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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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娃娃的裁缝紧握着老人的手坐在那儿,思虑重重地注视着他。
“我说,我就这样想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屋顶上的小园子里,把那一天经历的痛苦景象在我眼前重新温习过好多次,我老是看见,那位可怜的绅士马上就相信了那套故事,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你也马上就相信了那套故事,我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发明那套故事的人所以会想到这个办法,也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这就是那天我面对着面当着你们三个人,眼见事情像演戏一样活生生地摆在跟前,所得出的答案。所以我认识到,我有义务丢开这件工作。可是珍妮,我亲爱的,”瑞亚说,他突然停顿下来,“我答应你让你提问题的,而我妨碍了你。”
“正相反呢,教母呀,我的看法现在好像一只南瓜一样大啦——您知道一只南瓜有多么大,是吗?这么说您提出过您不干了?下一步就是这个吗?”珍妮小姐两眼紧紧注视他,问道。
“我给我东家写了一封信。是的,一封那个意思的信。”
“那么这位刺呀——滚呀——痛呀——哼呀——搔呀——疼呀的人怎么说呢?”雷恩小姐问。当她说出这一串尊贵的称号并且回想着胡椒粉时,心中有一种无法表达的开心。
“他要我为他再干几个月,这他有合法的权利,因为我要求走开,得先给他一个预告的期限。这个期限明天就满了,我是想,一等期满——而不是期满以前——我就向我的灰姑娘表白我自己。”
“我的看法现在变得大极啦!”雷恩小姐大声说,同时双手紧紧捧着太阳穴,“我的脑袋都容不下它啦!您听着,教母呀,我这就来给您说明白。小眼睛(就是那位哼呀——搔呀——疼呀的人)因为您要走,心里非常恨,小眼睛千方百计要找个顶好的办法报复您。小眼睛想到丽齐,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查出他把她藏在哪儿,我要揭穿他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对他很重要。’或许小眼睛还想,‘我自己也要去向她求爱呢。’不过这个我不能保证——别的我都能保证。所以,小眼睛就来找我了,我就上小眼睛那儿去了。事情就是这样。现在真相大白了,我真遗憾,”布娃娃的裁缝把她的小拳头在眼前挥动着,全身从头到脚满是力气,直直挺立着,又添上一句,“给他撒上的偏偏不是辣椒粉跟剁碎的盐腌红辣椒!”
这句表示后悔的话瑞亚先生只能听懂一部分,这位老人的话题又扯回到弗莱吉贝受伤的事,他说他有必要立刻前去照料那只遭人殴打的恶狗。
“教母呀,教母呀,教母呀!”雷恩小姐激动地喊起来,“您真是让我受不了啦,人家还以为您信奉那个乐善好施的撒玛利亚人典出《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三十三至三十五节。有一个撒玛利亚人乐于帮助穷苦无告者。呢。您怎么会这样前后矛盾呢?”
“珍妮,亲爱的,”老人温柔地说,“我们民族的风俗习惯就是助人——”
“噢,你们的民族,真讨人厌!”雷恩小姐把头一昂,打断他说,“假如你们的民族除了去帮助小眼睛以外,再也不懂更多的道理的话,他们算是自从埃及典出《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以色列人不堪埃及人的虐待,从埃及走出。走出来啦。再说,”她又补充说,“就是你要帮助他,他也不肯接受的,太丢丑了。他要严守秘密,不肯让您知道的。”
正当他俩还在争论着这一点的时候,只见通道里有一个人影,一个送信的人打开了玻璃门,带来一封写给瑞亚的很不客气的信,还说要等候回音。
这封用铅笔写的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信,内容是这样的:
老瑞亚:
你的债还清了,走,关上门,马上出去。钥匙交给送信人带来。走,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犹太狗。滚蛋。
布娃娃的裁缝从这封信的歪七扭八的笔迹上看出小眼睛正在那儿哼呀痛呀的,感到非常美妙。她拿着信哈哈大笑,躲到近旁的屋角里(让送信人大惑不解地)冲着这封信开起玩笑来。这时老人用一只黑布袋把他的不多几件东西归在一起。收拾停当后,再把上面窗户的窗板关上,账房的百叶窗拉下来,他们便踏上门前的台阶,那个送信人跟在身后。在门前,珍妮小姐提着布袋,老人锁上大门,把钥匙交给送信人,这人马上带着钥匙走掉了。
“好啦,教母呀,”当他俩站在台阶上相顾一望时,雷恩小姐说,“这下您无家可归啦!”
“好像是这样呢,珍妮,多少有点儿突如其来。”
“您去哪儿找条生路呢?”雷恩小姐问道。
老人轻轻一笑,只环顾四周,那样子好像是迷失了人生的道路,他的神情并没有逃脱布娃娃的裁缝的目光。
“珍妮,”他说,“这个问题的确是问得很恰当,问来容易回答难啊。不过,既然我有过经验,知道给丽齐找到工作的那些人随时会善意地、好心地帮助我,我想我要为我自己去找他们了。”
“走着去吗?”雷恩小姐猛地插进来问。
“嗳!”老人说,“我不是有这根拐杖吗?”
恰恰是因为他有这根拐杖,显出那么一副古怪的样子,所以她才不相信他能走着去。
“您最好还是,”珍妮说,“暂时,不管怎么样,跟我回家去吧,教母呀,除了我的坏孩子以外,家里再也没有别人了,丽齐的房间空着呢。”当老人确实知道他接受这个建议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不便时,这才满心愿意地接受了。于是这一对搭配得非常奇特的人儿再一次一同行走在大街上。
那个被他母亲严厉吩咐当她外出时要待在家里的坏孩子,现在当然是跑出去了。他的精神状态衰颓已极,他跑出去是为了两个目的:第一,他认为他有权提出要求,要世上任何一个领有执照的酒店老板免费供应他一杯价值三便士的朗姆酒,他去便是为了让人家对这个权利加以承认;第二,去向尤金,瑞伯恩先生说几句酒后悔恨的话,看由此能得到点儿什么好处。这个堕落的人跌跌绊绊跑出门去实现这两项计划——这两项的意义都是朗姆酒,这是他现在所能理解的唯一的意义。他蹒跚来到女修道院花园市场,横躺在那儿的一个门口过道里,先在那里打一阵子哆嗦,接着再是一阵子战栗。
这个女修道院花园市场远离这个人所该走的路线,然而它对他有一种吸引力,这市场对于那些最为糟糕的孤独无伴、顾影自怜的醉鬼们是拥有这种力量的。也许是这里夜晚的喧闹声中有一种人世温暖的慰藉吧;或者也许是在马车夫和沿街叫卖的小贩们中间倾注着的杜松子酒和啤酒里有过这种慰藉,或者也许是在人们脚下践踏成泥的菜皮垃圾中有这种慰藉,因为这种垃圾跟他们自己的衣衫十分相似,所以他们或许就把这个市场当作一个巨大的衣橱吧。然而,不管可能是为了什么,你在无论哪里的门口台阶上都找不到像在那里这么多的一个个孤独的醉鬼。尤其是那些昏沉入梦的女醉鬼。你在早晨曙光初照的时刻,便可以在那里找见诸如此类的标本,而走遍全伦敦无论去哪儿也别想在露天里找到。那种腐臭的、褪色的、破烂不堪的白菜叶和白菜梗似的衣裳,那种烂橙子似的面庞,那种被压扁了的人类的血肉之躯,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别处哪儿也找不到。就是这个市场的这种吸引力把布娃娃先生吸引到了那里。他在一家门口过道里饱饱地享受了两阵子哆嗦和颤栗。几个小时以前,一个女人也曾在这儿饱饱地享受了她的一阵子麻木的酣睡。
有一群年轻的野人经常在这一带出没,蹑手蹑脚地偷偷拿去一些破碎的装橙子的木箱和发霉的干草——天知道他们把这些东西拖进了哪些洞穴里,因为他们都是无以为家的啊!——当警察来追捕的时候,他们的赤脚踏在人行道上发出迟钝而沉闷的轻声;当朝权贵们(大约因为这个原因)不大会听见他们的声音,而如果他们穿的是高统大马靴的话,那就会制造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了。这些年轻人对布娃娃先生的这种哆嗦和战栗感到高兴,好像看一场不掏钱的戏似的。他们聚集在他的门口过道里围绕着他,碰撞他,在他身上跳,用石块砸他。所以,当他从他这个无效的隐蔽所中出来,甩开身后褴褛的一群的时候,他浑身溅满污垢,比原先更加不堪了。然而,这还没达到最糟糕的地步;因为,他走进一家酒馆,人家在生意繁忙的当儿给他端上一杯朗姆酒,而他喝完想不付钱溜走,这时候,他被抓住领口,遍身翻搜,发现一文不名,为了儆戒效尤,给他当头浇上了一桶脏水。这一措施引起另一阵子并发的哆嗦。这以后,布娃娃先生感到自己情绪很好,可以去拜访一位当律师的朋友了,便向法学协会走去。
那套房间里只有小布赖特一个人在,这位办事谨慎的青年,发觉与这样一位当事人打交道,未免与有朝一日大展鸿图的事业不大相称,他满怀善意地应付了布娃娃先生一阵,又给他一个先令打发他雇车回家去。布娃娃先生收下这一个先令,立即投资两个三便士来谋害自己的生命,再投资两个三便士来表示莫大的悔恨。然后载着这样的负担又回到那个套间去。谨慎小心的小布赖特从窗口望见他又走进了前院,连忙关上了房间的外门,让这个可怜的人儿对门板去发泄他的愤怒。
这扇门把他抵挡得愈牢,那谋害他生命的血腥阴谋就愈是危急,愈是紧迫。警察来了,他把他们当作是谋害者,便嘶哑地、凶猛地、毛发直立地、痉挛地、唾沫飞溅地向四面八方拳打脚踢,一种美其名曰“担架”的低级器械,这些谋害者对之非常熟悉,便照例派人取来,他被用皮带绑在上面,变成了一堆不能为害的破衣烂衫,声音和知觉都已经失去,生命也正在急速消散。当这件器械被四个人扛起,抬出法学协会大门的时候,可怜的布娃娃的小裁缝跟她的犹太朋友正走上这条街道。
“咱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裁缝喊着说,“咱们赶快去看看,教母。”
那根灵巧的丁字形小拐杖现在是过于灵巧啦。“噢,先生们,先生们,他是我的呀!”
“是你的?”这群人中为首的一个说,同时让大家停住。
“噢,是呀,亲爱的先生们,他是我的孩子,自己溜出来的呀。我可怜的坏、坏孩子哟!他认不出我啦,他认不出我啦!噢,我该怎么办呀!”小东西大声哭着,两只手狂乱地拍打着,“我自己的孩子认不出我啦!”
这群人中为首的那个(他是应该这样)对老人望了望,要求他说明一下。布娃娃的裁缝这时正俯身在那完全枯竭的形体上,企图让它表示出一点认识人的迹象来,却是枉然,老人趁这时候悄悄说:“这是她的醉鬼父亲。”
他们把担架放在马路上,这时瑞亚把为首的那人拉到一旁,悄悄地说:依他看这人是要死了。“不会吧,想必不会吧!”那人回答,然而他有些动摇了,望了一眼,便命令抬担架的人“把他抬到附近的医生诊所去。”
他被送进了诊所,从里边往外看,诊所的橱窗变成了一堵人脸组成的墙,由于球状的红瓶子、绿瓶子、蓝瓶子和其他各种颜色的瓶子所起的作用,这些人的脸透过它们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一束他并不需要的苍白的微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这头几分钟以前还是凶猛异常的野兽,现在是很安然了,他的面孔上有一些奇怪的神秘的字迹,是从一个大药瓶上反射过来的,好像是死神已经给他打上了记号:“我的。”
诊断比起有时在法庭上所做的要精确得多,恰当得多了。“最好拿点儿东西来盖上。完结了。”
于是,警察派人去找点儿东西来盖上。它被盖上了,抬过街道,人群向两边闪开去。后边跟着布娃娃的裁缝,她把脸藏在那片犹太衣襟下,一只手紧抓住这衣襟,另一只手用力移动着拐杖。它被抬回家里了,并且因为楼梯太狭窄,被放在前堂里——那只小工作台移到一边,腾出地方来。布娃娃先生在那儿躺在一堆眼睛里没有思想闪光的布娃娃当中,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了思想的闪光。
必须把好些个花枝招展的布娃娃华丽地装扮起来,裁缝的口袋里才能够有钱给布娃娃先生办丧事。当瑞亚老人坐在一边尽力在一些小地方给她帮些忙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很难搞明白,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到这位死者曾经是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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