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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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道您真的这样想,爸爸?”他的爱女喊道,噘起红红的嘴唇让他亲。
“好啦,接受我的爱吧,”医生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祝你生日快乐!——这是个好主意!用这样的闹剧来祝贺生日,”医生自言自语道,“这想法真不错!哈!哈!哈!”
我说过,杰德勒医生是位伟大的哲学家,而他的哲学的核心和奥秘在于他把世界看成个实实在在的大玩笑,是某种过于荒唐而不值得任何有理性的人去严肃思考的东西。他的信念体系从一开始就是他生活所在的这片战场的一部分。这一点你不久就会明白的。
“好吧!不过你们是怎么请到乐队的?”医生问道。“当然是偷来的啰!这些乐师又是打哪里来的呢?”
“是艾尔弗雷德请来的乐队,”他的女儿格雷丝说,一边整理妹妹头发上那几朵朴素的花,这几朵花是半小时前她为了欣赏那位小美人儿亲手给她戴上的,但是由于跳舞,花儿被弄乱了。
“噢,艾尔弗雷德请来的乐队,是吗?”医生问道。
“是的,他清早进城,刚好遇见乐队从城里出来,这班人是靠走路旅行的,昨天在城里过的夜。因为今天是玛丽安的生日,他想让她高兴,便打发他们来了,还给我写了个便条,说要是我也这样想的话,就让他们来给玛丽安奏个小夜曲。”
“是呀,是呀,”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他总是听你的。”
“可我也赞成,”格雷丝高兴地说,然后停了停,回过头去欣赏她亲手装饰的那个美丽的脑袋,接着又说,“于是玛丽安兴致勃勃地跳起舞来,我也就跟着跳了。我们便这样跟着艾尔弗雷德请来的乐队一直跳到气都喘不过来。一想到这是艾尔弗雷德请来的,我们就觉得音乐更欢快了。是吗,亲爱的玛丽安?”
“哦,我不知道,格雷丝,你为什么用艾尔弗雷德来取笑我?”
“提你情人的名字就是取笑你?”姐姐说。
“确实我并不怎么在乎提起他。”任性的美人儿说着,将手里的鲜花一瓣瓣掰开,撒在地上,“我几乎一听到提起他就要腻烦,至于说他是我的情人……”
“嘘!别轻蔑地谈论一颗真诚的心,这颗心可完全是属于你的呀,玛丽安,”姐姐喊道,“即使开玩笑也不行,世界上没有谁的心比艾尔弗雷德的更真诚了。”
“没有,没有,”玛丽安以一种满不在乎的愉快神情扬起眉毛说,“也许是没有,不过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价值,我并不需要他如此真诚。我从没要求过他。要是他期待我会……但是,亲爱的格雷丝,我们有什么必要谈论他呢,偏偏在这时候?”
这一对正值青春妙龄、体态优美的姐妹,紧紧偎依着在树林中漫步,她们这样谈论着,一个诚恳,一个轻率,形成鲜明的对照,然而她们彼此相亲相爱,这看起来多么令人愉快呀!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妹妹的眼里竟满含泪水,似乎某种强烈而深切的感情正在冲破她刚才说话时的那股任性劲儿,同它苦苦地斗争着。
她们在年龄上相差顶多不过四岁,但正如失去了母爱(医生的妻子已病故)的手足之间常有的情况那样,格雷丝对妹妹是那么体贴入微和忠诚不渝,以致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多了。同时,她自然而然地在无论哪个方面都不与妹妹竞争,除非出于同情和挚爱,也不参与妹妹的任性空想,这些以她们的年龄而论,同样是不容易做到的。伟大的母性,即便出自这样隐约委婉的方式,总在净化着心灵,将高尚的天性升华到更加接近天使的境界了。
医生看着她们,听到她们谈话的大意,起初他只是愉快地想,一切爱情和爱好有多么愚蠢,年轻人不过在自寻烦恼而已。照他看来,年轻人一时会煞有介事地看待这类空想,但总是会觉悟过来的……总会的!
医生看到,具有安闲持家风度的格雷丝同他的更加漂亮的小女儿对比之下,她那一心为家、克己为人的品德,她的可爱的性情,那么温柔谦让而又坚贞刚毅,就显得非常突出了。因此,医生不禁为格雷丝感到惋惜,为她俩感到惋惜,人生竟是这样一桩荒谬的事呀!
医生从没想到要问问清楚究竟他的孩子们,或者其中的一个,是否对于这个计划变得如此严肃起了任何的作用,因为他是个哲学家呀。
他生来为人厚道,慷慨,却偶然被一块普通的点金石绊倒了(这比炼金术士研究的对象更容易发现),这点金石有时就会使厚道慷慨的人摔跤,并且具有把金子变成废料,把宝物变得一钱不值这样一种破坏性。
“不列颠,”医生喊道,“不列颠!过来!”
一个长着一张特别令人讨嫌的脸、面带不满之情的小矮个儿从屋里走出来,他用没有礼貌的“嗯,干什么”来回答主人。
“餐桌放在哪里了?”医生问。
“在屋里,”不列颠回答道。
“你是否准备按我昨晚的吩咐把它搬到外面来呢?”医生说,“你难道不知道有客人要来吗?不知道今天早晨在马车到达之前还有事情要做吗?不知道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吗?”
“我什么也干不成,杰德勒医生。在那些女人把苹果摘完之前,我能干些什么呢?”不列颠蛮有道理地提高嗓门说,最后简直是在嚷嚷了。
“那么,她们现在摘完了没有呢?”医生问道,一边看看表,一边拍起手来。“来呀!快一点,克莱门希在哪里?”
“我在这里,先生,”梯子上传来了声音,随即两只笨重的脚快步从梯子上走了下来。“好,全摘完了。姑娘们,快收拾干净。老爷,一会儿工夫就会全安排好的。”
说着她又起劲地忙乎起来,她干活的那个模样真够古怪,值得在这里说上几句。
她大概三十岁左右,胖乎乎的面孔。尽管扭歪着露出一副紧张的神情,显得很滑稽,但是挺快活。她那特别自在的步态和举止配得上世间任何一副面貌。要说她的两条腿都是左腿,臂膀全是别人的,而四肢似乎都脱了节,一动起来就全都错了方位,这可一点也没夸大。要说她完全安于这样的安排,把这当做与己无关的事,听任自己的胳臂和腿随意活动,这也只不过对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说得略微公允些罢了。她穿着一双肥大而又固执得根本不听脚指挥的鞋子,一双蓝色的袜子,套一件五颜六色的印花布长袍,那是用钱能买来的最怕人的花布,外加一条白围裙。她总是穿短袖衣服,又总是不小心擦破手肘,而对擦破的地方又那么关心,时不时地把手肘扭过来看看,可又总是看不着。在一般情况下,她头上总是戴顶小帽子,尽管很少戴在别人通常戴的那个部位。不过她从头到脚非常干净,保持着一种不大相称的整洁。的确,她那值得赞美的力求在自己心目中和公众眼里显得整齐简洁的愿望,使她想出了一个最惊人的发明,那就是有时用一个木制的把手(她衣服的一部分,通称勒腰带)扣住身子,让它同衣服扭斗,直到衣服被弄匀称为止。
克莱门希·纽科姆的外表和衣着就是这样。据说她现在这个名字是无意中误用了她的教名克莱门蒂娜(但是谁也不清楚究竟是否如此,因为她的母亲,那个她从小奉养着可是因年纪大而耳聋了的老人,现在已经去世了,她又没有别的亲戚)。她此刻正忙着铺餐桌,但有时她那露在外面的红臂肘交叉着,两手交替抚摸并安闲地瞧着那磨破的地方,直到突然记起还需要什么东西,才慢吞吞地走开去取它。
“老爷,两位律师来啦!”克莱门希带着一种不十分友好的腔调说道。
“啊哈!”医生喊着走到大门口去迎接他们。“早上好,早上好!格雷丝,我亲爱的!玛丽安!斯尼奇先生和克雷格斯先生来啦!艾尔弗雷德在哪里呀?”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没问题,”格雷丝说。“为了准备启程,今天早晨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办,所以天一亮他就起来出去了。早上好,先生们。”
“小姐们!”斯尼奇先生说。“我代表自己和克雷格斯先生,”克雷格斯鞠了一躬,“向你们问早上好,小姐,”他面朝玛丽安,“让我亲亲你的手,”说着在她手上亲了一下。“并且祝愿你再过一百次这样吉利的生日!”他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这样的愿望,因为乍一看来他并不像个乐意为别人热诚祝愿的人。
“哈!哈!哈!”医生两手插在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那真成了一场百幕闹剧!”
“我敢肯定你无论如何不会为这位女演员缩短这个闹剧的,杰德勒医生,”斯尼奇先生一边说一边把一只蓝色公文包靠桌腿放着。
“不会的,”医生答道。“绝对不会的。祝她能好好活着笑这闹剧,只要她还能笑,然后用法国人的俏皮话说,‘闹剧已经结束,闭幕!’”
“这句法国人的俏皮话,”斯尼奇先生机警地朝那个蓝色公文包瞅了一眼说,“是不对的,杰德勒医生,而且你的哲学也完全错了,毫无疑问,就像我早已告诉过你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严肃的事!那你管法律叫什么呢?”
“开玩笑,”医生答道。
“难道你就从来不曾和法律打过交道吗?”斯尼奇先生问道,这时他的视线从蓝色公文包上移过来了。
“从来没有,”医生答道。
“要是你同法律打过交道,”斯尼奇说,“或许你会改变看法。”
克雷格斯似乎在让斯尼奇代表着他,好像很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或独立的个性,但在这个场合却发表起自己的见解来了。这是他唯一不能心甘情愿地与斯尼奇对半平分的见解,但在世界上的聪明人中,同意他这观点的倒也不少。
“它使许多事情变得太容易了,”克雷格斯先生说。
“你指法律?”医生问道。
“是的,”克雷格斯先生说,“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依我看,目前什么事情都太容易了,这才是时代的罪过。如果世界真是个玩笑(我倒并不准备说它不是),那么它应该是个非常难开的玩笑。它应该是一场尽可能艰难一些的斗争,先生,这才是目的。不过,它却给弄得实在太容易了。我们是在给人生的大门上油。它们该是生了锈的。我们要让它们很快以一种轻快的声音转动起来,它们是应当在铰链上嘎嘎转动的,先生。”
克雷格斯先生发表这番高见时,似乎真的在他自己的铰链上嘎嘎作响了;他的话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就是那么干巴巴地冷酷乏味,穿一身灰白相间的衣服活像个打火石,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像给什么东西打出火花来似的。确实,在这几位争论者中间,三个自然王国[1]各有其滑稽的代表人物,斯尼奇像只喜鹊或乌鸦(只是没有它们光洁),而医生那带有皱纹的面孔活像个冬天的苹果,上面星星点点的一些小窝像是给鸟雀啄的,背后那条小小的发辫则可看作苹果的梗子。
一个活泼的漂亮小伙子以轻快的步伐走进果园,他身穿旅行装,后面跟着个脚夫,拿着些包裹和篮筐;他那满脸高兴和期待的神情同那天早晨的气氛很是协调。他一进来,这三位便一齐拥上前去同他打招呼,模样活像是命运三女神的兄弟,或像化装得最成功的希腊三女神,要不就像荒地上三个怪诞的先知。
“祝你长寿,阿尔夫!”医生泰然自若地说。
“在这吉利的一天,祝你长寿,希思菲尔德先生!”斯尼奇深深地鞠躬。
“长寿!”克雷格斯独自以低沉的声调喃喃着。
“唷!好一组排炮!”艾尔弗雷德叫了起来,停了停,然后又说,“一,二,三,对于我眼前这茫茫一片的未来,这可真不是好兆头呀。幸喜今天早晨不是一出门就遇见你们,否则我会把它看成坏兆头了。还好,我第一个遇见的是格雷丝,可爱的快活的格雷丝,所以我对你们全都不在乎了。”
“先生,对不起,我才是您第一个遇见的呀,”克莱门希·纽科姆说。“您记得日出之前她出外散步去了,是我在屋里。”
“这倒是真的!我第一个遇见的是克莱门希,”艾尔弗雷德说,“所以,有了克莱门希,我就根本不在乎你们了。”
“哈!哈!哈!我代表自己和克雷格斯,”斯尼奇说,“好一个根本不在乎!”
“或许还不至于像外表看来那么糟吧,”艾尔弗雷德说着,恳切地同医生握手,又同斯尼奇和克雷格斯握了握手,然后四处察看,“在哪里呀……天哪!”
他猛地一惊,这一惊使得斯尼奇与克雷格斯之间的合作暂时超过了双方协议的现有条款所要达到的程度,他急忙走到姐妹俩站在一起的地方。不过,我用不着详细说明他如何先向玛丽安致意,然后同格雷丝打招呼,只需提到克雷格斯先生可能又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就行了。
或许为了改变话题,杰德勒医生匆匆走向餐桌,于是他们全都坐下。格雷丝当了主持人,不过她那样用心地选择自己的座位,使得妹妹与艾尔弗雷德同其他人分开来了。斯尼奇和克雷格斯面对面坐在两个角上,为了安全起见那个蓝色公文包放在他俩中间;医生坐在格雷丝的对面,这是他的老位子。克莱门希作为女招待在桌旁来回走动,而阴郁的不列颠则在另一张小桌旁边负责切牛肉和火腿。
“要肉吗?”不列颠手里拿着刀叉走近斯尼奇先生,像发射飞弹似的抛出这个问题。
“当然,”律师答道。
“您要一点儿吗?”他又问克雷格斯。
“要点煮烂的瘦肉,”那位先生回答。
不列颠执行完这些命令之后,又给医生添了些食品(他似乎知道没有人再要什么吃的了),接着便尽可能在靠近两位律师身边的地方不失礼仪地徘徊,以严肃的眼光看他们如何处置这些菜肴。只有一次他放松了脸上的严肃表情,这是因为克雷格斯先生兴奋地喊叫,“我以为他走了呢!”克雷格斯先生的牙不怎么好,喊叫时声音有点噎住了。
“现在,艾尔弗雷德,”医生说,“谈几句正经话吧,反正我们还在吃早餐。”
“反正我们还在吃早餐,”斯尼奇和克雷格斯说,看来他们现在并不想离开。
虽然艾尔弗雷德并没有在吃早餐,手头还有相当多的事要办,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请说吧,先生。”
医生开腔了,“要是说有什么称得上严肃的话,在这样一场……”
“在这样一场闹剧中,先生,”艾尔弗雷德提示说。
“在这样一场闹剧中,”医生说,“那也许就是分手前夕你俩共同生日的再次来到,它引起使我们四个人高兴的许多联想,使我们回忆起长期以来我们之间的亲切交往。这话也许不得要领。”
“嗳,不,不,杰德勒医生,”年轻人说。“这话很中肯,完全说到点子上了,以我今天早晨的心情便证实了这一点,而且我知道,您的心情也证实了这一点,要是您把它说出来的话。今天我就要离开你们家了,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受您监护的人了。我们将分手了,我们之间的亲切关系留在长远的过去,那是再也无法照样恢复的了,同时我们前面正要开始和其他一些人的关系,”他低下头去看了一下身边的玛丽安,“不过其中的种种考虑,我此刻还不敢擅自谈论罢了。来,来,”他精神振奋,并让医生也立即振作起来,接着说,“在这一大堆荒谬的尘土里总还有严肃的颗粒吧,医生。今天让我们承认,确实是有那么一粒的。”
“今天!”医生喊了起来,“听他说的!哈!哈!哈!在这荒谬的一年里,哪一天也不提,偏偏提今天。过去就在这个日子,这片土地上打了一场大仗。就在此刻我们坐着的地方,就在今天早晨我看到两个姑娘跳舞的地方,也就是刚才摘下给我们吃水果的那些果树所在的地方,那些果树不是扎根在泥土里而是扎根在人身上。那么多的人丧了命,以致在我记忆中,好几代人过去之后,从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里还挖出过一块墓地,里面全是死人骨头和骨屑,还有劈开的头盖骨碎片。但是在这场战争中,竟然不到一百个人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而战,在欢庆胜利的那些粗心人中间,竟然不到一百个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欢乐。由于战争的胜负而改善了生活的人不到半百。至今还赞成这场战争或者颂扬其功勋的人不到半打。总之,除了为惨遭杀害者哀悼的人外,谁也弄不清楚这场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也算是严肃的!”医生笑道。“这样的观点!”
“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是非常严肃的。”艾尔弗雷德说。
“严肃!”医生喊道。“如果你认为这类事情是严肃的,你准得发疯,或者死去,或者上山去当隐士。”
“再说,事情是发生在很久以前呀,”艾尔弗雷德说。
“很久以前!”医生答道。“你知道打那以后世界又干了些什么?你知道世界至今还干了些什么别的事吗?我可不知道!”
“世上总算有点法律了吧,”斯尼奇先生一边搅拌着茶一边说。
“尽管总是把出路安排得太容易了些,”他的合伙人说。
“医生,请原谅我这样说,”斯尼奇先生继续道,“我已在讨论过程中上千次表明了我的意见:即从世界上已经有了法律、有了法律制度这一点,我确实看到了严肃的一面——如今世上确实有了某种实在的具有目的和意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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