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06部分在线阅读

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念念不忘他将和丽齐·赫克萨姆的另一次会见。在他力求做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被一种几乎是绝望的感情所驱使，这种感情一直缠住他不放。他和秘书见画之后不久，在一个铅灰色的黄昏，并未逃脱皮切尔小姐的注意，便和查理·赫克萨姆动身出发，去完成这次绝望的会见。
“那个布娃娃的裁缝，”布拉德莱说，“既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呢，赫克萨姆。”
“一个不正派的冒失的小毛丫头，海德斯东先生！我知道，只要有可能，她准会挡路的，准会插进来说些不恰当的话。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提议我们今天晚上到商业区会见我的姐姐。”
“我也这么想，”布拉德莱说，他一边走，一边把手套戴在他两只神经质的手上。“我也这么想。”
“除了我姐姐，”查理继续说，“谁也不会找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做伴儿。她这样做，是出于一种滑稽的幻想，要为别人牺牲她自己。那天晚上我们去的时候，她这么告诉我的。”
“她干吗要为这个裁缝牺牲自己呢？”布拉德莱问道。
“噢！”这男孩说着说着脸发红了。“这是她的一个浪漫的念头！我试过说服她相信我的活，可是没有成功。无论如何，我们要做到的是，今天晚上必须成功，海德斯东先生，然后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了。”
“你仍然很乐观啊，赫克萨姆。”
“我当然啰，先生。怎么，一切都在我们这一边呀。”
“除了你的姐姐，也许。”布拉德莱想着。然而他仅仅只是阴沉地想着，一言未发。
“一切都在我们这一边，”这男孩怀着一种幼稚的自信再说一遍，“体面的社会地位，对我来说再好也没有的亲戚关系，常识，一切！”
“说真话，你的姐姐处处都表现出她是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姐姐。”布拉德莱说，即使是让自己的希望维持在这样一个低下的根据上他也情愿。
“当然啦，海德斯东先生，我对她是能有很多影响的。既然您看得起我，信任我，把您的心思首先告诉我，我再说一遍，一切都在我们这一边。”
而布拉德莱则又想了一遍：“除了您的姐姐，也许。”
一个尘土弥漫、了无生气的灰色的伦敦商业区的黄昏，那副面貌是并不给人以希望的。大门落锁的库房和办公室显得死气沉沉，而英国人对于色彩的惧怕又给到处带来一种举哀服丧的气氛。在千家万户的房舍围绕之中，是一个个教堂的塔楼和尖顶，它们和自己头顶上似乎要塌下来的苍天一样黯淡无光，这种景象并不给普遍的阴郁气氛带来什么宽慰；教堂墙壁上的一座日晷，蒙着一个毫无用处的黑色罩盖，那样子，好像它曾经创办事业，奋斗一番，如今却一败涂地，永远无力还清债款了；流离失所和郁郁寡欢的看门人、清洁工，把流离失所和郁郁寡欢的废纸和垃圾扫进路旁的沟渠里，而另一些更加流离失所和郁郁寡欢的人又把它们翻来翻去，伛偻着身子拨弄着，仔细搜寻着，想找出点能够卖钱的东西。从商业区涌出来的那些人，恰像是从监牢里放出来的犯人一样。凄凉的新门监狱似乎可以拿来给伟大的市长老爷当城堡使用，跟他那座大公馆一样地合适。
在这样一个黄昏，商业区的尘土钻进了人们的头发里、眼睛里、皮肤里；商业区路边那几株疏疏落落的不幸的行道树上的落叶，被阵阵旋风刮乱成碎片，散落在各处角落里，这时候，师徒二人出现在利登霍尔大街一带，伸头向东张望，寻找着丽齐。因为来得太早了一点，他们鬼鬼祟祟地待在街角上，等待她的出现。即使是我们当中最体面的人，如果鬼鬼祟祟地待在街角上，也是不大像样子的；因此，由于这种不利的地位，布拉德莱确实显出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
“瞧她来了，海德斯东先生！咱们走过去迎她吧。”
当他们向前进时，她看见他们走过来，便显得颇为不安。然而她还是像平时一样亲热地招呼了她的弟弟，并且碰了碰布拉德莱向她伸出来的手。
“啊唷，你们上哪儿去呀，查理，亲爱的？”她接着便问他。
“哪儿也不去。就是来迎你的。”
“迎我，查理？”
“是呀。来跟你一块儿走走。不过咱们别走那些人人都走的大马路，谈几句话都听不清。咱们找安静点儿的小路走吧。那儿有个铺过石头的空场子，在这座教堂旁边，而且也安静。咱们上那儿去吧。”
“可是那并不顺路呀，查理。”
“不，顺路的，”男孩使着性子说，“我顺路的，我的路就是你的路。”
她还不曾松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它，眼睛若有所求地望着他。他说，“过来吧，海德斯东先生。”同时借机躲开她的眼睛。布拉德莱走在他的身边——而不是她的身边——姐弟二人手搀着手。他们通过空场子走向教堂。这是一个铺满石块的方形院落，中间有一个大约齐胸高的土堆，四边围着铁栏杆。这儿，死人和墓碑很方便地也很健全地超出于活人的水平之上；有几块墓碑委靡不振地倾倒下来，仿佛为它们上画所刻的谎言感到羞愧。
他们慢慢地走，把这整个地方都走遍了，态度很勉强，很别扭，这时男孩停下来说道：
“丽齐，海德斯东先生有些事情要跟你谈谈。我既不想打扰他，也不想打扰你，所以我去转一转，待会儿再回来。我大致晓得海德斯东先生想要说什么，我非常赞成他的话，我希望——确实，我也不怀疑——你会赞成的。我无需对你说，丽齐，我是非常感激海德斯东先生的恩情的，我非常渴望海德斯东先生能事事遂心，一帆风顺。我希望——确实，我也不怀疑——你一定会同样渴望的。”
“查理，”他姐姐回答，当他把手抽回时，她拉住他不放，“我看你顶好留下。我看海德斯东先生顶好别说他所想说的话。”
“嗨，你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呢？”男孩回答说。
“也许我不知道，可是——”
“也许你不知道？不，丽齐，我想你是不知道。假如你知道他想说什么，你回答我的话就该大不相同了。好啦，松开手吧，懂事点儿。你怎么忘了海德斯东先生还在旁边瞧着呢。”
她让他脱身走开去，而他说了一句：“好啦，丽子‘丽子’（Liz）是‘丽齐’（Lizzie）的爱称。做个懂道理的女孩子和好姐姐吧。”便走开了。她独自留下，跟布拉德莱·海德斯东站在那里，等她抬起眼睛时，他才开始说话。
“上次见您的时候，”他开始说了，“我说过，有些事情还没讲清楚，而这些事情或许可能影响您的看法。我今天晚上就是来说明这个的。我希望您不要从我说话时的犹豫态度对我作判断。您今天是在我处于极为不利的情况下见到我的。我希望您能看见我最好的时候，而我知道您看见的却是我最坏的时候，这对我真是极大的不幸。”
当他停下不说时，她慢慢地向前走，而他也在她身边慢慢走着。
“一开头便说了这么多关于我自己的话，这好像是太自私了，”他继续说，“可是我对您说的所有的话，即使我自己听起来，也好像是没表达出我心里的意思，都和我所想说的话不一样。我没有办法。只得如此。是您把我给毁了。”
他说最后这句话时的激昂声音，和他说话时两只手的激昂动作使她感到吃惊。
“是的！是您把我给毁了——毁了——毁了。每当我靠近您或是想到您的时候，我就智穷才尽，我就失去了自信，我就无法控制我自己。而今我成天到晚都在想您。自从我第一次看见您，我就再也不能摆脱您。噢，那一天对我是一个多么悲惨的日子啊！那是一个悲惨的、痛苦的日子啊。”
她对他的厌恶中混杂着一丝对他的怜悯，于是她说：“海德斯东先生，我给您造成了伤害，这使我很难过，可是我从来没有存心这样。”
“您瞧呀！”他绝望地喊叫着，“哎，我好像是在责备您，而不是把我的心情摆出来给您看！宽恕我吧。只要谈到您，我总归是错。这是我命里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