈感觉的机会,让他们能够对自己、对他们在特殊情境中的不寻常表现有新的了解。我们采取“压力转化法”,在解说会中开宗明义地告诉大家,在实验中逐渐产生的影响或信念可能会继续延续到实验结束后,然后我强调,他们的作为只是这个被创造出来的监狱情境中的负面病症,并不代表他们的人格有病。我提醒他们,他们是经由精挑细选才脱颖而出,原因正因为他们是正常健康的人,而整个指派角色的过程完全是随机进行。因此他们并没有将任何病态影响带入实验中,相反地,实验已经事先从他们身上排除了许多种病态的可能性。我也告诉他们,其他囚犯几乎都同样做了一些受屈辱的、说不通的事。而大多数的狱卒都曾在某些时候出现虐囚行为,他们在角色中的表现,跟其他值班的同伙们没什么两样。
我也利用这些机会进行“道德教育”,跟他们讨论在研究中共同遭遇到的道德冲突。道德发展理论先驱拉里·科尔贝格(Larry
Kohlberg)曾主张,在道德冲突背景中进行讨论是最重要、也许也是唯一的方式,借此可提高个人的道德发展层次。
回顾从情绪形容词自陈表中取得的资料,显示出减压解说会后,囚犯和狱卒的情绪都回到较平衡的状态,已接近研究刚开始时的情绪水准。参与者在实验中的负面影响其实并不持久,原因可归诸于三个因素:首先,这些年轻人都拥有健全身心,因此能在实验结束后迅速调适,第二,这个经验是属于当时的时间、环境、服装、角色脚本所独有,他们大可以将一切打包,存放在标明为“斯坦福监狱实验大冒险”的记忆行囊里,不再触碰。最后,精细的减压程序指出了造成影响的情境特质,成功地让狱卒和囚犯摆脱自己的恶劣表现。
对实验参与者的正面影响
针对研究的相对伦理,传统观点的看法是,只有当研究结果对科学、医学或社会的贡献大于实验参与者所付出的代价,研究才能获准进行。尽管计算得失比率的做法看似妥当,不过我想在此挑战这个会计观点。我们的实验参与者(在斯坦福监狱实验中被称为“实验对象”)付出的代价的确是真实、立即而且明确的。不过相对地,无论预期的收获会是什么,在研究者进行研究设计或获得实验许可的阶段,那些收获都只是遥远的可能性,也许不会有实现的一天。而一个极有希望得到预期成果的研究却往往没什么意义,甚或因此不能发表,也无法在科学界讨论。就算是得到有意义的发现并获得公开发表,也可能无法转为实务用途,或者若要达到有利社会的目的使得规模必须放大,因此未必实用和可行。另一方面,有些研究或许一开始未必有明显用途,最后却有重要用途产生。例如调节自律神经系统的基础研究,就对以生物回馈方式辅助治疗的保健应用有直接贡献。此外,大多数研究者对“社会工程”中可运用于解决个人及社会问题的方法多半缺乏兴趣,也没有特殊才能。
综上所述,这些评论说明了无论从原则上或实践上思考,研究伦理等式中关于获益的崇高理想都有落空的可能,然而就实验参与者及社会而言,他们仍然得分别付出损失的代价,就个人而言是净损,对社会而言则是毛利损失。
相对伦理等式中还有项被单独忽略的因素是实验参与者的净收益。他们是否也能从参加研究计划的经验中得到某些好处呢?举例而言,他们在金钱报酬方面是否能抵偿参加医学研究时经验到的痛苦呢?若要实现人体受试者研究的次要目标,适当且操作细腻的减压解说会不可或缺。我在诱发性精神病理学(induced
psychopathology)研究中的经验可作为范例参考。然而这类收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从经验上来说,我们必须把这样的收获当作是结果测量,是当研究者事先抱持对其“伦理可疑性”的敏感度而做研究时,得到的一种检验。考虑到研究伦理时,还有一个大多数时候都被忽略的因素,就是研究者负有社会行动的义务,为了让他的研究能用于他的知识领域及社会改革,研究者必须有所作为。
斯坦福监狱实验参与者及工作人员的意外收获
斯坦福监狱实验对于某些参与者及工作人员产生了持久的影响,许多不在预期中的正面效应也因此渐渐浮现。总体来说,在最后一次追踪评估中(研究结束后的不同时间里,由参与者在家中完成并寄出),大多数参与者都表示对个人而言,这是一次价值非凡的学习经验。这些正面感受多少可以平衡负面的监狱经验,虽然只到某种程度而已:正如我们注意到的,没有任何参与者愿意再次自愿参加类似的研究。以下让我们从参与者的评估中检视斯坦福监狱实验留下的正面效应。
先说说道格8612这位囚犯造反事件中的领袖,他也是第一位出现极端情绪性压力反应的囚犯。他的反应迫使我们必须提前释放他,而当时他进入实验的时间不过才36小时。在我们的纪录片《寂静的愤怒:斯坦福监狱实验》拍摄过程中,道格曾在一段访谈里承认这段经验十分令他困扰,他是这样说的:“这是个无与伦比的经验,我这辈子从来没叫得这么大声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舒服过。这是个失控的经验,不管是对那个情境还是我个人都一样。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有不容易失控的问题吧。为了了解自己,(在斯坦福监狱实验结束后)我开始走人心理学领域,我会继续研究心理学,去了解是什么事物会让一个人理智短路,这样我就不会这么恐惧未知了。”
在研究结束五年后的一份追踪评估中,道格透露他开始会为了得到释放而让自己陷入极端痛苦,接着8612这个角色又会缠上他。“我以为摆脱这个实验的方法就是装病,一开始只是假装身体有病痛,当那方法不管用时就装出精神疲劳的模样。但花在装病上的精力让我痛苦,而这样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也真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到底有多痛苦?他在报告中说到,他女友告诉他,他紧张不舒服到实验结束两个月后还老是在谈那件事。
道格继续学习心理学,最后拿到了临床心理学博士学位,部分原因就是希望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他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对囚犯地位的)羞耻感及(对狱卒地位的)罪恶感,他在圣昆廷监狱而不是一般的医疗/临床院完成实习学分,之后超过20年的时间在旧金山和加州的矫正体制中担任法庭心理学家(forensic
psychologist)。由于他动容的见证,让我们为实验的纪录片取名为《寂静的愤怒》,他谈到我们必须防范的是囚犯身上出现的嗜虐冲动,这种冲动总是存在权力差异的情境中——就像一股寂静的愤怒,随时伺机突围、爆发。道格的工作一部分是协助囚犯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仍能保持尊严,以及促使狱卒和囚犯和平共存。他的例子说明,尽管斯坦福监狱实验一开始造成了强烈的负面效应,最后仍能转化为智慧与洞见,持续对个人与社会产生贡献。身为受试者的收获与承受的痛苦是成正比的。
在所有电视节目对斯坦福监狱实验的报道中,都会特别介绍被昵称为“约翰·韦恩”的酷吏赫尔曼,他由于身为支配性角色,并且为虐待囚犯发明了各种“有创意的邪恶”任务和游戏而闻名。我们在我最近的一场演讲中碰面时,他向我吐露心声,他说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说过,每个人一辈子中都会有一次机会享有短暂的美名,不过斯坦福监狱实验带给他的却是“一时的丑闻、一辈子的臭名”。我曾经要求他想想这次参与是否曾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任何正面影响,他寄给我一张短笺作为回答:
数十年来,我背负的生命重担已经软化了当年那个傲慢而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如果当时有人跟我说我的行为伤害了某位囚犯,我可能会回答他:“那些人全是懦夫跟娘娘腔。”不过今天,我回忆当时是如何走火入魔以致伤害他人而完全不自知时,这些经验已变成一则警世传奇,提醒现在的我必须注意对待他人的态度。事实上,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我对自己身为公司老板的身份太过小心翼翼了,像是有时候我会对开除表现不佳员工这类决定有所犹豫,因为我担忧这对他们来说太过残酷。
克雷格继续就读斯坦福法学院,他后来以法学博土身份毕业,同时也拿到我们心理系的博士学位。他在加州大学圣塔克鲁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ta
Cruz)任教,教授颇受欢迎的心理学及法学课程。克雷格后来成为美国的狱政首席顾问,也是少数与囚犯集体诉讼案件的律师代表合作的心理学专业工作者。他曾针对犯罪,刑罚、死刑等许多不同面向广泛撰写文章,提出出色的见解。我们曾在许多专业的期刊论文、书籍以及贸易杂志上合作发表文章。从他对斯坦福监狱实验对他造成的影响所做的声明中,可以清楚看出这个实验的价值:
对我而言,斯坦福监狱实验是改变我职业生涯的再造经验。当津巴多教授、科特和我开始规划这个研究时,我只是个刚读完二年级的心理学硕士生,那时在津巴多教授的鼓励和支持下,我对运用社会心理学解决犯罪及刑罚问题的兴趣才刚要开始成形……当我完成斯坦福监狱实验的工作后不久,我开始研究真正的监狱,而最后我将焦点转向社会史,因为社会史协助塑造了人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内在局限。但我从未忘记在那短暂的六天中,我在模拟监狱里所观察及体悟到的教训,以及因此而对制度产生的洞察。
克里斯蒂娜·马斯拉什这位斯坦福监狱实验里面的女英雄,现在是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心理学教授、大学教务长、人文暨科学院院长,也是卡耐基基金会的年度杰出教授。她在斯坦福监狱实验中短暂但强烈的经验,也对她的职业生涯抉择有了正面影响,在一篇回顾性的文章中她这么说道:
对我而言,这个监狱经验遗留下的最重要影响,是我从个人经验中所学到的教训,而这样的学习又塑造了我接下来对心理学的专业贡献。我最直接体会到的是心理学的去人性化——如何能让一个堪称善良的人用如此恶劣的方式来认知和对待其他人;对于仰赖他们伸出援手和善意的他者,人们多容易就可以不把他们当人,而且当成不值得他们尊敬和平等对待的畜牲、下等人。斯坦福监狱实验里面的经验启发我进行关于精疲力竭感(burnout)的前瞻性研究,即探讨对情感过度苛求的人类服务工作可能产生的心理危机,也就是导致起初仁慈、奉献的人去人性化,甚至虐待他们原本应该服务的对象。我的研究尝试说明在各种职业环境中出现精疲力竭感的原因和结果,并试着将研究发现应用于实务。我鼓励分析和改变造成精疲力竭的情境决定因子,而不是把焦点放在照顾者的个性上。因此我的斯坦福监狱故事不只是扮演提前结束实验的角色,我也扮演了开始一项新研究计划的角色,而这都是来自于我在那独一无二实验中得到的启发。
然后就是我了,菲利普·津巴多(关于科特及贾菲在实验中的角色请参见注释17)。斯坦福监狱实验的一周体验在许多方面改变了我的女生,从个人面及专业面都可说是如此。要追溯起这个经验为我带来的意外正面影响,那可是非常浩大的工程。我的研究、教学和个人生活都逃不出它的影响,而我也因此成为一名社会改造分子,为改善监狱境况,并为唤醒人们关注其他形式的制度性权力滥用而积极奔走。
实验结束后的三十年来,我的研究焦点可说是由模拟监狱的许许多多观点刺激而成。它们带领我走进“羞怯”、“时间洞察力”和“疯狂”的研究世界。在简述过监狱实验对羞怯研究与治疗严重羞怯者的关联之后,我接着会详述这经验对于我个人生活的改变。
羞怯:自我加诸的监牢
什么样的地牢比诸心事幽暗?什么样的狱吏较诸自我无情?
——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在我们的地牢中,囚犯回应狱卒们强制掌控的方式是交出自己的基本自由。然而在实验室外的真实生活中,许多人却在没有外在狱卒逼迫下自愿放弃他们的谈话、行动和结社自由。他们在内心的自我形象中内化了一位苛刻的狱卒,限制他们自发地表达自己、限制他们享受自由以及生命中的欢愉。矛盾的是,这些人也同时在自我形象中内化了一位消极被动的囚犯,心不甘情不愿地默许他们自我强加在行动中的限制。任何行动只要威胁到内在自我,可能造成羞辱、羞耻,以及社会否定,就必须予以回避。为了回应内在的狱卒,内在囚犯的自我于是从生命中退缩了,缩回到一个保护壳里,选择躲在羞怯筑成的寂静监牢中享受安全感。
在仔细说明来自斯坦福监狱实验的隐喻后,我进一步去思考羞怯为一种社会恐惧症的病理学,它让我们看待他者为有恶意的人而不是善类,并且因而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与关系。在我们的研究结束后那年,我开始进行一项重要的创新研究“斯坦福羞怯研究计划”(Stanford
Shyness
Project),以成年和青少年为对象,目的是调查羞怯性格的原因、结果和相关因素。这是首次针对成年人的羞怯进行的系统性研究,大家已知之甚详的是后来我们又继续发展了一个计划,也就是成立了独一无二的“羞怯性格门诊”(Shyness
Clinic,成立于1977年)从事治疗。这些年来,位于帕洛阿尔托市的诊所一直在林恩·亨德森(Lynne
Henderson)医师的主持下继续相关的治疗工作,目前则隶属于太平洋心理学院(Pacific
Graduate
School
of
Psychology)。
我做这个治疗计划以及对羞怯性格的预防工作,主要目标是希望发展出一些工具和方法协助羞怯性格的人们,让他们从自我囚禁的寂静监牢中解放出来。为了这个目标,我写了不少大众书籍,教导他们如何面对和处理成人及孩童的羞怯心理。
正常人的疯狂
你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福尔摩斯问弗洛伊德)你刚成功地学走了我的招数——观察和推理,然后把它们拿来对付病人脑袋瓜里的东西。
——尼古拉斯·迈耶,《双雄斗智》
(Nicolas
Meyer,
The
Seven
Percent
Solution)
斯坦福监狱实验中最戏剧性结果,是一群健康、正常的年轻人如何在短时间内做出病态的行为。因为在事前筛选程序中已经排除了事先存在的,也就是所谓病发于前的可能,所以我希望了解这些心理病理性症状在一般人身上的最初发展历程。因此,斯坦福监狱实验的经验除了刺激我开始研究羞怯性格及时间洞察力之外,也引导我开发出一条理论性及实验性研究的新路线:研究正常人第一次是怎样开始“发疯”的。
大部分已知的心理功能异常都是来自回溯性的分析,在这些分析中,研究者试图找出是什么因素造成人目前的心智失常,过程非常类似福尔摩斯的推理策略,也就是从结果推回原因。而我则是试着发展一个模式,将焦点集中在恐惧症和妄想症这类心理疾患的症状发展过程。大部分人在意识到人们对他们正常功能的某些期待被破坏之后,都有想说明的动机。当他们在学业、社交、商场、运动场或性行为的场域中表现差劲时,会试着了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然,寻找解释的动机强度需视表现差距对他们自我完整性的影响而定。然而当人们有认知偏见时,常常会特别偏重寻找并不适用分析目前情况的解释,因此扭曲了对意义的理性搜寻过程。当我们过度重用“人”来说明个人反应的分析方式时,寻找意义的方向就会出现误差,并逐渐发展出典型的偏执思维。
这个新模式可用来说明正常,健康的人出现疯狂行为时的认知,社会基础,我们已经在条件控制配合的实验室实验中得到验证。我们已经发现,在试图说明无法解释的情绪激动原因时,有三分之一的正常实验参与者会出现病理症状。我们也证明出,在给予会造成局部暂时性听力失常的安眠药处方时,听力正常的大学生很快会出现妄想偏执的思考和行为,并相信其他人对他们有敌意。也因此,高龄人士身上未侦测出的听力缺损,可能造成他们出现妄想性障碍,这些疾病可以通过听力辅助加以预防或治疗,而不应该通过心理治疗或收容住院。
因此我主张疯狂的种子可能在任何人的院子里萌芽,而且可能在看似寻常的生命轨道中因为一些短暂的心理纷扰而成长茁壮。当我们从自我设限的医疗模式转向公共卫生模式来处理心智失常疾病时,就会去探寻造成个体性和社会性困扰的情境媒介,而不是困在痛苦病人脑袋的秘密之中。当我们把认知、社会和文化过程的基本知识带进思考中,因此能更完整地评估正常人出现功能失常行为的机制时,我们就更有能力预防和治疗疯狂及其他心理病理疾病。
权力下放式教学
当我意识到我在斯坦福监狱实验是如何毫不费力变成支配性的权威人物后,我逐渐改变我的教学方式,赋予学生更多权利,并且节制教师的角色,将教师的权威限制在对专业领域知识与技能的掌握,而非社会控制。一门课开始时,我会设定一段“有话大声说”时间,让大型演讲课的学生们可以对这门课畅所欲言。这个设计后来渐渐演变成网络电子布告栏,我鼓励学生每天在这里公开发表他们对这门课的正反意见,直到学期结束为止。我也尽量降低高年级学生间的竞争,我不用曲线式的给分方式,不从每个学生们对教材的掌握建立绝对评分标准,而改让学生与学习伙伴共同应试,在某些课程中,我甚至完全排除评分机制。
斯坦福监狱实验的个人影响
斯坦福监狱实验结束(1972年8月10日)后第二年,我和克里期·蒂娜在斯坦福纪念教堂结婚了,婚后的第二十五周年,我们又回到那个地方,在孩子们的见证下重温了我们的结婚誓言。这位了不起的女士深深影响我生命中的一切作为,我再也想不到有比她更好的人了。通过这段亲密关系,我才能从监狱经验的地狱中抢救出更多属于天堂的美好。
在这小小为期一周的研究中,另一个对我个人的影响则是:它让我成为社会改革的倡导者,我提倡以研究中得到的证据为基础推动监狱改革,也致力于将斯坦福监狱实验中得到的重要讯息向外推广、扩展。接下来让我稍加详细回顾。
将收获极大化:传播社会福音
斯坦福监狱实验从各方面改变了我的生活,但其中最意外的改变就是我受邀出席美国众议院的小组委员会,突然间,我从学院研究者变成了社会改革的倡议者。在1971年10月该小组委员会举行的一连串监狱改革听证会里,委员们想听的不只是分析,还希望得到改革面的建议。在国会记录中,我明白主张国会介入监狱体系,以改善囚犯甚至惩教人员的状况。
我大力提倡唤醒社会意识,让大众了解我们有必要中止狱中的“社会实验”,因为从居高不下的再犯罪率可看出该项“实验”完全失败。通过更完整的系统分析,我们可以找到有力的理由证明以上看法,并提出监禁的替代方案。我们也必须打破抗拒的心理,支持有意义的监狱改革。我的第二次国会小组委员会听证关注的是青少年拘留问题(1973年7月),这次的国会听证使我更进一步迈向成为社会倡议者之路。针对改善青少年拘留待遇,我提出一份包含十九项个别建议的纲要。我很高兴得知部分由于我的证言,促使国会通过关于此议题的一项新联邦法律。主导这次调查计划的参议员柏奇·贝赫(Birch
Bayh)协助了整个立法过程,此法律规定不应将受审前拘留的青少年与成年人共同安置在联邦监狱,以保护青少年免于受虐。而我们的斯坦福监狱实验已经说明了审前拘留期间青少年的受虐现象。(不过假释听证会的举行确实使得结果混淆,因为在现实中,只有被判有罪并且服刑后才有机会获得假释听
1973年我参与一场联邦法庭审判,斯坦福监狱实验在立法方面的其中一个有力影响即来自于此——斯佩恩(Spain)等人对柏丘尼尔(Procunier)等人的讼案。当时在圣昆廷监狱喋血事件中被称为“圣昆廷六嫌”的囚犯们已被隔离拘禁超过三年,他们被控在1971年8月21日的乔治·杰克逊逃狱行动中参与了狱卒及告密囚犯的谋杀事件。身为专家证人,我巡回参观了圣昆廷监狱,并对参与事件的六人个别做了多次访谈。最后我在为期两天的作证过程及预先准备的声明稿中提出一个结论,我的看法是,这些犯人在去人性化环境底下受到非自愿、冗长且无
限期的拘禁,而这样的监狱环境本身就已经构成“残酷而非比寻常的惩罚”,因此有必要改变。法庭后来也做出相似的结论。此外,我在整个审判期间一直担任原告律师群的心理咨询专家。
我对斯坦福监狱实验结束后参与的上述及其他活动都负有伦理使命感。为了平衡相对伦理的等式,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将我从这个研究中所得到的收获极大化,直到能使科学与社会受益为止,好补偿斯坦福监狱实验参与者所经历的痛苦。我在1983年出版的《从实验室到社会改革的提倡》(Transforming
Experimental
Research
into
Advocacy
for
Social
Change)书中,有一章摘要整理了早期的努力成果。
媒体及影像的力量
由于斯坦福监狱实验的视觉体验极为撼动人心,因此我们也运用这些影像来散播关于情境力量的讯息。首先是1972年,我在格雷戈里·怀特(Gregory
White)的协助下制作了一组由八十张照片组成的幻灯片秀,并同时搭配我的录音带口述。这份资料主要是提供给学院里的教师们作为授课的补充教材。录像带的问世使得我们能转录这些影像,并且同时呈现来自研究的档案影像记录以及新的录像、访谈和我的录音带口述。这项计划是由一群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发展,带领者是纪录片《寂静的愤怒:斯坦福监狱实验》(1985年发行)的导演肯·穆森(Ken
Musen)。最近这部片子在斯科特·普鲁斯(Scott
Plous)的协助下升格,于2004年发行了DVD。我们一直确保这部影像维持在最佳品质,并且在世界各地容易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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