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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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刚过。”
“在那么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么早的钟点就上船的,只有他一个客人吧?”
“碰巧只有他一个。”
“不要管什么‘碰巧’,劳瑞先生。他是在那么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上船的唯一乘客吧?”
“是。”
“你是一个人旅行,劳瑞先生,还是有旅伴?”
“有两个旅伴。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他们都在这儿。”
“他们都在这儿。你当时跟那个犯人交谈过吗?”
“几乎没有。天气又是狂风又是暴雨,航程又长又险,我差不多从那岸到这岸一直都躺在一个沙发上。”
“马奈特小姐。”
这位年轻小姐在她坐着的地方站起身来,刚才所有的目光都曾转向她,这时又都转向她了。她父亲也陪她站了起来,一直让她的手挽着他的胳臂。
“马奈特小姐,认一认这个犯人。”
被告面对这样的怜悯同情,面对这样不折不扣的青春美貌,比面对所有这些人更觉尴尬难堪得多。仿佛他是站在自己坟墓的边缘,和她遥遥面对,霎时间,所有惊讶好奇的注视,都难以使他鼓起勇气保持镇静。他的右手急急忙忙把他前面的药草分成了想象中的花园内的一些花坛;他努力控制和平稳自己的呼吸,使得双唇不住颤抖,那双唇的血液霎时间都敛回了心头。那些大绿头蝇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
“马奈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犯人吗?”
“见过,先生。”
“在哪儿?”
“在刚才提到的那只邮船上,先生,而且是同一个场合。”
“你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年轻小姐吗?”
“噢!十分不幸,我就是!”
她那带着同情的惋惜语声让法官那不很悦耳的声音压下去了,法官带着一股狠劲说:“回答向你提出的问题,不要加以任何议论。”
“马奈特小姐,过海峡的时候你和这个犯人交谈过吗?”
“谈过,先生。”
“回忆一下谈的什么。”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开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这位先生来到船上的时候——”
“你是指这个犯人吗?”法官紧锁双眉问道。
“是。法官大人。”
“那就说犯人。”
“这位犯人来到船上的时候,他注意到我父亲,”她满怀深情地把眼光转向站在她身旁的父亲,“他非常疲乏,而且健康状况十分不好。我父亲那么衰弱,我怕他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就给他在甲板上靠近舱房梯子的地方铺了一个铺位,我就坐在他旁边的甲板上照看他。那天夜里,除了我们四个人,甲板上没有别的旅客。这位犯人心地那么好,请求我允许他告诉我,怎样比我所安置的能更好地让我父亲避开风雨。那时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也不懂得在我们驶出港口的时候风向如何。他替我安置好了。对我父亲处在那种情形下,他表现得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周到,我肯定他是感觉到我父亲那种情形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一起谈天的。”
“让我打断你一会儿。他是独自来到船上的吗?”
“不是。”
“多少人陪着他?”
“两位法国先生。”
“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了吗?”
“他们一直商量到最后一会儿工夫,直到那两位法国先生非下到他们的小船上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中间有没有传递什么文件,像这些图表一类的?”
“有些文件在他们中间传递来着,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文件。”
“形状和大小像这些吗?”
“可能,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虽然他们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声说话。因为他们站在舱房梯子顶上,好借那儿挂着的那盏灯的光亮。灯光很暗,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出来他们说的什么,只看得见他们在看文件。”
“现在说说犯人谈的话,马奈特小姐。”
“这位犯人对我是开诚布公的——这起因于我当时无依无靠的处境——正像他对我父亲是好心、善意和很有帮助的一样。我希望,”她潸然泪下,“但愿我今天不是对他以怨报德。”
绿头蝇又嗡嗡起来了。
“马奈特小姐,如果说这个犯人不能完全理解你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提供证词——你有义务提供——你必须提供——你无法逃避提供的责任——那么在场的人当中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作如是想了。请继续往下说。”
“他告诉我,他是为办一件精细微妙而又复杂棘手的事情才上路的,办这种事情可能会让人遇到麻烦,他因此才用化名旅行。他说,这件事情曾经让他在几天之内到法国去了一趟,而且可能在将来很长时期里还得让他不时往返于英法之间。”
“他说到有关美国的什么事情了吗,马奈特小姐?说详细些。”
“他想给我解释清楚那场纷争(6)是怎样引起的,还说,就他判断英国方面是错误而又愚蠢的。他还开玩笑地加了一句,也许乔治·华盛顿几乎会像乔治第三(7)那样名垂青史,不过他那样说的时候毫无恶意:那是笑着说的,而且是为了消磨时间。”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主要演员在表演极其精彩的一场戏时脸上强烈突出的表情,会让观众无意之间跟着模仿。她提供这些证词的时候,眉宇之间显出焦急难耐而又专心致志的表情,而在她中途打住等法官记录下来的时候,她就注意观察原告和被告辩护律师对这些证词的反应。法庭各个部位旁听的人也都有同样的表情,甚至于使得这里绝大多数人的前额仿佛都成了映照这个证人的一面面镜子,这时,法官从他的记录上抬起头来,对有关华盛顿的异端邪说目瞪口呆。
检察总长先生向法官大人表示,他认为,为稳妥与程序健全起见,有必要传这位年轻小姐的父亲马奈特大夫。于是他给传了起来。
“马奈特大夫,认一认这个犯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是他到我伦敦寓所来访的时候。大约三年或是三年半以前。”
“你能证明他是和你同船的人,或是说说他和你女儿谈话的内容吗?”
“先生,我都不能。”
“有什么特别值得提出的理由,足以说明你做这两件事都无能为力吗?”
他低声答道,“有。”
“你曾经很不幸地在你本国未经审判,甚至未经起诉,就受到长期囚禁,是吗,马奈特大夫?”
他用一种感人肺腑的声音答道,“长期囚禁。”
“刚才谈到的那个时候,是你刚刚获释不久吗?”
“他们告诉我是这样。”
“你对那段时间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记不得了。从某个时候——我甚至一点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我给囚禁起来,我就干了做鞋这一行,到后来我发现我和这儿这个亲爱的女儿一起住在伦敦,对中间这段时间,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等仁慈的上帝使我恢复了各种能力的时候,她已经和我很亲了,可是我简直无法说清,她是怎样和我变得很亲的。我对这个过程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检察总长先生坐了下去,这对父女也一起坐了下去。
于是这个案件出现了异常的转机。眼前的目标是要证明,这个犯人五年以前在十一月份一个星期五的夜间和某个尚未查到的同谋一起,坐上了去多佛的邮车,而且深更半夜在一个地方又下了邮车,作为一种障眼法,他没有在那里停留,而是从那里又往回走了十几英里,到了一处军队驻扎地兼修船坞,并在那里搜集情报。一个证人被叫了起来,他证明这位犯人刚好在查问的那个明确无误的时间,在那座军队驻扎地兼修船坞的城镇里一家旅店的咖啡厅等另一个人。犯人的辩护律师盘问了这证人,但毫无结果,只问出他在其他任何时候都未见过此犯人,这时,整个审问过程中一直都望着法庭天花板的那位头戴假发的先生在一个小纸条上写了一两个字,搓成纸卷,扔给了这位律师。紧接着,在下一个间歇,律师打开纸条,然后极其注意并充满好奇地仔细看了看犯人。
“你再说一遍,你十分肯定那就是这个犯人?”
证人十分肯定。
“你从没见过任何很像这个犯人的人吗?”
证人说没有见过像到使他会弄混了的。
“好好认一认那位先生,我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他指着刚才扔纸条给他的人,“然后再好好认一认这个犯人。你怎么说?他们是不是彼此很像?”
尽管他这位饱学的法界同行(8)外表落拓懒散,不修边幅,姑且不提酗酒纵饮,但当不仅证人,而且在场的每个人都得到提醒而对他们加以比较的时候,这两个人彼此之间那分毫不爽的相像令他们着实吃了一惊。辩护律师要求法官命令他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把假发摘掉,法官大人不很痛快地同意之后,这种相像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法官大人问斯揣沃先生(犯人的辩护律师),他们是否要接下去审问卡屯先生(他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的姓氏)的通敌问题?但是,斯揣沃先生回答法官大人不;不过他想要求证人告诉他,那种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是否可能发生两次;如果他看到了自己刚才粗心鲁莽的这个例证,他是否还那样满有把握;在已经看到这种例证的情况下,他是否还那样满有把握,等等等等。这样一来的结果是:这证人就像陶土罐子一样打得粉碎,他在这件案子中的作用被砸成了一堆废料。
直到这时候,克软彻先生一边听着证词,一边舔着他手指上的铁锈,已经饱饱加了一餐。现在当斯揣沃先生把这犯人的案情像一套合身的衣服套在陪审团先生们身上的时候,他可得好好听了:他指明这个爱国人士巴塞德如何是个受雇的密探和叛徒,恬不知耻的、以人命作交易的贩子,而且是自从令人发指的犹大以来世界上最罪大恶极的坏蛋之一——他确实看起来很像犹大;那个品行端正的仆人克莱如何就是他的朋友和同伙,而且是堪与朋比;这些作伪证、发假誓的人如何早就盯上了这个犯人,想把他作为牺牲。因为他是法国血统,在法国有些家庭事务确实需要他去作一些跨越海峡的旅行——不过究竟是些什么事,因顾念到一些与他亲近密切的人,他哪怕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公之于众;他们如何将这位年轻小姐提供的证词歪曲转换,那位小姐如何痛苦万状,他们有目共睹,而这些证词等于乌有,不过涉及一点点随便哪位年轻先生和年轻小姐邂逅相逢都会相互授受、并无邪念的小小殷勤和礼貌——唯有提到乔治·华盛顿的谈话是个例外,但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派狂言,荒谬绝伦,除了把它当作一个天大的笑话,别的就什么也说不上了。利用狭隘的民族排外和恐惧心理争取民望的这种企图,如何成为政府的一种弱点,而检察总长先生又如何对此大加利用;这一案件是如何毫无根据,不过是依仗常使这类案情面目全非的那类卑鄙无耻、臭名远扬的假证,因此在这个国家的国事犯审理案中这类案件才会比比皆是。但是在这里,检察总长先生带着一种仿佛认为这是虚妄不实之词的严肃神情插嘴说,他不能坐在审判席上而容忍这样含沙射影。
于是斯揣沃先生叫起了几个证人,克软彻先生下一次要注意的就是:检察总长先生这时又将斯揣沃先生套在陪审团先生们身上的那全套衣服从里到外翻了过来,指明巴塞德和克莱如何比他原来想的要好上一百倍,而这个犯人则要坏上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亲自出马,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覆过去,千翻万覆不离其宗,都是要把它们设计裁剪成这个犯人的寿衣。
此时,陪审团转入酝酿,那些大苍蝇又嗡嗡起来。
卡屯先生,这么长时间一直坐观法庭的天花板,甚至在这个群情激动的时刻也既未挪地方,又未换姿势。他那饱学的法界同行斯揣沃先生收拢起他面前的文件,对坐在他近旁的那些人小声说话,并且不时焦急地看看陪审团;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或多或少挪动了一下,又重新组合成群;连法官大人本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在台上走来走去,这不能不使观众心中怀疑他心神不安;而那一个人却靠着椅背坐着,披着破旧的律师袍子,戴着乱蓬蓬的假发,正像摘掉以后刚刚又随便扣在头上的那样,他双手插在衣兜里,眼睛盯着天花板,就像这一整天所做的那样。他的举止当中有某种特别满不在乎的味道,这不仅使他显得邋里邋遢,而且也大大削弱了他无疑与那个犯人的极其相似之处(刚才把他们一起比较的时候,他霎时间的严肃认真使这种相似更加突出了),因此很多旁听的人这时又对他注意起来,彼此说他们几乎又不大觉得这两个人那么相像了。克软彻先生对紧挨着他的人说了他的这个意见,还加上一句,“我敢赌上半个畿尼说,他就是揽不上一点儿打官司的生意。他不像是揽得上官司打的主儿,是不是?”
不过,这位卡屯先生注意到现场上的细枝末节,却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因为现在,当马奈特小姐的头搭拉到她父亲胸前的时候,他是头一个看见的,并且清清楚楚地说道:“法警!注意那位年轻小姐。帮那位先生把她送出去。你没看见她就要倒下去了吗?”
挪动她的时候,大家都对她极为怜悯,对她父亲充满同情。让他回忆起遭囚禁的日子,显然使他十分痛苦。在他被传问的时候,他显出强烈的内心激动,而从那以后,使他顿时变得老态龙钟的那种沉思或者说忧虑的表情,就像一片乌云,一直笼罩着他。等他一路走了出去,刚才背转身去稍息片刻的陪审团,通过他们的首席陪审员发表讲话了。
他们意见分歧,并希望暂时休庭退席。法官大人(可能还把乔治·华盛顿的事挂在心上)对他们意见分歧有些惊奇,不过还是表示欣然同意他们可以在监视守护之下退席,于是他本人也退席了。审判拖延了整整一天。此时法庭上已经掌灯。大家渐渐传开说陪审团要把退席耽延很久。旁听的人散开休息吃喝,犯人则退到被告席的后面坐下。
劳瑞先生在那位年轻小姐和她父亲出去的时候也出去了,这时又重新露面,并招呼杰瑞。此时大家已兴味索然,杰瑞能够不费劲儿就到他身边来了。
“杰瑞,你要是想弄点儿东西吃,你就去吧。不过不要走远,陪审团进来的时候,你要保证能听得见。一分一秒也别落在他们后面,因为我要让你把判决带回银行去。我知道你是最麻利的信差,能在我之前很早就赶到圣殿栅栏。”
杰瑞的窄额头刚好够他用手指节去敲的,于是他敲了敲额头,为这番话和赏给他的那一个先令道谢。卡屯先生就在这时走上前来,碰了碰劳瑞先生的胳臂。
“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了?”
“她难过极了;不过她父亲正在安慰她,而且她出了法庭以后觉得好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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