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他在跟自己挣扎，时而抬起头来望着附近房舍上阒无人影的窗户，似乎在那些肮脏的窗玻璃上写着什么可以帮助他的东西，他跟在她身边，把这整个铺石块的地面都走遍了，然后才重新开始说话。
“我必须设法把我心里所想的都表达清楚；这是应该说出来的，也是必须说出来的。虽然您看见我一副狼狈相——虽然您把我打击得无法招架——我要求您相信，认为我很好的也大有人在呢；有些人对我非常看重；在我的一生中，我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大家认为值得一争的地位。”
“确实，海德斯东先生，我都相信。我确实老是听查理说起这些事。”
“我要求您相信，假如我把我这个家，我这个地位，我这些感情，奉献给我这一行里的年轻女人当中最让人看中的、水平最高的、最出色的任何一个，她们大约都会接受的。甚至会非常乐意接受的。”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丽齐说，两眼望着地上。
“我有时曾经想过向她们求婚，像我同阶级的很多人一样成家立业：我在学校这一头，我的妻子在学校那一头，我们两人有共同的工作爱好。”
“那您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丽齐·赫克萨姆问道，“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幸亏我没有那样做啊！这些个星期以来，我唯一感到的一点儿安慰是。”他说着，总是说得慷慨激昂，并且，当他说到最激昂的地方，便又做出原先那个手势来，仿佛要在她面前的石块地上抛洒一滴滴的热血似的；“这些个星期以来，我唯一感到的一点儿安慰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假如我这样做了，而刚才谈的那种诱惑又来要求毁掉我的话，我知道，我就会把那种关系像一根线似的一把扯断的。”
她以一种恐惧的目光和一种畏缩的姿势瞥了他一眼。而他仿佛她开口说过话似的回答说：
“不啊！这不是我自己甘心情愿的事啊，也不是我自己甘心情愿要上这儿来。是您把我拉到您面前来的。就算我是被关在一座牢固的监狱里，您也会把我拉出来的。我会打破墙壁跑到您面前来的。就算我是病倒在床上，您也会把我拉起来的——让我摇摇晃晃来到您面前，倒在您的脚下。”
这人的疯狂的生命活力此时全然不受约束地迸发出来了，显得极其可怕。他停下来，用一只手抓住墓地围栏中一根柱头的顶端，仿佛他要把这根石柱连根拔起来似的。
“一个人不到时候不知道他心里埋藏着多少痛苦。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让这种人享福去吧，去感谢上帝吧！是您啊，把痛苦带给了我；是您啊，把痛苦强加于我；汹涌的海洋啊，”他说着便捶起自己的胸膛来，“从此便翻腾澎湃，得不到平息。”
“海德斯东先生。我已经听够了。您别再说下去了。这样对您、对我都会更好一些。我们把我弟弟找回来吧。”
“现在还不行。我的话应该说出来，也必须说出来，自从上回我突然停住没说下去，便一直在受折磨。您害怕了。这又是我的另一种不幸，要我在跟您讲话或是讲到您的时候不断断续续、结结巴巴，我办不到，除非是完全失去约束，乱说疯话。有个人来点路灯了。他马上就会走开的。我请求您让我们再绕着这块地方走一圈。”他一直到他们重又回到他方才停下不说的地方才又说话；他又一次站立不动，又一次抓住那根石柱。在说出他下面这番话时，他一眼也不望她；只是盯着这根石柱瞧、用力扳动着它。
“您知道我要讲什么。我爱您。别人用这个词的时候表达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处于某种巨大的吸引力的支配下，我抗拒它也是枉然，它完全征服了我。您可以让我去赴汤蹈火，您可以让我去投河跳海，您可以让我去上绞刑架，您可以让我去迎接任何一种方式的死，您可以让我去承受任何一种我所最害怕的东西，您可以让我容忍任何的暴露和丢丑。我就是根据这些，以及我思想中的混乱，所以我说我现在是一无用处了，说您把我毁了。但是，假如您能够对我的求婚给予一个赞许的回答，您就可以以同样强大的力量把我引向一切好的东西——每一种好的东西。我的境况很宽裕，您不会缺少任何东西。我的名声一向相当好，可以为您抵挡一切。假如您看见我在工作，看见我有能力把它做好并且在工作中受人尊敬，您或许甚至会为我而感到某种骄傲呢——我要努力干好，让您感到骄傲，我所可能想到的和这项求婚相抵触的一切顾虑，我都克服了，我全心全意向您提出来。您弟弟对于我是最赞成不过了，很可能我们会在一块儿居住，一块儿工作；无论如何，他会受到我最好的影响和支持，这是肯定的。我不知道，假如我试一试的话，能不能说得更多。我也许只能使自己已经说得很糟的这些话效力减弱。我只想再说一句：如果有谁向您提出任何诚恳的要求的话，我就是最诚恳的啦，诚恳得不得了啦。”
他所用力扳动着的那根石柱的底部嘎嘎地掉出一些粉状灰泥来，落在石块地上，证实着他的话。
“海德斯东先生——”
“别说下去！我请求您，在您回答之前，先绕着这块地方再走一圈。这样会给您一分钟考虑，同时也能让我有一分钟时间变得更坚强些。”
她再次作出让步，同意这个请求，他们重新走回原来的地方，他重新扳动着那根石柱。
“您是，”他说，显然是全神贯注在这上面了，“同意呢还是不同意？”
“海德斯东先生，我真诚地感谢您，我真诚地向您致谢，祝愿您能很快找到一个相称的妻子，并且得到很大的幸福。但是我不能同意。”
“是否需要短短一段时间考虑考虑；是否需要几个星期或者几天？”他和刚才一样用似乎喘不过气来的声音问。
“什么也不需要。”
“您是完全决定了吗，不可能有任何有利于我的改变了吗？”
“我是完全决定了，海德斯东先生，我不能不回答您，我肯定说不会有了。”
“那么，”他说着，突然间改变了声调，转身向她，并且把捏紧的拳头猛烈地敲在那根石柱的顶上，这使他的手指关节擦破了皮，流了血：“那么我但愿我不会杀死他！”
他阴沉的脸上显出仇恨和报复，他那浅灰色的嘴唇是在他这种心情下吐出这句话的，也是怀着这种心情，他高举起血污的手站立在那里，仿佛这只手正握着一种武器，刚刚给予别人以致命的一击。这副景象使她非常害怕，她便转身跑开。但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海德斯东先生，放开我呀。海德斯东先生，我非喊救命不可了！”
“该喊救命的人是我，”他说道，“您还不知道我多么需要有人来救命啊。”
他脸部的抽搐吓得她转过身去，她向四面张望，寻找她的弟弟，不知该怎样办才好，他的这副表情眼看就会逼得她大声喊出来了；然而突然之间，他坚决地使自己面部的肌肉停止不动了，好像是死神亲自做到的这一点。
“好啦！您瞧我已经恢复了平静。请您听我把话说完吧。”
这时她想起她有生以来都是自力更生的，她有权利采取任何行动，不必对这人负责，于是，她以一种极大的勇敢的庄严态度，从他的手掌中松开自己的手臂，并且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盯着他。他从来不曾看见她是这样的俊俏。当他回转头去望她时，他的两眼感到一阵昏黑，仿佛是她从这两只眼睛中夺走了光辉，使之属于了自己。
“至少这一次，我要把话全部说完。”他继续说，把两只手臂在胸前合抱起来，显然是防止自己会不能克制，做出什么鲁莽的姿势来。“至少这最后一次我不愿意因为失掉机会而在将来受到后悔的折磨。尤金·瑞伯恩先生。”
“在您控制不住自己，愤怒得暴跳如雷的时候所提到的人就是他吗？”丽齐·赫克萨姆全神贯注地问他。
他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您方才威胁说要杀死的是瑞伯恩先生吗？”
他再次咬咬嘴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您要求我听您把话说完，而您却不肯说话。让我去找我的弟弟吧。”
“站住！我谁也不威胁。”
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流血的手上，望了片刻。他把这只手举到嘴上碰一碰，在袖子上擦了擦，和另一只手重新合抱起来。“尤金·瑞伯恩先生。”他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