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3/52

“我不是有意要干什么坏事,女士,真不是有意的呀,”一个甜蜜的声音在回答,“刚才完全是一时的冲动呀。”
“一时的冲动,”孟佛莱瑟斯女士一副鄙夷的样子重复了那个字眼,“你竟然和我谈什么冲动,真叫我不可思议,”——两位教师连连点头称是——“我真是感到惊奇,”——两位教师也都惊奇——“只要碰到卑鄙下流的人,都诱使你要与他们同流合污,我想这也是因为冲动的原因了。”——两位教师也都有相同的想法。
“不过,爱德华小姐,我可得叫你明白,”女统治者口气更加严峻地说,“如果仅从维护学校的正常规矩和风范来说,绝不会允许你、也不可能允许你在上级面前如此粗暴无礼。你这种人要是在蜡像馆的女孩子面前缺乏自尊的理由,而这里的女学生们却都有这种自尊的理由;爱德华小姐,你要么以这些学生为表率,要么就离开学校,两者必居其一。”
这位少女没有母亲,家境贫寒,是以学徒的身份待在学校里——受教育不缴分文——把自己所学的教别人也不取分文——吃饭不花钱——住宿不花钱——学校里的人看不起她,根本不把她当人看待。甚至连女仆也觉得高她一等,因为她们的待遇比她要好些,进进出出自由自在,所处的地位也得到较多的尊敬。教师们更显得无比优越,她们过去是花钱读的书,现在教书得到了报酬。学生们对这样的伙伴很少问津:她的家庭没有什么光彩的事可讲;没有乘驿马的朋友来看她,不能享受到女统治者的吃喝款待,百般殷勤;每逢节假日,没有服侍周全的仆人接她回家;什么交往礼仪的事与她无从交谈;她拿不出任何东西供大家观赏,等等。可是,对于这样一位可怜的学徒,为什么孟佛莱瑟斯女士一见到她总是火冒三丈、百般挑剔呢?——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呢?
为什么呢,原来孟佛莱瑟斯女士学校的掌上明珠、学校最引以为荣的是一位准男爵的女儿——准男爵是地地道道的准男爵,女儿也是其真正的女儿——可惜自然法则却来了个完全的颠倒:这位准男爵小姐不仅相貌平庸,而且智力迟钝;而那位可怜的学徒不仅聪慧机智,而且生得楚楚动人。这种情况似乎令人不可思议。一方面,爱德华小姐只是在订学徒契约时缴过束脩,数量很少,而且早就用光,却一天一天地超过准男爵的女儿,处处领先;另一方面,那位准男爵小姐学习了一切额外课程(或者说,所有额外课程都教了她),半年期间的学费是学校其他学生的两倍。可是作为学生,她没有获得任何荣誉和名声。除此以外,还因为爱德华小姐身份是奴仆,因此,孟佛莱瑟斯女士对她极端厌恶,恨之入骨,动辄对她发火。就在她向小耐儿表示同情时,那位女士如同上文描述的那样在对她大发雷霆,百般凌辱。
“今天你就别出门散步了,爱德华小姐,”孟佛莱瑟斯女士说,“你就好好地回到自己宿舍去吧。没有许可不准出门。”
可怜的女学生正要慌忙离开,突然听到孟佛莱瑟斯女士先扬而后抑的尖叫声,那是航海用的术语,叫她“停航”。
“她没有敬礼就走过了我的身旁,”女统治者两眼朝天,叫嚷着,“她从我旁边走过去,简直就无视我的存在!”
那位女学生又转过身来,向她行了屈膝礼。耐儿能看到她抬起乌黑的眼睛,正视那统治者的面孔;看到那双眼睛流露的表情;还看到她整个姿态——那是一种沉默,但沉默中含着感人肺腑的呼吁,以反抗这不公正的待遇。孟佛莱瑟斯女士只是摇头,作为回答。接着大门紧闭,一颗悲愤欲裂的心灵就这么关进了门里。
“至于你,你这个下贱的孩子,”孟佛莱瑟斯女士转身对耐儿说,“对你女主人说:她要是再放肆派什么人到这儿,我就要向立法当局上告,叫她戴木枷,或者强行叫她穿白衣悔罪。你也放明白一点,你要胆敢再进校门,非得叫你体验一下踏车①的滋味不可。姑娘们,队伍继续前进!”
双列纵队开始行进,有的挟着书,有的撑着伞;孟佛莱瑟斯女士叫那个准男爵的女儿和她走在一起,使她乱糟糟的情绪平静下来。与此同时,她打发走了两位教师,这两位教师彼此相怜地笑了笑,就走到了队伍的后面。由于她们俩被迫走在一起,彼此的忌恨又比先前增加了一筹。
乍莱太太获悉有人威胁她,要用木枷和悔罪对她相辱,她一听说简直火冒三丈,那股气愤非语言所能表达。一个真正的、唯一的乍莱能受众人讥讽、儿童嘲笑和教堂执事的捉弄吗!一个贵族和绅士阶层的宠儿,那头戴的帽子连市长夫人都垂涎,现在要脱下来,穿上悔罪的白衣,在大众面前受辱出洋相吗!孟佛莱瑟斯女士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八字不见一撇,就凭空捏造要她当众受耻辱的一番景象。乍莱太太气愤填膺,可是报复的手段又很软弱。她说:“想到这种事,我真要连上帝也不相信了!”
可是乍莱太太仔细一想,她还不能采取不信上帝这种报复办法。她取出了那只费猜详的瓶子,吩咐人在那喜爱的鼓上摆好酒杯,就朝鼓背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叫手下人都围拢在她周围,把自己受到的凌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她反复叙述几遍以后,心情非常悲伤,就叫大家喝酒,然后哈哈大笑,又大哭,呷了一点儿瓶里盛的东西;接着又哈哈大笑,笑了又哭,又呷了一口。这位有身价的太太就这么折腾了一阵,渐渐地笑多哭少。弄到后来,她仍然对孟佛莱瑟斯女士嘲笑还嫌不足,还把她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位女士也就成了可笑而又荒唐的人了。
“我倒奇怪,我和她究竟谁比谁强?”乍莱太太说,“是她还是我?她那么说那么干,只不过是耍嘴皮而已。既然她说要我戴木枷,难道我就不能说要她戴木枷?真要是她戴上,那才有意思呢。主啊,她那么说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乍莱太太这样求得了思想上的安宁(那位富有哲理的乔治插入简要的见解,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接着就好言好语向耐儿表示安慰,还以个人的感情恳请她,任何时候想到孟佛莱瑟斯女士,只管对她嘲笑,一个劲地嘲笑就是了。
乍莱太太心中的怒火,在太阳还没有下山的时候就平息下去了。可是耐儿的顾虑却更加深沉。她本来无忧无虑,然而生活中出现的挫折很难摆脱。
正如她担心的那样,外祖父那天晚上真的又偷偷出了门,回来时已经深更半夜。她虽然劳累不堪,精疲力竭,还是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一分一秒地在数着时间等他,一直等到他回家。他回来时身无分文,垂头丧气,凄凄惨惨,可是那种抱残守缺的劲头丝毫不减。
在他们分手各自去休息时,老人像疯了似的说:“快给我搞钱,我一定要弄到些钱,耐儿。日后会成倍成倍地偿还你利息。但是,你现在手头得到的钱一定要由我掌管——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要为你派用场。耐儿,你可得记住,是为你派用场呀!”
女孩子心里明白,她只好把自己挣的每一个便士都交到他手里,除此别无他法,难道还能叫他对女保护人实施抢劫吗?她要是说明真相(女孩子这么思忖),人们就会以为他是疯子;她要是不给他搞钱,他会自个儿去设法弄钱;要是给他钱,那就意味着把他推向火坑,他也许永远不能自拔。小女孩意乱心烦,满腹的苦恼又不敢对外人讲,心理负担很重;老人一出门,她就担惊受怕,备受煎熬,老人回家或待在家里,她也同样如此。她脸上的红润消失了,两眼无神,忧心忡忡,郁郁寡欢。往日的那些烦恼全都故态复萌,还平添了新的疑惧;白天她心神不定,夜晚她不得安眠,就是做梦她也无法摆脱。
她心情这么痛苦,因此难免常常想起那个甜蜜的少女,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她虽然只是匆匆看了她一眼,可是那少女在一瞬之间所做的事对她表达的同情,仿佛长年累月的感情,使她久久不能忘怀。她常常思忖着:若她能把自己心中的苦闷,对一个像那样的朋友倾诉,那她的心情是何等的畅快!哪怕能听听她那声音,那也是一种幸福的感受。接着,她心存这样的愿望:她要是境况好一些,不是这么贫穷,地位不是这么低下,敢同她讲话,用不着担心遭到斥责,那有多好啊!可是她想到:她俩之间毕竟有天壤之别,也就没有那个少女头脑里还会想到她这样的奢望了。
这期间正是学校放假的时候,女学生们都回家去了,据说孟佛莱瑟斯女士在伦敦很活跃,把一些中年绅士的心折腾得好苦。可是爱德华小姐是不是回了家,她是不是有家可归,是不是还待在学校里,这些情况或其他方面的情况耐儿却一无所知。不过有一天傍晚,耐儿独自散步,回家时路过一家酒店,那是驿车停下吃饭的去处;就见一辆车子正好停在那里,人们正扶着一个小女孩下车,耐儿看到,她记忆犹新的美丽的小姑娘挤上前去,和车上下来的小女孩紧紧拥抱。
啊,原来那个小女孩是她的妹妹,比耐儿还要小得多,姐妹俩已经隔了五年没有见面(这情况是后来听说的)。姐姐多年来一点一点地攒下了一些积蓄,就为了接妹妹来稍住一些日子。她们姐妹相逢,耐儿看到以后仿佛自己的心也碎了一般。驿车四周挤了一群人,姐妹俩离开人群稍远一点就互相搂着脖子哭哭啼啼,接着那哭声中又带着笑了。她们的衣服简单朴素;妹妹一个人来自远方;双方见面那么欣喜;以及那种热泪盈眶的样子——这一切就可以表明她们的身世了。
不一会儿,她们稍稍平静下来,就走开了。这时她们不是手牵着手,而是紧挨在一块儿。在经过耐儿所站的地方时,小女孩问道:“姐姐,你能肯定你很幸福吗?”姐姐回答说:“现在非常幸福。”小女孩又问:“一向都感到幸福吗?啊,姐姐,你怎么把脸扭到那一边去了呀?”
耐儿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见她们到了一位老保姆的家里,因为姐姐在这儿为小女孩租了一间房子。她说:“每天早上我都来看你,我们一整天都能待在一起。”——“亲爱的姐姐,晚上为什么不也能来呢?是不是晚上来了他们就对你不高兴?”
那天晚上,小耐儿也像那两姐妹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是为什么呢?两姐妹久别重逢,她心里非常高兴,可是一想到她们很快就要分离,她心里又非常难过,这又是为什么呢?不要以为她自己有过苦难的经历,因而唤起了怜悯之心;不要以为她有什么自私的依据,即使是无意识的联想。我们应该感谢上帝,因为当看到别人一片纯真的欢乐,我们往往会受到强烈的感染;而我们自己,即使秉性堕落,一种根深蒂固的纯洁感情依然存在。这种感情就是在天国里也难能可贵啊!
女孩子有时在欢乐的晨光中,更多的是在温馨的傍晚,看到两姐妹在交谈,话虽不多但非常幸福。她很尊重她们,虽然很想说些感激的话,却不忍打扰她们,就跟在她们后面,保持一定的距离,或停下,或坐在草地上,或站起来漫步,她都和她们动作一致。她感受到,和她们靠近,好像有了伴侣,心中充满了快乐。每日黄昏,姐妹俩在河滨漫步,女孩子也同样如此,而她们看不到、想不到,也注意不到她。可是女孩子就感到她们好像是自己的朋友,值得信赖;好像痛苦有所减轻可以承受得了;好像她们和她共患难,并且在互相安慰。或许这是一种幻想,很软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的幻想,很天真。但是,那姐妹俩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在相同的地方漫步,女孩子仍然始终跟着她们,心里很平和、很舒坦。
由于气派非凡的蜡像展览在眼下这个季节只有一天了,乍莱太太便下令叫人准备一份公告。耐儿有天晚上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吃了一惊。为了对观众危言耸听(因为公众普遍认为,有关娱乐的公告一旦公布就一定会兑现),那种气派非凡的展览要在第二天关门。
“太太,我们马上就离开这儿?”耐儿问。
“小姑娘,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乍莱太太说着就拿出另一份公告。公告说,由于展览馆门口有许多观众询问展览事宜,又因为许多人还没有参观而失望,因此决定:展览将延期一个星期,下一天重新展览。
第二天,到了中午时分,乍莱太太果然正襟危坐在精心装饰过的台子后,周围陈放的还是上文提到的出色的蜡像。她命令各个大门齐开,接纳那些有远见卓识的开明的人士。可是,展览的第一天,效果根本不尽如人意。因为,虽然大众对乍莱太太本人兴趣很浓,对不破费看一看她那如蜡像一般的侍从也有兴致,只是谁也不曾想花六便士去买入场券。许多人虽然络绎不绝来到门口,注意看着里面展出的蜡像,十分耐心地一站就是好半天,倾听手风琴演奏的乐曲,读那些传单;他们虽然怀有好意向朋友推荐,请他们对展览全力支持,使得全城有一半人挤到了门口,弄得连道路也阻塞,而这一半人离开以后,另外一半的市民又来接替——尽管有这种情形,可是银库里的钱未见有什么增加,而且展览的前景也根本不能令人乐观。
古典蜡像展览处在这种不景气的状况,乍莱太太为了激发观众兴趣,激起他们的好奇心,便作出了非凡的努力。陈放在门口铅顶上的那尊尼姑,不仅身子擦得很干净,还开动了里面的暗道机关,这样那尼姑的头像是得了中风,整天摇摆不停。住在街对面的一位理发师极为赞赏。他笃信新教,又喝醉了酒,看了以后就说,天主教搞繁琐礼节,给人们的心灵带来很坏的影响,其结果就很典型地如同那种中风的摇摆动作一样,他就以此为题发表了一番宏论。那两个车夫耍着各种各样的花招,故意不停地从展览室跑进跑出,还大肆叫嚷,说花钱看这样的展览完全值得,他们有生以来从没有看到过这么美好的景象,甚至热泪盈眶,怂恿大家一睹为快,别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乍莱太太坐在收钱处,用银币咚咚地敲着,从早到晚板着庄严的面孔,提醒大家注意:只花六便士就可以入场,展览将全部移至欧洲大陆,在各个王国进行短期展出,届时将肯定撤离这儿。
“莫失良机,莫失良机,莫失良机,”乍莱太太每次动员以后都要说上这几句话,“大家要知道,这是乍莱一百多个人物的宏伟蜡像展览,全世界仅此一家,其余的展览都是招摇过市、欺蒙观众。莫失良机,莫失良机,莫失良机!”
故事进展到这儿,我们需要对另一处的桑普森·布拉斯先生有所了解,熟悉一下他家中的一些细节问题。在目前叙述比较方便,往后似乎不大容易找到合适的机会。历史学家因此携着亲爱的读者的手,一齐腾空而起,横过长空,速度要超过唐克莱奥法斯·莱安德罗·佩雷斯·桑布略
①和他的小鬼,穿过前文所说的那种愉快场面,共同降落在贝威斯村的大道上。
无所畏惧的空中旅行家降落在一所房子前,这房子又小又暗,桑普森·布拉斯先生一度就住在这儿。
在这小小住宅的客厅里,那扇窗户开得很低,低得和人行道很接近,行人若是沿墙边走路,衣服袖子都能摩擦到窗户上那暗淡的玻璃。这倒好,窗玻璃本来很肮脏,袖子还能擦点儿灰尘。桑普森·布拉斯住在这儿时,窗户上悬挂着绿色帘幕,不仅东倒西歪、疲疲沓沓,而且已被阳光晒褪了色。帘子使用过久,破破烂烂,不仅不能起到遮挡的作用,行路人反而利用上面的大洞小洞把室内看得一目了然。其实屋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桑普森·布拉斯先生办公室装饰最引人注目的东西不外乎:一张办公桌东倒西歪,桌上虚张声势地陈放着薄薄几卷纸,而这些纸长期装在口袋里,这时已经发黄,皱巴巴的不像样子;这张破办公桌的两边面对面各摆着一把椅子;一把又旧又破的椅子放在炉子旁,椅子扶手已经残败,许多来客抚抱过,已经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了;旧的假发匣子一只,用来装空白状纸、声明以及其他法律文件,过去这些东西全都装在脑袋里,可是脑袋离不开假发,假发又离不开匣子,如今这些东西如同匣子一样空荡了;两三本普通实用书籍;墨水一瓶,吸墨粉一盒,一把七零八落的扫帚,一条地毯已被践踏成了碎片,可仍然紧紧和钉子系在一起难以松开;除此以外,还有墙上发黄的护壁板,被烟熏得变了色的天花板,满面的灰尘和蜘蛛网,等等。
这些不过是静止的东西;门外挂着铜牌,写的是“布拉斯律师事务所”,门环上系着一份招贴,写的是“二楼招租单身绅士”——这些同静止的东西相比较,谈不上哪个比哪个更重要。在通常情况下,事务所里容纳着两个动物标本。他们对于故事的发展有比较重要的作用,而本书故事对于他们的兴趣和关心也很强烈。
两个动物标本中,一个是在本书前面章节中已经亮了相的布拉斯先生本人,另一个是他的办事员布拉斯小姐。小姐不仅是助手、管家和秘书,还当他的顾问,和他一起密谋策划,还管理钱财。她颇懂法律,算得上是个女强人。对她的情况作一些简单的介绍也许有些必要。
萨丽·布拉斯小姐三十五岁上下,生得骨瘦如柴,举止却刚劲有力。她如果对于温情脉脉的爱也非常果断,把求婚者拒之门外,那些接近她就感到高兴的陌生男人势必怀有类似恐惧的心理。她的相貌与哥哥桑普森如出一辙,简直是一模一样。布拉斯小姐配上处子的淑静和女性的温柔,再戏谑性地穿上哥哥的衣装,让她坐在哥哥身旁,那么他们家最亲密的朋友也很难把兄妹俩区别开来。尤其是这位小姐在她那身服装的衬托下,若是将上嘴唇涂上红色化妆品,别人还可能误以为那是生着红须。不过十之八九,这怕是她的睫毛发生了错位,因为这样天生的装饰品没有生在眼睛上,使眼睛显得很光秃。布拉斯小姐的皮肤淡黄,说黄中夹着污垢也无妨,令人慰藉的是,她那挂有笑容的鼻尖上泛起的是健康的光彩,两者配合得倒很和谐。她的声音特别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深沉而厚重,你只要听她说话,那印象就很难磨灭。她常常穿绿色大衣,说它和办事处窗帘的颜色相似也无妨。衣服裹得很紧,从身子一直裹到脖子上,脖子背后紧系着一只大得出奇的纽扣。毫无疑问,布拉斯小姐感到:简单朴素是雅致的灵魂。因此,她脖子上从不系领子或围巾,不过头上总披着装饰品,那是一条棕色纱巾,和神话中吸血鬼的翅膀颇为相似。不仅如此,纱巾皱巴巴的,形状不一,说它像什么就像什么,这样的头饰真是又洒脱又有风度。
布拉斯小姐的外貌就是如此。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她有坚强的意志和旺盛的精力。早在青年时代,她就孜孜不倦地攻读法律,而且不把精力消耗在异想天开方面,只专注于法律自身的轨迹,那就是法律所包容的所有如鳝鱼一般的狡黠伎俩。同许多才华横溢之士不同,她对法律的研究不为理论所囿,也不停留在实际运用的初级阶段。因此,像誊写、抄录、填写表格等,她都能驾轻就熟,运用裕如。总之,事务所的所有日常事务,包括往羊皮纸上撒吸墨粉和修理笔尖这样的小事,她都能一手操办。她既然有这样的综合管理能力,可至今还是布拉斯小姐的身份,这就令人不可思议了。不过,她是不是处世冷酷,对男性无情;是不是求婚者心存畏惧,以为她深谙法律,要造成离婚的条件易如反掌,这些姑且放在一边。眼下我们可以肯定的便是她仍然孑然一身,每天都坐在旧椅子上办公,和她哥哥桑普森面面相对。还有一点我们也可以肯定,来到这儿的许多人都在这两张椅子之间败下阵来,从此一蹶不振。
一天早上,桑普森·布拉斯先生坐在椅子上,正在抄录某个法律诉讼文件,他用笔尖恶狠狠地直捅状子,仿佛在向被告的心脏上疾书一般。萨丽·布拉斯小姐也坐在椅子上制造新的笔尖,要干她最喜欢干的工作——列出账单。兄妹俩坐在那儿都沉默不语,过了好长时间以后,布拉斯小姐终于打破了沉默。
“工作快结束了吗,桑米?”布拉斯小姐问道。她以女性那种温和的嘴唇,把“桑普森”亲切地叫成了“桑米”,所有事儿都温柔下来了。
“没有,”哥哥回答说,“你要是及早帮忙,事情也早就结束了。”
“啊,说得倒也是,”萨丽嚷着,“你需要我帮忙,是不是?——你这样下去,也真的该雇用一个办事员才好呢!”
“要我去雇个办事员,这究竟是我的想法还是你的愿望,你这无事生非的家伙?”布拉斯先生反问道,他把笔衔在嘴里,一副凶相,对他的妹妹龇牙咧嘴地笑,“你拿雇用办事员来笑话我,这是为的哪一桩呢?”
这儿也许要解释一下,布拉斯先生称一位小姐为“家伙”,人们会感到惊奇或不理解。实际上,布拉斯先生因为她一直待在他身边,在思想上已经把她当成男人对待,讲话时渐渐也就用那种口气,仿佛她真的就是一个男人。兄妹双方都完全有这种感情。布拉斯先生不仅经常叫她为“家伙”,甚至在“家伙”前面还冠以一个修饰语。布拉斯小姐对此也觉得自然而然,正如对其他女人被称为安琪儿一样,都是无动于衷的。
“昨天晚上,谈话谈了三个小时,你为什么还要以办事员一事来笑话我呢?”布拉斯先生重复地问道。他照样把笔衔在嘴里,照样龇着牙在笑,仿佛那支笔是贵族或绅士的装饰品一样,“是不是我的过错呢?”
布拉斯小姐把惹哥哥生气当成最大的乐趣,就苦笑着说:“据我所知,要是你的顾客个个都不问我们是不是需要,迫使我们使用办事员,那你最好停止业务,在律师的名单上取消你的名字,尽快去债务人家强行断案,把他的东西变卖掉来抵债。”
“像他这样的当事人,我们碰到过吗?”布拉斯说,“像他这样的当事人,我们眼下有吗?你说说!”
“你是指像他那样的面孔?”妹妹说。
“我怎么是指面孔呢!”桑普森·布拉斯不屑一驳,欠身拿起账簿,一页一页地翻得很快,“丹尼尔·奎尔普老爷——丹尼尔·奎尔普老爷——丹尼尔·奎尔普老爷——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名字。我要么把他推荐的办事员接收过来,对他说‘这是专门为你雇用的办事员’,要么把这一切统统丢弃。你说怎么办,唔?”
萨丽小姐对这个问题未予回答,只是又笑了笑,继续干她的活儿。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是明白的,”布拉斯沉默一会就接着说,“过去你对事务能随心所欲地处理,现在你担心没有那么如愿了。这样的心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看,事务所里没有我,怕是维持不了多久,”妹妹回答说,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你别在那儿装呆,桑米,别惹我生气,只管干你的事,把你的事干好。”
在内心里,桑普森·布拉斯对妹妹十分惧怕,就闷闷不乐地又写下去,一面听她在说:
“我要是决定不让办事员来,自然就不会有人叫他来,这个你是心中有数的。因此,废话就别说了。”
布拉斯先生更加温顺地接受了这个意见,只是小声嘀咕:他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萨丽小姐要是不再惹他发火,那就会是个“更好的哥儿们”了。萨丽小姐对这一番赞誉作了回答,她说她有一种开玩笑的兴味,对这个兴味她还不打算放弃。这个问题,布拉斯先生似乎不想再谈下去,他们各自奋笔疾书,讨论也就到这儿结束。
他们在埋头工作的时候,突然间窗户蒙上了阴影,这是因为窗口附近站着一个人。布拉斯先生和萨丽小姐都抬起头,看看是什么原因,就见窗户上面的半扇被迅速按了下去,接着就看到奎尔普探进了脑袋。
“喂!”他踮着脚,站在窗台上,目光对屋里打量,接着说,“这屋里有人吗?这里是在搞什么鬼把戏呀?布拉斯家还需要什么吗,呃?”
“哈,哈,哈!”律师装模作样地哈哈大笑,显得欣喜若狂的样子,“啊,很好,阁下,真是好得很啊!真是非同寻常啊!啊哟,他真有风趣啊!”
“那不就是我的萨丽吗?”矮子青蛙似的嚷着,眼光对着美貌的布拉斯小姐滴溜溜地转,“正义之神
①的眼睛不用扎着绷带,也无须同时持着刀子和天平,是不是呀?这就是法律的强臂吧?这就是贝威斯村庄上的处女吧?”
“这人的精力多么旺盛啊!”布拉斯叫嚷着,“我肯定,这简直天下少有!”
“快开门,”奎尔普说,“那人我已经带来了。布拉斯,我给你送来这么好的办事员,是一张彩票,一张王牌呀!你快开门呀,否则,要是给附近的别的律师正好看到了,他会当着你的面就抢走,他肯定会抢走的啊。”
失去了一个凤凰般的办事员,即使是落到了劲敌手里,布拉斯大概也不会痛心的。不过,他还是装着无比激动的样子,立即从座位上纵起身,走到门口去领当事人进屋,那客人还拉着另一个人的手。那并非别人,原来是理查德·斯威夫勒先生。
“那儿原来是她呀,”奎尔普在门口突然停住了步,拧起眉头打量着萨丽小姐,“我本来要娶的女人正是她呀——美丽的萨拉
①——她集中了女性全部的美于一身,而找不出任何缺点啊。啊,萨丽呀,萨丽呀!”
布拉斯小姐听了这一番情意浓浓的赞誉,只是简单地说了声:“真烦人!”
“好一个硬邦邦的心啊,就跟她的姓一样,”奎尔普说,“为什么不能换一换姓——把‘黄铜’熔化,改成别的姓不好么?”
“你别胡扯了,奎尔普先生,别胡扯,”萨丽小姐面带微笑,但那笑中夹着冷酷,“在一个年轻的陌生人面前,你一点儿也不顾羞耻,真叫人莫名其妙!”
“这位年轻的陌生人,”奎尔普把狄克·斯威夫勒推到前场,说道,“他自己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对我还能不了解吗?这就是我的知心朋友,斯威夫勒先生。他是位绅士,出身名门,有大笔遗产。可是,他年轻失检,受了牵连,一时之下倒也情愿当个办事员,这个屈就的职位——屈就虽是屈就,但是在这儿谋职特别令人羡慕,看这里的气氛多么和谐啊!”
如果奎尔普先生是在妙喻取譬,暗示萨丽·布拉斯小姐呼吸过的空气也变得甜蜜而又纯洁,那么他这样说毫无疑问有充分的理由;但是,他说布拉斯先生办公室里有欢乐的气氛只是字面意思,那肯定是他的趣味别具一格。因为:办事处的房子空气沉闷,造型简陋,而且村庄附近的两条街道,即公爵巷和猎犬沟街,那里充塞着旧衣摊,风儿把那里的浓浓的霉气味刮过来,房间里鼠臭冲天,腐气弥漫。斯威夫勒先生对面临的纯洁气氛或许不能相信,已经连连打了两次又短又急的喷嚏,满腹狐疑地盯着龇牙咧嘴的侏儒。
奎尔普说:“斯威夫勒先生有很好的习惯,具有农业上那种播种野燕麦的追求,萨丽小姐,他现在也深深理解,半块面包总比没有面包强。他也想到要转向正道,因此你哥哥请他,他欣然接受。布拉斯,斯威夫勒先生就是你的人了。”
布拉斯先生说:“我很高兴,阁下,的确很高兴。斯威夫勒先生,阁下,能够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莫大的福气;而你交上奎尔普先生这位朋友,阁下,可以说足以自豪了。”
狄克在嘀嘀咕咕,说他根本就不会没有朋友,也不会要人给他一壶酒
①;接着又把友谊的翅膀从不脱落一根羽毛那种老一套的比喻叽叽喳喳地说了出来,不过他的心思好像集中在萨丽·布拉斯小姐身上,目光茫然若失,凄然悲伤。很会察言观色的侏儒见此欣喜若狂。而萨丽小姐本人,倒颇具男性公务人员的风度,揉搓着双手,耳朵上插着笔,在事务所里来回踱步,还踱了好几个来回。
侏儒立即转过身,对法律朋友说:“斯威夫勒先生马上就上班好吧?现在正好是星期一上午。”
“阁下,完全可以,立刻就上班。”布拉斯说。
“萨丽小姐教他学法律,法律学起来可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奎尔普说,“她当他的向导,是他的朋友与伙伴,教他《布莱克斯顿》
①、《柯克论利特尔顿》
②,还教他《青年律师良友》。”
“他能言善辩,真是少有,”布拉斯好像心不在焉地说,目光朝对面房子的屋顶看去,双手插在口袋里,“他说话简直是口若悬河,真带劲啊!”
奎尔普接着说:“同萨丽小姐在一起,整天与法律上美丽的故事打交道,他的生活真是轻松愉快。诗人创造的人物美丽动人,像约翰·多伊和理查德·罗伊
③,一旦他领悟过来,就会扩大视野,开阔眼界,启迪心灵。”
“啊,说得美,说得动听!实在美——美——美极了!”布拉斯叫着,“听他讲话是一个享受。”
“斯威夫勒先生坐哪儿?”奎尔普朝周围看看,问道。
“啊,阁下,我们再买一张凳子,”布拉斯回答说,“你一片好心,提到了这件事,我们事先根本没想到还有个绅士来和我们一块儿办公,我们这里的条件很不尽如人意。阁下,我们要去买一张旧凳子。眼下这时候,斯威夫勒先生要是先坐在我的位置上,试抄这份讼状,那么整个早上我就出去——”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3/52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