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50部分在线阅读

“我不知道我给您钱是为了想干什么。我看，假如我真是想要什么的话，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布拉德莱以一种呆头呆脑、茫然若失、又是深自沉思的态度回答，赖德胡德发现他非常反常。
“您跟这个瑞伯恩并不友好。”布拉德莱说，无可奈何地勉强提到这个名字，好像有人强使他这样做似的。
“不友好。”
“我也不。”
赖德胡德点点头，又问道：“是为这个给我钱吗？”
“可以说是为这个，也可以说是为别的吧。有点事儿还得想法搞顺当，是一件成天藏在心里的事情。”
“这事儿可跟您搞不顺当，”赖德胡德直截了当地说，“不！第三位老爷呀，它跟您搞不顺当，您装作好像能证明它肯跟您搞顺当也没用。我告诉您，这事儿让您心里痛呢。这事儿让您心里痛，让您心发毛，让您中了毒呀。”
“就算是这样吧，”布拉德莱双唇抖动着回答说，“难道就没有个原因吗？”
“原因当然有啦，我敢赌一个英镑！”赖德胡德先生大声说。
“您自己不是说过吗，这家伙对您大肆挑衅、侮辱、冒犯，或者是做了诸如此类的事？他对我也同样干过。他从头顶心到脚后跟全身都在刻毒地侮辱人和冒犯人。您是不是在满怀着希望，或者说您是不是那么愚蠢，甚至还不知道他跟那另外一个人会把您的要求看得一钱不值，会用它去点燃他们的雪茄烟？”
“我敢赌咒说，要是他们这么干我并不奇怪。”赖德胡德说，他发起火来了。
“要是他们这么干！他们一定会这么干的。我问您一个问题。关于您，我除了知道名字以外，还知道一些事情。我还知道老头儿赫克萨姆的一些事情。您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女儿的？”
“我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女儿吗，第三位老爷？”赖德胡德重复说，当对方的话越说越快时，他故意装得越来越迟钝。
“对。不是说跟她谈话。是说见到她——在哪儿见过吗？”
这个无赖抓住他想要抓住的线索了，虽然还只是笨手笨脚地抓住一点边儿，他茫然地用眼睛盯着那张激动的面孔，慢吞吞地回答，似乎他正努力在脑子里算出一个数目字来：“自从老头儿死掉那一天——我再没——一次也没——见过她。”
“您很熟悉她吧，从外表上？”
“我敢说我很熟悉她！比谁都熟悉。”
“那您也认识他啰？”
“他是谁呀？”赖德胡德问，摘下他的帽子来抹了抹额头，一边呆呆地望望问话的人。
“那个该死的名字！您觉得它那么悦耳，所以您想再听一遍？”
“哦！他呀！”赖德胡德说，狡猾地把这位教师逼入困境，好让他能再一次注意看看他那张鬼迷心窍的尊容。“我能从一千个人里头挑出他来。”
“那么您——”布拉德莱试图平心静气地问，然而，虽然他极力使自己的嗓音平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面容；“——您见过他俩在一块儿没有？”
(现在这个无赖是两只手牢牢地抓住线索了。)
“我见过他俩在一块儿，第三位老爷呀，就在老头儿给拖上岸来的那一天。”
布拉德莱可以在一个班级的好奇学童的敏锐目光下保留一些他所知道的东西不讲出来，但他却没法在一字不识的赖德胡德目光下隐瞒自己心中一吐为快的问题。“要是你想要人家回答你，你该把话说明白，”这无赖心里一个劲儿地想，“我才不来求你呢。”
“啊！他对她是不是也很霸道呀？”布拉德莱内心斗争了一会儿之后才问，“或者他外表上假装着对她很和气？”
“他装得对她和气极啦，从来没见过那么和气，”赖德胡德说，“我敢赌咒，我现在可——”
他极其自然地把话头一下子扯到题外去。布拉德莱望着他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可想起来啦，”赖德胡德说得闪烁其词，因为他心里实在是想说：“我现在看出你是多么忌妒啦”，但是却说了这句话，“或许他是故意把我说的话给写错了，因为他爱上了她呀！”
要肯定认为这位教师是在这样猜疑或者装作这样猜疑(他实际上不可能这样做)，他还差一步才卑鄙到这种程度。而跟这个曾经企图把那污名套在她头上，也套在她弟弟头上的家伙打交道并且搞计谋，这种程度的卑鄙他却是已经达到了。再向前跨一步，就达到那一种程度的卑鄙了。现在，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头继续向前走。
他迟缓而又笨拙的思路无法理清，他跟这个人结识会得到什么。这人对他怀有怨仇的对象抱有一种忌恨，这多少是有点儿用处的；虽然这用处比他所预想的要少，因为这人身上并没有像他自己胸中所燃烧着的那种不共戴天的盛怒和愤恨。这人认识她，或许碰运气，他可能见到她，或者听到她的消息，这多少有点儿用处，多一双眼睛和多一对耳朵帮帮忙总是好的。这人是一个恶人，是定会愿意被他收买的。这多少有点儿用处，因为他自己目前的境况和他所想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恶劣得无以复加了，于是他似乎由于拥有了一件气味相投的工具而从中得到一种含混不明的支持，哪怕这种支持他可能永远也用不上。
他突然站住不走了，直截了当地向赖德胡德问道，他是否晓得她在哪里？显然，他不晓得。他问赖德胡德，假如他付给他钱，他肯不肯在一旦听到她什么消息，或听说瑞伯恩在寻找她或是跟她来往的时候，就来报告？他确实非常愿意。他发誓说，他“对这两个人都恨”。为什么呢？是因为这两个人挡着路，不许他靠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养活自己。
“那么过不了多久，”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又谈了些诸如此类的话之后说，“咱们就会再见了。往乡下走的路也到了，天也亮了。突然间就都来了。”
“可是，第三位老爷呀，”赖德胡德急切地说，“我不知道去哪儿找您呀。”
“这没关系。我知道去哪儿找您，我会上您船闸上来的。”
“可是，这第三位老爷呀，”赖德胡德还是急切地说，“干巴巴的交情交不了好运呀。咱们来口朗姆酒跟牛奶润一润吧，这第三位老爷呀。”
布拉德莱同意了，便跟他一同走进一家清早开市的酒馆，那里充满着霉草料和臭麦秆的难闻气味，那里，归家途中的车夫、农户的帮工、骨瘦如柴的无赖汉、贪杯成性的酒徒，以及某些正在打道回府去憩息的夜游神，正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寻求慰藉。那里，在那张邋遢的柜台旁边徘徊的夜游神们，其中没有哪一个不能一眼就分辨出，这一位衣冠楚楚、受尽情欲折磨的夜游神，是夜游神当中最坏的一个。
赖德胡德先生灵机一动，对一个顺路的半醒半醉的车夫表示了一番交情，于是便使自己得以爬上四轮运货马车里一堆高高的货筐上，头枕着他的包袱，仰面朝天躺在那儿，继续他的旅程。然后布拉德莱便原路返回。眼看他走开了，越过一些少有人穿行的小道，眼看他到达学校、回到家里了。太阳升起时，他已梳洗干净，有条不紊地穿起体面的黑色西装上衣和背心，打起体面的礼服黑领带，穿起黑白点交织的长裤，口袋里藏着他体面的银挂表，脖子上围着体面的护领小围巾；一位教师兼猎人正整装待发，四周被一群年幼无知的狺狺吠叫的小东西包围着。
在过去那十分可悲的时代里，有些可怜人在恐惧和凭空想象出来的折磨人的势力控制下，拿种种纯属乌有的罪名来责备他们自己，直至折磨得入迷着魔，而布拉德莱之着魔入迷的程度实在比这些人要厉害得多。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心头完全被魔鬼占有着。他被驱使、被鞭策，直累得汗流浃背。如果一篇记录他这场游历的文字竟会取墙上贴着的《圣经》中那些安静肃穆的经文而代之，那么学校中最优秀的学生们定会惊恐万状，从这位教师的身边远远地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