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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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巴塞德先生,既然你不能去,那我也没法儿说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不愿意说,先生?”密探犹犹豫豫地问。
“你对我的意思领会得很清楚,巴塞德先生。我不愿意。”
在卡屯进行他心里暗暗策划的这件事情,在对付他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这个人的时候,他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态度发挥了巨大作用,使他更加机敏干练。他那饱经世故的眼光看出了这一点,而且在尽量利用这一点。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密探说着,向他姐姐投过去埋怨责备的眼神,“要是惹出什么麻烦来,那就是你造成的。”
“得了,得了,巴塞德先生!”西德尼高声喊道。“别不识好歹。要不是因为我对你姐姐无比敬重,我可不会心甘情愿地提出这个我希望我们双方都会满意的小小建议。你跟我一起到银行去吗?”
“我要听听你说些什么。好,我跟你去。”
“我建议,我们先把你姐姐安全地送到他们那条街的拐角。让我搀着你,普若斯小姐。在这种时候,你要是没有保护就在这个城市走来走去,那么它可不是一座理想的城市;而且你的护卫认识巴塞德先生,我想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到劳瑞先生那儿去。咱们都准备好了吗?那么来吧!”
普若斯小姐不久以后想起,而且终身都记得,在她双手按着西德尼的胳臂往上看他的脸,祈求他不要加害所罗门的时候,她从他的胳臂上感到一种坚定的意图,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一种激越的灵感,这不仅和他那吊儿郎当的外表恰成对照,而且使这个人发生了变化,显得高大。当时,她只顾为那个简直不值得她爱的兄弟担惊受怕,只顾西德尼所说让她放心的那些友善的话,没有充分留心她所观察到的事情。
他们把她送到那条大街的拐角上,于是卡屯带路到劳瑞先生那儿去,这是步行只要几分钟的路。约翰·巴塞德或者说所罗门·普若斯走在他旁边。
劳瑞先生刚刚吃罢晚饭,正坐在一两根烧得正欢的木柈前——也许他正在看着火苗想心事,看到很多很多年以前,这位比如今年轻的年长先生,从台鲁森银行出来,曾经坐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店那烧得通红的煤火前看火景想心事。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因为看到生人而显出惊讶的神色。
“先生,这是普若斯小姐的兄弟,”西德尼说。“巴塞德先生。”
“巴塞德?”这位老先生重说了一遍,“巴塞德?我跟这名字——还有这面孔,打过什么交道。”
“我告诉过你,你长了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孔,巴塞德先生,”卡屯冷淡地言道。“请坐。”
他自己一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边皱着眉头说了一句:“那次审判时作证的。”这给劳瑞先生提供了他正等着提醒的线索。劳瑞先生立刻想起来了,于是用一种不加掩饰的憎恶表情注视着这个新来的客人。
“巴塞德先生让普若斯小姐给认出来了,原来他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她疼爱至深的兄弟,”西德尼说,“他也承认了这种关系。我传个更糟的消息吧,达奈又被捕了。”
这位老先生惊恐万状地喊了起来,“你告诉我的是什么!还不到两个小时之前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是平安自由的,而且我正要回到他那儿去呢!”
“即使如此,还是被捕了。什么时候干的,巴塞德先生?”
“要是干了,就是刚才。”
“巴塞德先生可能是最有把握的,先生。”西德尼说。“而我是从巴塞德先生在杯酒之间向一个‘狱羊’哥儿们传达消息的时候听说的,逮捕已经执行了。他把去执行逮捕的那些人送到大门口,并且亲眼看见门房让他们进去了。毫无疑问,他是又给抓起来了。”
劳瑞先生那办业务人的眼光从说话人的脸上看出,讨论达奈是否已被抓走只是浪费时间。他虽然心烦意乱,但还是意识到,有些事情还得依仗他头脑清醒才能去办,他控制住自己,一声不吭地注意细听。
“好吧,我相信,”西德尼对他说,“马奈特大夫的名气和影响明天也许会使他处于有利地位——你说过他明天又得出庭受审吧,巴塞德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明天也许会像今天一样处于有利地位。不过也许不会是这样。我向你承认,劳瑞先生,对马奈特大夫无力阻拦这次逮捕,我感到震惊。”
“他可能事先不知道这件事,”劳瑞先生说。
“我们只要想想他和他女婿是怎样休戚与共,这情况本身就够令人害怕的了。”
“是这样,”劳瑞先生承认,他用手不安地摸着下巴,两眼不安地看着卡屯。
“总而言之,”西德尼说,“这是一个冒险玩命的时代,要下冒险玩命的赌注,才能争取在这种冒险玩命的赌博中赌赢。让大夫去打有把握赢的牌,我来打那冒险的牌。这儿谁的命也都值不了什么。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今天给人们送回家去了,而明天又给判处死刑。好吧,我决心在情况最不利的时候都要赢的这笔赌注,就是关在附属监狱里的一个朋友,而我一心要击败的那个朋友,就是巴塞德先生。”
“那你就需要有好牌,先生,”密探说。
“我要把所有的牌都看一遍。我得看看我手中都有什么牌——劳瑞先生,你知道我是一头什么样的野兽;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白兰地。”
白兰地放到了他跟前,他喝下满满一杯——又喝下满满一杯——若有所思地把酒瓶推开。
“巴塞德先生,”他那口吻真像在看一手牌,继续说:“狱羊,共和国委员会的密探,一会儿当狱吏,一会儿当囚犯,始终在当间谍和告密的,因为英国人要比法国人少受到怀疑,别人不大会认为他在干做伪证这种角色,所以身为一个英国人在这儿就更值钱了,在他的雇主面前用了一个假名字。这张牌很不错。巴塞德先生,你如今受雇于法国共和政府,过去受雇于法国和自由的敌人——英国贵族政府。这张牌真妙。在这个怀疑一切的国家里,由此便可以明白无误地推断出一个结论,就是巴塞德先生仍然受英国贵族政府雇用,所以是皮特(6)的密探,是个偎在共和国心口窝上狡猾奸诈的敌人,是个无恶不作而又难以发现的英国间谍和特务。这是一张绝对不会输的牌。你听清我的牌了吗,巴塞德先生?”
“我不明白你的打法,”密探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打我的‘爱司’(7),向最近的那个区委员会告发巴塞德先生。查查你那手牌吧,巴塞德先生,看看你有什么,别着急。”
他把酒瓶抓过来,又倒了一满杯白兰地,喝了下去,他看出这密探很怕他这样自斟自饮,喝到兴起会立即去告发他。卡屯看出了这一点,又倒出一满杯干了。
“仔细看看你手上的牌,巴塞德先生。慢慢来吧。”
这副牌比他猜想的还要差。巴塞德从中看到了西德尼·卡屯还不知道的一副要输的牌。巴塞德在英国让人从那份体面差事上辞掉,是因为他在那儿赌咒发誓(8)失败太多——倒不是那儿不需要他这号人了;我们英国人有理由自夸已摆脱了密探和间谍,也不过是晚近的事——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过了海峡,并同意为法国服务;首先,在他自己的同胞中间当钓饵和包打听;慢慢地又在当地人中间当钓饵和包打听。在已被推翻的政府治下,他曾经当过密探,在圣安东区和德发日的酒铺刺探消息,还从进行监视的警察那儿得到许多情报——诸如马奈特大夫坐牢、释放和身世的情报——用来和德发日夫妇搭讪,好进一步随便聊天,并拿来试探德发日太太,但却碰了个大钉子。那个令人生畏的妇人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织着毛线活,一边手指动着,一边用预兆不祥的眼神盯着他,他一回想起这情景就胆战心惊。后来他看见她在圣安东区,一次又一次地拿出她编织的毛线活记录,告发了一些人,后来那些人确实让吉洛汀要了命。他像每一个和他同样受雇的人一样清楚地知道,他绝不安全;逃跑也不可能,他给紧紧地捆绑在断头台铡刀的阴影之下,而且尽管他朝三暮四,极力卖身投靠,努力促进这无处不在的恐怖,可只要有一句话,就还会让那铡刀落到他的头上。一旦遭人告发,而且又有他心中刚刚想到的那种背景,他预见到,那可怕的妇人(她那种毫不通融的性格,他早已多次得到见证)就会拿出她那要命的记录来与他作对,把他偷生的最后机会一笔勾销。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点,所有做密探的人本来都是一下子就会给吓坏的,巴塞德手里是一套不折不扣的黑牌(9),所以也难怪这位拿牌的人把牌翻开一看,就脸色发青了。
“你好像不大喜欢你那一手牌,”西德尼镇定自若地说。“你打吗?”
“先生,我想,”密探转向劳瑞先生低声下气地说,“我想请求你这样一位年高德劭的先生问问那位比你年轻得多的先生,他是不是真能不顾一切地屈尊打他说过的那张爱司。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而且这是一种为人所不齿的身份——话又说回来了,这也总得有人充当呀;可是这位先生并非密探,那他为什么要这样自轻自贱,让自己成为这种人呢?”
“我将打我的爱司,巴塞德先生,”卡屯先生接过话头并且看着自己的表答道,“毫不犹豫,几分钟之内就打出去。”
“我倒是希望,二位先生,”密探说,他总是想方设法要把劳瑞先生拉到这场谈判中来,“既然你们看重我的姐姐——”
“我要想证明我看重你姐姐,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她永远摆脱她的兄弟。”西德尼·卡屯说。
“你不是这样想的吧,先生?”
“对这件事,我已经彻底下了决心。”
这密探乖觉圆滑的态度,和他那身粗劣扎眼的衣服,可能还和他平素的举止,极不协调,简直不可思议,在比他更加聪明正派的人看来,卡屯也是个不解之谜。他真是难以琢磨,所以这密探的乖觉圆滑大受挫折,使得他颇费踌躇,无计可施。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卡屯又恢复了刚才琢磨牌的那股神气说:
“我又想了一下,我确实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这里还有另外一张现在还没有算上的好牌。你那位朋友,那个自称把国家监狱当作牧场的另一个和你一样的羊,他是谁?”
“法国人,你不认识他,”密探很快回答说。
“法国人,嗯?”卡屯若有所思地重说了一遍,虽然他重复了这密探的话,却好像对他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唔,他也许是。”
“我向你担保:他是的,”密探说,“虽然这无关紧要。”
“虽然这无关紧要,”卡屯又同样机械死板地重说了一遍,“——虽然这无关紧要——不错,这无关紧要。不错。可我还记得那面相。”
“我想不会。我相信不会。这不可能,”密探说。
“这——不——可能,”西德尼·卡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回忆,然后又斟满一杯酒(幸好那是个小杯子)。“不——可能。法国话说得很好,可是我觉得,他还是像个外国人。”
“外省人,”密探说。
“不对。外国人!”卡屯叫着,伸开五指在桌上猛击一掌,他的脑子一下子开了窍。“克莱!化了装,可还是那同一个人。在老贝雷法庭上我们见过那个人。”
“这会儿你太轻率了,先生,”巴塞德说着笑了笑,这使他那鹰钩鼻子更歪到一边了,“这次,你真是让我占了上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承认,克莱是我的搭档,他几年以前就死了,我在他病危的时候服侍过他。他埋在伦敦野外的圣潘克拉斯教堂。那时候因为他在那些流氓地痞中不得人心,我没法给他送葬,不过是我帮助把他入殓的。”
说到这儿,劳瑞先生从他的坐处觉察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鬼影。循影溯源,他发现原来那是克软彻先生满头直挺挺硬邦邦的头发,突然异乎寻常地挺起来、硬起来所造成的。
“咱们得讲理,”密探说,“咱们得公道。我要把一份说明克莱已下葬入土的证明摆在你面前,让你看看你是怎样弄错了,怎样捕风捉影的,恰巧我从那以后一直把它夹在我的小本子里,”他急忙拿出了小本子,把它打开,“在这儿。噢,看看它,看看它!你可以拿在自己手上看;这决不是伪造的。”
说到这儿,劳瑞先生发觉那映在墙上的影子伸长了,随后克软彻先生起身走上前来。他的头发,即使让那头母牛在杰克盖的房子(10)里用弯曲的牛角篦过,也不会比此时挺得更直了。
密探还没看见,克软彻先生就站到了他身旁,碰了碰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勾魂的小鬼儿似的。
“老爷,那个罗杰·克莱,”克软彻先生带着一种寡言罕语、毫不通融的面容说,“那么是你把他入殓的吗?”
“是。”
“谁把他从棺材里弄出去的?”
巴塞德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克软彻先生说,“他并没有呆在那里头。没有!他没有!他要是呆在里头,我愿意把脑袋砍下来。”
这密探转过头去看看那两位先生;他们俩则惊讶得难以形容,看着杰瑞。
“我告诉你,”杰瑞说,“你在那棺材里装的是铺路石和泥土。别对我说你把克莱埋了。这是骗人。我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关你什么事?真是!”克软彻先生瓮气瓮声地说道,“是你又勾起了我的旧恨,原来是你对生意人不要脸地蒙骗!我要卡住你的脖子,把你卡死挣半个畿尼。”
西德尼·卡屯,还有劳瑞先生,看到局面急转直下,惊奇得不知所措,此时卡屯要求克软彻先生息怒,说明原委。
“换个时候再说吧,先生,”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眼下解释不太方便。我要说的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克莱压根就没在那儿的棺材里。看他敢说克莱在那里面,哪怕就说一个字,那我就非卡住他的脖子,把他卡死挣半个畿尼!”克软彻先生说着,仿佛提出了一个慷慨的建议。“要不然,我就出去给他抖落出来。”
“哈哈!我看出了一件事儿,”卡屯说。“我又有一张牌啦,巴塞德先生。在这个群情激奋的巴黎,充满了猜忌,人人自危,你却与另一个和你一样伤天害理的贵族密探勾勾搭搭,而他又怀着鬼胎,假装死了,却又复活了,你要想逃过告发,苟延性命,绝不可能!外国人在监狱里密谋反对共和国。一张大牌——一张真正送你上吉洛汀的大牌!你打吗?”
“不!”密探回答。“我认输了。我承认,我们在那些无法无天的暴民中太不得人心,所以我只好冒着淹死的危险逃出英国,克莱则被人上下搜寻,不那样装假就没法逃掉。不过,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是装假,对我可是奇中之奇了。”
“你不用为我伤脑筋了,”这个喜争好斗的克软彻先生驳斥道,“光注意听那位先生的话就会让你有足够的麻烦呢。看吧!再看看!”——克软彻先生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宽怀大度显出洋洋自得的样子——“我要卡住你的脖子,把你卡死挣半个畿尼。”
这只“狱羊”从他这边转过身去朝着西德尼·卡屯,更坚决地说,“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我马上就要去执行任务,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你跟我说你有个提议,是什么提议?好吧,对我要求太多也没有用处。要求我利用我的职权去做任何事情,用我的脑袋去冒额外的危险,那我与其把我这条命押在同意上,还不如押在拒绝上。总而言之,我也得选择一下。你谈到冒险玩命,我们都是在这儿冒险玩命。别忘了!我要是觉得合算的话,我也可以告发你,我敢保我能发假誓逃出石头墙,别人也能这样。好啦,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要求的并不很多。你是附属监狱的狱吏吧?”
“我一古脑儿告诉你吧,逃跑之类的事儿,一点儿可能也没有,”密探斩钉截铁地说。
“你干吗要告诉我我并没问到的问题?你是附属监狱的狱吏吧?”
“有时候是。”
“你愿意的时候你就是吧?”
“我可以随意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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