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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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玩艺儿呢?”他发现自己紧挨着一个人,就轻声问他。
“这会儿还没什么。”
“要干什么玩艺儿呢?”
“审通敌罪。”
“要把人大卸四块的吧,呃?”
“哈!”那人津津有味地答道,“要把他装在囚笼里吊个半死,然后把他放下来,当着他自己的面把他一片一片地切下来,然后让他眼睁睁看着把他的五脏掏出来烧了,然后把他的头砍掉,再卸成块儿,就是这么判。”
“你是指的查明他有罪吧?”杰瑞添了一个附加条款。
“噢,他们会查明他有罪的,”另一个说。“你用不着担心。”
说到这儿,克软彻先生的注意力转到了看门人的身上,只见他正拿着字条一路向劳瑞先生走去。劳瑞先生坐在一个桌子旁边,和戴假发的先生们(12)在一起,距一位戴假发的先生不远,这位是犯人的辩护律师,面前有一大堆文件;差不多就在劳瑞先生的对面,还有一位戴假发的先生,双手插在衣兜里,在克软彻先生当时和随后看他的时候,他的全部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杰瑞粗声粗气地咳嗽了一阵,擦了擦下巴,又用手指了指,引起了劳瑞先生的注意,他本来就已经站起身来在找他了,这时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重新坐下。
“他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杰瑞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人问。
“我要是知道就该谢天谢地了。”杰瑞说。
“那么,要是可以问问你的话,你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我要是知道就也该谢天谢地了。”杰瑞说。
法官进来了,法庭内随之起了一阵骚乱,过后又安定下来,这段对话打断了。此时,被告席成了引人注意的中心。两个一直站在那里的狱吏走出去,把犯人带了进来,送到栏板那里。
除了那一位头戴假发、眼望天花板的先生之外,到场的人都眼睁睁盯着犯人。整个在场者的呼吸像一阵浪,一阵风,一阵火,向他卷来。柱子周围和角落里到处都是神情急切的面孔,一心想赶快看到他;后排旁听的人站起身来,不放过他的一丝头发;站在法庭地板上的人双手搭在前边人的肩头,让别人受累帮助自己,以博一观——踮起脚尖站着,抓着壁架,几乎悬空站着,看他身上的每一块地方。杰瑞站在这类人中间,像是新门监狱一堵插着铁蒺藜的墙有一段活了,朝着犯人喷出刺鼻的啤酒味。这酒是他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喝的,此时杰瑞任凭它和其他人喝的啤酒、金酒,还有茶,还有咖啡,还有其他等等气流混在一起,向犯人冲过去,而且形成了一阵污浊的雾和雨,冲上他身后的那几扇大窗户。
这个众目睽睽、众口刺刺的目标,是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发育良好,模样端正,面庞饱受日晒,眼睛深黑,是一副年轻上等人的派头。他随便穿着一身黑色或许深灰色的衣服,又长又黑的头发用一根带子拢在脖子背后,与其说是修饰打扮,还不如说是为了不让它碍事。因为内心的情感总会透过身体上任何表面部分表现自己,所以在这位犯人脸上,由于处境之故,透过褐色泛出了苍白,这表明精神的作用胜过了骄阳的作用。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能够自持,向法官深施一礼,然后就泰然而立。
对此人众目睽睽,窃窃私议,大家所怀的此种兴趣并非能提高人性的那一种。如果他不是处于可能受到那样一种可怕判决的危险之中——如果那些野蛮判决条目中有某一项会偶有删减——那么他就会以同样的比例失却引人的魅力了。这架身躯注定就要给乱砍乱剁成肉泥烂酱,这是一场热闹;这具不朽的作品就要给屠宰切割得七零八落,这会引起一场惊心的轰动。不管各种各样看热闹的以种种自欺的伎俩与能力把这种兴趣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这种兴趣,归根结底都如同吃人夜叉一般。
法庭上寂静无声!夏尔·达奈昨天曾申辩“无罪”,反驳对他的起诉。该起诉书振振有词,不厌其烦,斥其为奸宄,所据之由为彼利用形形色色之机会与形形色色之手段反对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于法王路易发动之战争中助其反对前述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亦即所谓往来于前述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与前述法国路易之两国之间,并丧心病狂,背信弃义,奸邪狡诈,以及其他表达恶行劣迹之形容词藻,向前述法国路易泄露前述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准备派往加拿大及北美(13)之兵力(14)。杰瑞听着听着,头上就像插满了越来越多的铁蒺藜(仿佛是法律名词使它们直竖起来了似的),他心满意足地把这套东西听了出来,而且终于拐弯抹角地弄明白了:前面提到的,而且一遍又一遍提到的这个夏尔·达奈,正站在他眼前受审;陪审团正在宣誓就座;检察总长先生正在准备发言。
这里的每个人正在心里给被告判处绞死、斩首、肢解的刑罚。这他自己也知道,但他既不因眼前的处境而畏缩,也不在这种情势下作出任何硬充好汉的神态。他冷静沉着,专心致志,严肃关切地注视着这开审程序,而且,他虽然双手放在前面的木栏板上站着,因为那样泰然自若,竟没有弄乱一片栏板上铺着的药草叶子。法庭里到处铺着药草,洒着醋酸,作为预防狱中浊气和疫病的措施。
在囚犯的头顶上方,有一面镜子,朝他投下反光。一群一群可恶而又可怜的人曾经照在里面,并且离开这个镜面,同时也离开了这个地球的球面。如果这镜子也同大海终究要将海中死尸浮上海面一样,也能再现它过去映照过的东西,那么,这个糟糕的地方就会以极其阴森可怖的景象不断重现。某些含垢忍辱的思想一闪而过(这镜子可能就是为此而设),大约触动了这罪犯的情怀。可能正是这样,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这使他意识到有一束光扫过他的脸,于是他抬头一看;在他看镜子的时候,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的右手把药草推开了。
恰巧,这个动作使他的脸转到法庭上靠他左边的那一厢。几乎和他的视线平行的地方,在法官席那边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他们身上。那么突然,而且他的样子变化得那样显著,因此所有转到他身上的眼睛都转向了这两个人。
旁听的人看着的这两个人,一位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姐,另一位是绅士,显然是这位小姐的父亲;这位先生头发一律雪白,毫无杂色,又有一副难以言喻地聚精会神的表情,这两点十分引人注目;但他那种表情不是属于生动活跃,而是属于沉思默想那种类型的。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显得苍老;但是在这种表情被打乱驱散的时候——就像现在他对女儿说话的时候这样——他又变成一个英俊男子,未过盛年。
他女儿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臂,另一只也按在上边。她对这种景象感到害怕,同时也怜悯那个罪犯,所以一直紧紧挨着她父亲。她的前额一直现出一种明显可见的表情,那是一心想着被告身处险境而流露出的越来越深重的恐惧和同情。这种神态那么引人注目,而且那么强有力,那么自然地流露出来,使得本来并不可怜罪犯的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也为之感动了,于是大家交头接耳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信差杰瑞本来是以他自己的办法进行他自己的观察的,而且因为看出了神,把手上的铁锈都嘬干净了(15),这时他也伸长了脖子想打听出他们是什么人。他周围的人已经把这个询问传过去,逼问靠得最近的旁听者,然后这个询问又从他那里更慢地传了回来,最后终于传到了杰瑞这里:
“证人。”
“哪方面的?”
“反对一方的。”
“反对哪一方的?”
“犯人一方的。”
法官的目光刚才也朝着大家一致看的方向望过去,现在又收了回来。他靠在椅背上,牢牢盯着这个生死都握在他手心里的人,此时检察总长先生则站起身来,搓绳、磨斧,给绞刑架钉上钉子(16)。
本章注释
(1)
指当时英国刑事案法庭,位于伦敦新门街,靠近圣保罗大教堂。
(2)
因台鲁森银行为这天法庭审判的罪犯的财产受理者,他们急需劳瑞及时报告当天审判结果。
(3)(5)
分别为1783年以前及以后之刑场。
(4)
为英国古老的著名监狱之一。
(6)
此描写均有事实为据。英国民俗史及狄更斯的《博兹特写集》中均有记载。
(7)
当时死刑犯人受刑前要乘囚车至刑场,一路游街示众。
(8)
一种刑具,将犯人缚于柱上以鞭抽打。
(9)
特指作伪证所获不义之财。
(10)
引自英国著名诗人蒲柏(1688—1744)的著名长诗《人论》。又译作“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11)
贝德兰姆为伦敦一著名疯人院。当时英国监狱及疯人院均允许人花钱去看热闹。
(12)
当时,法官、律师、诉讼代理人等有身份的人均戴假发。
(13)
17世纪至18世纪,英法两国一直为争夺加拿大和北美殖民地而激烈斗争。
(14)
此段作者以嘲讽口吻转述起诉书内容,下文亦有类似之处。
(15)
指克软彻有吮手指的习惯;因他夜间从事的活动,故他手上有铁锈。
(16)
此处系比喻说法,实为检察总长历数被告罪状,为判处罪犯死刑而提供种种根据。
第三章 眼福未饱
检察总长先生不得不向陪审团报告,他们眼前的这一罪犯虽然年纪尚轻,但其出卖我国之行径却甚老练;足以褫夺其生命;此种通敌行为并非始自今朝昨日,甚至去岁前年;该犯确凿无疑远在多年前即经常往来法英之间,从事不可告人之间谍勾当,此种叛逆危国阴谋苟能得逞(幸而绝未如此),其卑污罪恶勾当或可至今仍不暴露;然天公圣明,致使一无畏无惧、无瑕无疵(1)之君子有所觉察,探得该犯种种阴谋之性质,感其事之可惧,遂向国王陛下之首要国务大臣及至尊至贵之枢密院揭发;此爱国者即将出示于陪审团之前;其身份仪态均属至高无上;彼本为该犯之友,然在一又吉又凶之时,突侦得其劣迹,遂毅然决然将此无法继续视为莫逆之歹徒奉献于祖国神圣祭坛;倘不列颠亦如古希腊罗马,明令为有利公益之人立像,则此光荣公民定获一尊;鉴于无此明令,彼势将无法获得;美德正如诗人之多所吟诵者(检察总长深知其中若干章节已逐字逐句涌向陪审团诸公舌尖,夺口欲出;对此高论,陪审团诸公却面呈愧色,盖彼对此章节其实一无所知),本富熏染陶冶之性,而爱国主义,或称热爱邦国这一懿德嘉行则尤甚;此为我主圣上作证之纯洁无瑕、不容訾议之崇高楷模,稍有提及,即使最无可称,亦属荣耀。彼之榜样,使该犯之仆亦受熏染陶冶并生神圣决心,搜查其主抽屉衣兜,隐匿其文书;他(检察总长生),业已准备听取加诸此足堪称道仆人之若干谤词;但就总体而论,他对此仆之钟爱,甚于对他(检察总长先生)之兄弟姐妹,对此仆之敬重甚于对他(检察总长先生)之父母双亲;他满怀信心,吁请陪审团诸公群起效尤;此两证人之证词,辅以即将出示之彼等所发现之文书,将表明该犯曾将吾王陛下之军力、陆海部署与准备列成表册,并毫无疑问屡将此类情报递交敌国;此类表册尚未证明确系该犯手迹;但此亦无妨,而确将更有利于起诉,盖此恰说明该罪犯精于防范之术;此证明可追溯至五年之前,并说明罪犯恰于英军与美军开战(2)之前数周内,即已从事于此类邪恶使命;以此种种理由,此陪审团,既为忠于皇家之陪审团(正如他所知者),又为身负重任之陪审团(正如彼等所知者),必将肯定无疑判定该犯“有罪”,毕其性命,不以彼等个人好恶为据。该犯之头若不落地,彼等之头则绝难安枕,彼等绝不设彼等妻室之头得以安枕之想,亦绝不存彼等儿女之头得以安枕之念,总而言之,于彼等或其家人,绝无高枕无忧可言;检察总长先生凭借搜索枯肠所能想到的一切名义,基于他已确认该犯必死无疑,于是以向陪审团索取该犯之头作为结语。
检察总长讲话停止,法庭上响起一片嗡嗡之声,仿佛一群大绿头蝇已经预见犯人立即就要变成何物而围着他乱飞。这声音又安静下去了,那个不容訾议的爱国人士出现在证人席上。
于是副检察总长先生追随他的上司,验证了这位爱国人士,名为约翰·巴塞德的先生。有关这位先生纯洁灵魂之历史,诚如检察总长先生所述——如有任何瑕疵,也许就是有些过于精确。他那高贵的胸怀释去重负之后,本可谦恭告退,但面前摆着许多文件、坐得离劳瑞先生不远的那位头戴假发的先生却请求问他几个问题。提问题的这位先生对面坐着的那位戴假发的先生,仍旧一直望着法庭的天花板。
这证人本人过去当没当过密探?没有。他蔑视这种曲意逢迎的勾当。他靠什么为生?他的财产。他的财产在哪儿?他记不清究竟在哪儿了。什么样的财产?这与他人无关。是他继承来的吗?是。从谁那儿?
远亲。很远?相当远。坐过牢吗?当然没有。从没入过负债人监狱吗?不知这与本案何干?从没入过负债人监狱吗?——来,再答一遍。从来没有?入过。多少次?两三次。不是五六次?也许是。什么职业?赋闲绅士。(3)挨过踢吗?可能挨过。经常吗?不经常。踢到楼下来过吗?绝对没有;一次在楼梯最顶上一层挨了一脚,自己摔到楼下了。那次是因为掷骰子捣鬼挨踢吗?那个说谎的醉汉踢了我,说我干那种事,不过那不是真的。敢发誓说那不是真的?肯定不是。是不是靠赌博捣鬼为生?绝不是。是不是靠赌博为生?并不比其他先生干得更厉害。是不是向本案犯人借过钱?借过。是不是还过他?没有。这种和犯人非常亲密、实则不值一提的交情,难道不是在马车、客店和邮船上强拉上的吗?不是。肯定他是看见犯人带着这些图表的了?当然。关于这些图表再不知道更多情况了吗?不知道。比如他不是自己弄来的?不知道。想通过这次作证得到什么好处吗?没想过。不是定期拿政府佣金受雇去设圈套陷害人?噢,绝不是。或者去做任何事?噢,绝不是。可以发誓吗?可以再三发誓。除了完全出于爱国动机之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动机了吗?没有任何别的。
那位品行端正的仆人,罗杰·克莱,一边不断发着誓,一边很快就作完了证。四年以前,他开始给这犯人当差,忠心耿耿,别无他想。他那时候在加莱号邮船上问这个犯人想不想要一个随身干杂活的,这个犯人就雇用了他。他并未要求犯人把雇干杂活的当作一项善举(4)——从来没想到过这种事。他渐渐有点怀疑这个犯人,并且不久以后就留心观察。旅途当中打点他的衣物之时,他就已经一次再次看到犯人衣兜里和这些差不多的图表。他曾经从犯人的书桌抽屉里把这些图表拿出来。犯人最初并没有把这些图表放在那里。他曾经看见犯人在加莱把这些同样的图表拿给几个法国先生看,还在加莱和布洛涅(5)两个地方把同这些差不多的图表给几个法国先生看。这位仆人热爱他的祖国,对此不能容忍,并且打了报告。他从来未曾涉嫌偷窃银茶壶,他曾因一个芥末瓶而遭诬陷,但结果发现那只不过是个镀银的。他认识前一个证人已有七八年,但那不过是一种巧合。他不把那称作稀奇的巧合;大多数巧合都是稀奇的。他的唯一动机也是出于爱国主义,他也并不把这事称作一种稀奇的巧合。他是个真正的英国人,而且希望有很多人都像他一样。
那些绿头蝇又嗡嗡起来,于是检察总长传加维斯·劳瑞先生。
“劳瑞先生,你是台鲁森银行的行员吗?”
“我是。”
“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在一个星期五的夜里,你是不是因为办事坐邮车在伦敦和多佛之间走了一趟?”
“是。”
“邮车里还有其他旅客吗?”
“有两个。”
“那一天夜里他们半路下了车吗?”
“下了。”
“劳瑞先生,认一认这个犯人。他是不是那两个旅客当中的一个?”
“我不能担保说他是。”
“难道不像那两个旅客当中的哪一个?”
“两个都穿戴围裹得那么严实,夜里又那么黑,而且我们又都那么谨言慎行,所以连这我也不能担保说是。”
“劳瑞先生,再看看这个犯人,假定他穿戴围裹得像那两个旅客一样,从他的身量个头来说,看得出有什么地方他不像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吗?”
“看不出。”
“你不愿发誓,劳瑞先生,说他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不。”
“那么起码你是说他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
“是的。不过我记得他们两个都——像我一样——害怕强盗,而现在这个犯人没有害怕的神气。”
“你可曾见过假装害怕的样子吗,劳瑞先生?”
“我当然见过。”
“劳瑞先生,再认一次这个犯人。你确实知道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
“什么时候?”
“在那以后的几天,我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在加莱,这犯人上了我坐着回来的邮船,和我同路。”
“什么时刻他上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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