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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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一切——尽管有这一切,同随之而来的特殊娱乐相比,也就不在话下了。接下来吉特来到一家海鲜餐馆。他气气派派的样子,仿佛他就以餐馆为家一样,对柜台及掌柜的不屑一顾,带领一大群人马长驱直入雅室——是个专用雅座,周围有红帘相掩,餐桌上有白净的台布,调味瓶应有尽有。里面有个留着小胡子、样子挺严厉的堂倌,吉特把他叫来,他就作为招待,称呼他克里斯托弗·那布尔斯为“先生”。吉特差他拿三打牡蛎,而且要最大的,还吩咐他动作迅速。的确,吉特吩咐他动作迅速点。那位堂倌遵命,而且说到做到。不一会儿,他就赶回来,送上最新鲜的面包,最新鲜的牛油,从来没见过的最大的牡蛎。接着,吉特对堂倌说:“一壶啤酒。”——就这么说了一声——那堂倌并没有说:“先生,对我说话就这种口气?”只是回答说:“先生,一壶啤酒?这就送来,先生。”堂倌把酒送来,小酒壶就放在餐桌上。那酒壶同引着盲人满街走的狗嘴巴衔着半枚便士的小圆筒差不多。两位母亲见那人走了以后,齐声赞扬他是个好青年,文质彬彬,很有礼貌,她们从来都没有见过。
接着,他们正正规规地开始晚餐。那位巴巴拉,真是傻里傻气的巴巴拉,她声称最多只能吃两只牡蛎,你简直难以相信,也不知费了多少劲才叫她吃了四只;不过,她母亲和吉特母亲倒很好地弥补上了。她们俩又吃又笑,尽情地得到了享受。吉特见此情景心里很高兴,便和她们心心相印,也像她们那样又吃又笑。不过,真正出现奇迹的还是小雅各,这天晚上他吃牡蛎显得非常老到,又撒胡椒粉又蘸醋,有板有眼,和他那小小的年纪真是极不相称,吃完了还把壳儿在桌上堆砌成了一个小洞穴。另外,小弟弟也非同平常,整个晚上都没有合眼,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把大橘子尽量往嘴里塞,目光盯着吊灯上的烛光,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他就坐在母亲的怀里,对着煤气灯在打量,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还用牡蛎壳在自己的嫩脸蛋上画出一道又一道锯齿形的条纹。就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他那副模样也要动心。总之,像这样成功的晚餐真是前所未有。最后,吉特要了一杯热饮料作为晚餐结束,在为加兰德夫妇干杯以后大家再轮流传递。这六个人真是幸福,全世界有谁能和他们相比呀。
但是,任何幸福也都有了结的时候——因此眼下的主要乐趣在下一步的安排——由于天色已晚,大家一致同意该回家了。一段行程过后,他们就平平安安地送巴巴拉和她母亲到一个朋友家,并在那儿过夜。在门口话别时,吉特和他母亲,约定第二天一早就回到芬士里,还就下一个季度的假日作了许许多多的安排。接着吉特背起了小雅各,扶着母亲,吻吻小弟弟,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步行回家了。
第二天太阳一出山,吉特就起床了,节日期间那种惘然若失的忏悔感充斥在他的心头。他感到:应该让白昼的清凉冲淡一下昨天晚上的欣喜,该定下心来按部就班地工作。因此,他到了事先约定的地点去接巴巴拉和她母亲。家里的人个个都非常疲倦,还在休息,他出门时还得小心一些,不要把他们惊醒。那些钱他就放在壁炉上,还用粉笔留下几句话,让母亲注意看一看,让她知道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吉特就这么出了门,那心情比口袋要沉重些,不过那种忧郁也并没有多么严重。
啊,节日总是高兴的事!可是却让人留下一点遗憾,这是为什么呢!把节日的愉快在记忆中滞留一两个星期,把愉快的气氛放在相隔适当的时空里,我们再回忆时便可采取平静的淡漠心情,或者保持愉快的心境,这为什么就办不到呢!像昨天的酒的醇香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老是在心头萦绕,使人产生一种头晕和懒散的感觉!人们对未来满怀希望,免遭陷入地狱之苦,为什么这样的愿望往往就只维持到晚餐那样的时光呢!
巴巴拉感到头晕,或者她母亲心里有点烦躁,要么她小看了阿斯特莱戏院,以为昨晚看到的小丑比实际年龄要老——她们有这些情绪谁会觉得奇怪呢?她说这样的话,吉特并不感到诧异——他的确不诧异。吉特心里已经疑惑着:那种戏演得叫人眼花缭乱,演员们变幻莫测,在前天晚上也同样在表演,往后他尽管没有进戏院,但是戏还是照演,几个星期、几个月都是如出一辙在演。所谓昨天与今天的差异不过如此而已。你去看戏,看完了戏就回家,大家都是这样。
但是,初升的太阳总是显得很软弱,随着白昼分分秒秒地过去,它增添了力量,也提高了勇气。对于过去的事,他们渐渐地体会出滋味来,愉快的心情也越见愉快。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到达了芬士里。巴巴拉母亲说,她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好,根本就不知道疲倦。吉特也这么说。巴巴拉一路上虽然沉默不语,但也说了相同的话。小巴巴拉呀,真可怜!她真是很恬静。
他们到家正是恰当的时候。吉特把小马擦洗一番,把它打扮得像赛马场上的赛马一样,然后加兰德先生才下楼吃早餐。老夫人、老绅士以及阿伯尔少爷对他们工作勤奋而又守时大加称赞。平常在这个时候(或者宁可说是惯例在此时此刻,因为他特别讲究准时办事),阿伯尔少爷要出门乘上去伦敦的马车;吉特和老绅士要去花园工作。
吉特在这里工作感到十分愉快。如果天气晴朗,他们在一起就完全像是一家人:老夫人把针线篮子放在桌上,就坐在很近的地方;老绅士培土、剪枝或用大剪刀修整,要么帮着吉特干这样或那样的活,显得热情洋溢;待在牧场上的威斯克对他们看看,神态很安详。他们今天要整修葡萄架,吉特爬到一个短梯子上,爬到一半就开始用剪刀剪,用锤子敲,老绅士待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需要时还给他递钉子,递布条。老夫人和威斯克照旧在观望。
“喂,克里斯托弗呀,”加兰德先生说道,“你怕是交上了新朋友吧,唔?”
“对不起,先生,你说什么呀?”吉特站在梯子上,朝下看了看回答道。
“你交了一位新朋友,我听阿伯尔少爷说的,”老绅士说,“就在事务所里吧?”
“啊,不错,先生,是这么回事。他真够大方,先生。”
“听你这么说真高兴,”老绅士微笑着说,“今后他还更够大方呢,克里斯托弗。”
“的确会那样,先生,他真是好心肠的人。但是我肯定不想让他那样。”吉特一面说一面对着一枚很粗的钉子猛打猛敲。
“他很想让你为他干些事,”老绅士接着说,“干活要当心呀,别跌下来伤了自己。”
“先生,他要我干事吗?”吉特突然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就像一个擅长翻斤斗的人那样在梯子上转了个身,说道,“啊,先生,我认为他只是随便说说的。”
“啊,他的确是顶真说的呀,”加兰德先生说,“这话他同阿伯尔少爷也说过。”
“这样的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呀!”吉特喃喃地说,对主人和主妇灰心地看看,“他这个人有点怪,真是有点怪。”
“克里斯托弗,你看看,”加兰德先生说,“这事儿对你可至关重要,你应该在这方面有所理解,好好想一想。这位绅士给你的工钱比我给的还多——我以为,这倒不一定体现在主仆之间的各种关系上,对你心肠更好些,更信任些;而且,克里斯托弗,他肯定多给你工钱。”
“是吗?”吉特说,“先生,那以后——”
“等一等,”加兰德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还有呢。据我了解,你过去对旧主人尽责尽力,这位绅士要是在他权力范围以内通过各种办法,决心寻找他们,你完全有能力帮他寻找,他也会给你应有的报酬。不仅如此,”老绅士特别加重了语气,补充说,“你过去爱着的人,爱得很强烈,还毫无私心,现在又能和他们再次联系,这是令人高兴的事。克里斯托弗,这些问题得考虑一下。在作出选择时,不要莽撞,不要急躁。”
吉特听了上述的议论,迅速思考了一番,好像自己的希望和幻想全都实现了一样。因此要使自己作出的决定不变,的确在心里产生了短暂的痛苦和烦恼,不过一刹那间也就消失了,还是态度坚决地回答说:那位绅士必须去找别人,打他的主意也许是一厢情愿。
“先生,他以为我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他没有这个权利,”吉特钉钉子,敲击了半分钟又回过头来说,“难道他以为我是个傻瓜?”
“克里斯托弗,你要是拒绝他的要求,他也许真把你当傻瓜。”加兰德先生说得很严肃。
“先生,随他怎么看好了,”吉特反驳说,“先生,他怎么想就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先生,我为什么要管人家头脑里的想法呢?我跟着现在的主人和女主人,他们是天下找不到的最善良的人。我在大街上,饥寒交迫得不像样子,他们救了我。现在我放弃这样的主人和女主人跟着他或跟着任何其他的人,那我真是傻瓜,先生,那简直比傻瓜还要傻瓜呢。如果耐儿小姐肯定要回来,夫人,”吉特突然转过身子,对女主人说,“那情况就有所不同了。那时候,也许她本人需要我帮帮忙,那我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停当以后,可能不时地请你恩准,去为她干些事。不过,她要是真的回来,我倒认为,她会像老主人一向所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富人。既然是富贵小姐,还要我这样的人何用呢!不会的,不会的,”吉特很难过,连连摇头,说道,“她根本不会需要我了。上帝祝福她,尽管我一百个想看一看她,但我情愿她再也用不着我了。”
吉特说到这儿,就一个劲地把钉子往墙上猛敲——其实用那么大的劲是不必要的。然后又转过了身。
“先生,还有那匹小马,”吉特说,“夫人,威斯克(它非常清楚。我现在正在说它。先生,你看它马上就嘶鸣起来了),除了我以外,别人要想靠近它,它允许吗,夫人?先生,还有花园要照料呢;夫人,还有阿伯尔少爷要伺候呢。先生,阿伯尔少爷舍得和我分手吗?夫人,还能找到谁像我那么喜欢花园吗?先生,我妈要是知道了心里会难过的;夫人,就算是小雅各吧,他要是知道阿伯尔少爷这么快就想跟我分手,他不把眼睛哭出来才怪呢,因为那一天他还对我说过,希望我们年年在一起——”
吉特就这么站在梯子上,一会儿对先生,一会儿对夫人没完没了地说着,有时候还叫错了人。本来他还要无止境地往下说,可就在这个时候,巴巴拉跑了过来,说事务所有信送来了。她把信交到了主人手里,同时看到吉特口若悬河的样子,不免有些惊诧。
“嗯,请送信的人到这儿来。”老绅士看了信以后吩咐道。巴巴拉听令就出去了。她走以后,老绅士就转身对吉特说:这个问题不需要再谈下去了,因为吉特舍不得离开他们,这正如他们也舍不得离开吉特。老夫人对此很高兴,完全赞成。
“不过,克里斯托弗,”加兰德先生看着手中的信,接着说,“如果那位绅士有时候要你帮他的忙,借用一两个小时,甚至一两天,我们还得答应,你还得去,让他借用才是。——啊,年轻的绅士来了,阁下,你好啊?”
他是在同查克斯特先生打招呼。那人完全歪戴着帽子,头发全拖在外面,装模作样地走了进来。
“先生,希望你身体健康,”那位绅士回礼说,“也希望夫人你身体健康。这样的小房子真是别有情趣呢,先生。乡间真是很美呀,一点也不错。”
“我看你是来叫吉特的吧?”加兰德先生说。
“是这样的,双轮马车就停在外面。”办事员回答说,“先生,驾车的那匹灰马真是好样的。你要是相马的行家,完全可以鉴定出来。”
加兰德先生拒绝了相马的要求,借口说他对这方面的技术很外行,对其优劣不能作出恰当的评价。他邀请查克斯特先生稍稍尝点儿点心,那位绅士立即遵命。不一会儿,一些冷食以及啤酒、葡萄酒全部为他准备就绪。
查克斯特先生一面吃点心,一面尽力卖弄自己的能干,以讨主人夫妇的欢心,还想以此表明城里的人就是比别人聪明。他本着这样一个目的,把话题引到时下议论纷纷的一桩小丑闻上。他的朋友都认为他在这件事上颇有真知灼见。因此,他就把米兹勒侯爵和鲍比爵士发生龃龉的确切原因叙述了一遍。他说是为了一瓶香槟而引起的,并不是报纸上错误地报道说是为了一块鸽子肉。同一个权威人士还做了错误的报道,因为鲍比爵士并没有对米兹勒侯爵说:“米兹勒,我们俩当中要是有一个人说了谎话,那绝不是我。”而是这样说的:“米兹勒,要在什么地方找我,你是知道的。妈的,阁下,你要想找我尽管去找。”——因此,这场有趣的争论是非就完全变了样,问题也就大有出入。他还让老夫妇俩了解到:西格斯伯里公爵保证给意大利歌剧演员威奥莱塔·斯泰塔的收入,其确切数字似乎是按季度付给,而不像公众所理解的那样是半年付一次。关于首饰、香粉、跟班的五个人的头粉,以及一个侍从两天就要换一次的羊皮手套等都要另外付钱,不能计算在其收入之内(外界也以讹传讹,真是荒唐)。他讲了这些感人的故事,还请求老夫人和老绅士听了尽管相信,因为他所讲的情况完全正确无误。接着,查克斯特先生又讲了舞台上的小道消息,还说了一些宫廷逸事。他就这样谈得五彩缤纷,引人入胜,无须任何人帮助,完全是自编自演,足足叙述了长达三刻钟。
“那匹马现在已恢复精神了,”查克斯特先生风度翩翩,站起来说,“我想,我该起程了。”
他提出要走,加兰德先生和夫人都不表示反对(他们毫无疑问地觉得,这种当差的人办起事来真会磨洋工)。就这样,查克斯特先生和吉特很快就上了路,奔城里去了。吉特的座位就靠在车夫旁边,而查克斯特先生待在车厢里面,独自坐,还把两只靴子分别搭到了两个前窗上。
到了公证人住宅那儿,吉特就跟着进了办公室。由于要见吉特的那位绅士出去了,一时还不能回来,阿伯尔少爷就叫吉特坐下来等待。这的确是个漫长的等待。吉特吃了午餐,吃了午茶,把《法律一览》里面的有趣案例全都看了一遍,又浏览了《邮政指南》,期间还无数次地打着瞌睡,这才看到上次见过面的那位绅士走了进来,显得那么匆匆忙忙。
他先同威则登先生秘密交换了一会儿意见,还叫阿伯尔少爷也参加他们的密谈,接着又把吉特叫了过去。吉特很奇怪,不知为什么还要叫他。
“克里斯托弗,”绅士一见他进去就说,“你的老主人和小女主人我都找到了。”
“不可能,先生!你真的找到了吗?”吉特高兴得两眼发亮,说道,“先生,他们在什么地方?先生,他们还好吧?他们——他们就在这儿附近吧?”
“离这儿远得很呢,”绅士摇着头说,“但是今天晚上我要接他们回来,还要和你一道去。”
“我去,先生?”吉特惊喜交加,叫了起来。
“根据耍狗的人说,那地方离这儿有——”陌生的绅士若有所思,对着公证人说,“有多远呢——有六十英里吗?”
“六十到七十英里。”
“嗯!我们要是马不停蹄,连夜赶去,明天一大早准能赶到。现在唯有一个难题,由于他们都不认得我,那个小女孩,上帝保佑她,她总以为:凡是跟踪他们的任何陌生人都企图侵犯她外公的自由。因此,我带上这个小伙子,他们俩都认识他,一见面就认得出来,表明我是心怀善意的,这个办法不是再好也没有了吗?”
“当然是好办法,”公证人回答说,“那就无论如何也要带着克里斯托弗同去。”
“真是对不起,先生,”吉特一直伸长着脖子在听他们说话,就说道,“如果是那个理由带我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先生,我相信耐儿小姐本人了解我,信任我,可是那位老主人,先生们,我实在不明白,谁也不会明白:自从生了那场病以后,他说什么也不愿再见到我,这是耐儿小姐本人亲口对我说的。她要我千万别到他跟前去,别让他再看到我。我要是同你一道,恐怕会使你的整个计划给毁了。先生,你最好别带我去,你要叫我抛弃一切都可以。”
“这又是一道难题!”绅士性子急,一听就叫了起来,“天下还能找到像我这样烦恼的人吗?还有没有别人他们也认识?难道他们相信的就没有别人了吗?他们虽然与世隔绝地在生活,可是能助我计划一臂之力的人难道除了你就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吗?”
“有别人吗,克里斯托弗?”公证人问道。
“没有了,先生,”吉特回答说,“对了,我想到了——我妈也可以。”
“他们认识她吗?”独身绅士问道。
“何止认识她,先生!瞧,她过去经常来来往往和他们联系。他们对待她就像对我一样的好。祝福你,先生。我妈还指望他们回来,在我们家里住下来呢。”
“可是,这个女人究竟在哪儿?”绅士火爆爆的,把帽子抓了起来,“她为什么不到这儿来?为什么每次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连个人影也不见?”
总而言之,独身绅士盛怒之下就要冲出办公室,一把揪住吉特母亲,强行拖她上驿车,立刻就把她拉走。他这种绑架办法真是海外奇谈。公证人和阿伯尔少爷共同努力,总算劝止了他,别那么干。他们好说歹说,叫他先向吉特打听打听:他母亲接到这一个仓促的通知会不会立刻就答应,会不会乐意同他一道去。
他们的一番劝说,即使吉特有点顾虑,也使独身绅士产生了一些激烈的言行。公证人和阿伯尔少爷好言好语劝了不知多少遍。最后就这样作出了决定:吉特在慎重作了权衡、认真考虑一番之后,答应他们,他代表母亲表示,她应该从那时候起在两个小时以内做好远途准备,在指定的时间里做好一切装扮准备起程,他要把她带到这儿来。
吉特作了这样的允诺,的确够大胆的,要收回去就不容易了。他一刻也不停,赶忙跑了出去,他要采取措施,使自己的计划尽快落实。
大街上行人拥挤,吉特只顾赶路,穿过人流,冲过比肩接踵的通衢大道,又穿街走巷,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停一停,要么拐到一边,就这么赶到了老古玩店门口。在这儿他停下来了,这要么是习惯所使,要么是想歇歇喘喘气。
这是秋天的傍晚,天色阴暗,故居在暮色苍茫中竟是这么凄凉,往日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窗户破碎,玻璃框锈迹斑斑,呱嗒呱嗒地在彼此碰撞。这座空寂的房子像一座废墟,死气沉沉;而大街上灯火通明,一片繁忙;两者相比,房子就好像远离尘嚣,显得凄清、惨淡,一片满目凄凉的景象。这位男孩子往日为其旧主人建造的光明前景,同眼前的景象完全格格不入,仿佛遇到了失望和不幸在挡道一样。吉特希望,那空荡荡的烟囱里有熊熊火焰,窗户上有闪烁的灯光,房里房外有人来人往,生气勃勃,有人们欢乐的笑语,总之,他希望看到与正在萌生的新的希望相称的任何景象。他不曾想到房子还会披上其他的外貌,他一向以为房子就应是它本来的风光。在满怀热情的期待之中,他看到的是眼前的景象,他原来的思潮受到了阻碍,而且还为悲哀的阴影所笼罩。
值得庆幸的是,吉特不是个学者,也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未来的凶兆对他来说不至于引起自扰。另外,他也没有什么灵魂的视镜去开阔他的视野,因此他所看到的只是冷冷清清的房子,其余的一概也看不见了,只是本来的想法受到了干扰,萌生一种不愉快的感受而已。因此,他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却只是后悔不该从这儿经过。他又赶快走他的路,为了弥补在这儿逗留所耗去的片刻时光,他加快了步伐。
“如果她这时候不在家,”快到母亲的陋居那儿,吉特心里在想,“我又不能把她找到,那位性子急躁的绅士一定是急得搓手顿脚了。果然屋里没有灯光,大门也紧闭着。现在请上帝宽恕我要说出这样的话:如果那个小贝萨尔在捣蛋,但愿小贝萨尔滚——滚得远远的。”吉特尽量在控制自己,敲了敲门。
敲了两下还不见屋里有动静,倒把对面的妇人惊动了。她探出头来询问,谁要找那布尔斯太太。
“是我,”吉特回答说,“我想,她是到了——小贝萨尔祷告堂去了吧?”——这个教堂的名字,他说得很勉强,而且吐出每个字时都带着恨意。
邻居点点头。
“那就请你告诉我一声,祷告堂在哪儿,”吉特说道,“我有急事来找她,她就是待在教坛上我也定要把她找到。”
对那个信徒聚集的地方,找起来还不那么容易呢,因为这儿的邻里都与那一帮信徒不搭边的,大家只知道有那么个教堂名字,别的情况谁也说不上来。到后来,和那布尔斯太太常常一块儿闲聊的朋友作了必要的指点。那人曾陪她吃茶消遣过,然后送她到教堂去过一两回。吉特一得到指点就立即动身前往。
通往小贝萨尔教堂的路本来可以近一些,道路也可以直一些,可是主持这个教区的牧师,那位令人尊敬的绅士却认为,那样一来就失去了弯弯曲曲道路的联想意义,因为弯曲的道路使人把教堂与天国联结起来,通往教区教堂与通往宽阔大街是两股不同的道儿①。吉特克服了一些困难,终于把教堂找到了。为了在进教堂时要表现出敬重的神气,他在门口停一会儿,喘喘气才进去。
教堂的名字叫小贝萨尔,就某一方面来说这个名字并不能说很坏。小贝萨尔,说实在的,也真是特别小——容积最小的贝萨尔——座位很少,每排坐不了几个人;讲坛也小,站在讲坛上的绅士也小(其职业是鞋匠,担当传教士职务)。他正在讲道。从教堂的容积和听众的状况来看,他的声音绝不能算小,其道义也绝非等闲。如果说听者寥寥,那么真正在听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的了,因为大多数信徒都在呼呼睡觉。
人群中果然有吉特母亲。由于头天晚上过于疲劳,这会儿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对于牧师的一套宏论,她越听越是昏昏入睡。到后来,睡眠的魔力终于战胜了她,她睡着了。她睡得不是很沉,不时地还轻轻地哼哼,那声音别人几乎听不到,像是在默认牧师所布的道义。那位小弟弟待在她怀中,和她一样很快就睡着了;小雅各毕竟还小,对于长篇大论的教义的精神营养,还不能像他对于牡蛎那样产生兴趣,他一会儿呼呼睡觉,一会儿又睁大着眼睛,这是因为他既想睡,又担心自己在布道词中被点名,这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时睡时醒。
吉特轻声来到离他最近的空座上,那儿隔着通道正好在母亲的对面。他思忖着:“我虽然人已经进来了,可是怎么样才能靠近她、劝她离开教堂呢?真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啊。不等讲道结束她是不会醒过来的,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呢!那个牧师要是稍停片刻,或者他们在唱颂歌那该有多好呢!”
可是有迹象表明,两个小时内不会发生上面所希望的任何情况。牧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教,他说的道理自己就不能做到,可还要听众相信。假如他的说教自己能有一半兑现,另一半不去理它,那他显然就是一个很像样的牧师了。
吉特心里很急,烦躁不安,目光直朝讲坛看去,正巧看到书记桌前一个小小的座位,这一看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看到了——奎尔普!
他揉了揉眼睛,可是入目的仍然是奎尔普,那的确是奎尔普坐在那儿,只见他两手放在膝上,两膝之间有个木制的十字架,那上面放着帽子。他那脏兮兮的面孔依然挂着一成不变的龇牙咧嘴的笑容,两眼动也不动,直对着天花板。对于吉特或他母亲,他倒的确没有看上一眼,好像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们也在教堂。可是吉特总有那么一种感觉:那种狡猾的小鬼,其注意力并不是在其他地方,而恰恰就是在注意他们。
侏儒的鬼影出现在小贝萨尔的教徒中间,吉特不由得大为惊讶,而且心生疑惧:这样会引起某种麻烦或烦恼。他迫使自己镇静下来,采取积极措施让母亲离开教堂,因为这时天越来越黑,情况又很危急。这样等小雅各下一次睡醒过来,乘他眼睛东张西望的时候,吉特就把他的注意力引过来。这么做倒不难(只要强打个喷嚏就有效果),他向小雅各示意,叫他把母亲叫醒。
可是,真的运气不好,没想到牧师正好在这个时候要重点讲解他的一项教义,整个身子,除了两条腿还在讲坛后面以外,其余的几乎全伸到讲坛外面;他使劲儿挥动着右手,还把左手紧握住右手,目光死死盯着,或者像是在盯着小雅各的眼睛,表情很是紧张,态度极其严峻,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其感觉至少是一种吓唬,意味着孩子哪怕稍稍一动弹,他,牧师,那可不是玩的,说到做到,一瞬间就会把他“打翻在地”。可怜的雅各既因突然看到吉特而意乱心烦,又因看到牧师那双眼睛而不知所措,就这么陷入畏惧的境况之中,吓得只好坐在那儿,把身子挺得很直,丝毫不能动弹。他欲哭不能,目光还要注意地看着牧师,弄得他那孩子般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
“我要是一定得公开采取行动,那我就得公开。”吉特在这么想了以后,就悄悄离开了座位,来到了母亲身旁。斯威夫勒先生要是在场,他二话也不会说,准会这么形容,把小弟弟的脖子给“拧断”。
“妈,别出声音!”吉特耳语着,“快跟我走出去,我有事要同你说说。”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呀?”那布尔斯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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