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51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1/52

他这番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和客人说话。可是他把灯放到桌子上又拿起来;仿佛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或是生了什么好奇心,把灯擎起,和脸贴得很近;接着,他又像是忘记自己为什么有那样的举动,转过身子又放下了灯。
“她睡得又香又甜,”他说,“不过这是并不奇怪的。天使的手给大地铺上了厚厚的积雪,再轻的脚步声也更轻了;连鸟儿都死去,不会再来把她叫醒。阁下,她往常就喂鸟儿食呢。这些生性胆小的小动物,尽管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冷的天,从来没有挨过饿,可是它们还是飞离我们,但是对她却从来不回避!”
说到这儿他又停了下来,认真在听动静,几乎是屏住呼吸,一直听了老半天。在那种想象消失以后,他把一只旧箱子打开,取出一些心爱的衣服,真是爱不释手,仿佛那些衣服就是活生生的人一样,用手把衣服抚平,同时摩挲着。
“亲爱的耐儿,你那么懒洋洋地躺着,这是为什么呢?”老人喃喃自语,“外面那些浆果结得又红又艳,等着你去采撷!你那些小朋友都爬到了门口,在叫唤‘耐儿在哪里——亲爱的耐儿在哪里?’你怎么还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呀?小朋友们见不到你,一个个都在哭哭啼啼呢。她一向对孩子非常亲热,无论怎么淘气的孩子都听她的话——这都因为她对他们好,真是对他们好呢!”
吉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里全是泪。
“这件小衣服,是她平时常穿的——她才欢喜呢!”老人叫着,还把衣服贴在胸口,那皱巴巴的手还拍了拍,“她醒的时候,找不到这件衣服会难过的。他们开玩笑,藏到了这儿;一定得给她穿——一定要让她穿上。我决不愿我的宝贝孩子心里发烦,就是大千世界的财宝全部给我也不行。你看看这儿——这双鞋——真是破得不像样子——她留下作个纪念。能够使她回想起上一回的漫长旅途。这上面你能看到脚指头磨破了的地方。后来人家对我说:她的脚被石头磨得出了血。可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对我提过那样的事。没有,没有,上帝保佑她呀!阁下,我后来想起来了:她在我后面走,这样我就看不到她走路时那种一瘸一拐的样子——就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把我的手牵住,仿佛她还在给我领路。”
他把那双鞋紧紧贴在嘴边以后,又很仔细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还在自言自语不停——对刚才去过的房间不时地打量,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一向就不是那种睡懒觉的人,可是那时候她身子结结实实的呀。我们得耐着性子,等她病好以后,她会像以往一样,一早就起床,还要到户外散步,早晨的空气对人的健康有益呀。我常常跟在后面,想顺着她走的道儿走,可是她脚步又细又轻,在露湿的地上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使我无法跟踪。那是什么人哪?快把门关起来。快关好!——我们驱散了冷空气,让她暖和,费了多大力气啊!”
的确有人开了门,加兰德先生和他的朋友,在另外两个人的陪同下进了屋里。那正是牧师和独身学士。教师还擎着一盏灯,好像他是先前去了自己的房间,把快要燃尽的灯加了油以后这才回来的。就在他给灯添油的时候吉特进了屋,当时只有老人独自待在屋里。
老人看到了两位朋友,态度温和下来;刚才他见到门被打开,说话时还是一肚子怒气,这会儿怒气全消了——如果像他那样身体衰弱而又模样可怜的人也谈得上“怒气”的话。他在原来的位置上又坐下来,逐渐陷入原来的摇晃动作,口中还在发出沉闷而又恍惚的声音。
房间里多了两位生客,老人根本没有介意,虽然也看到了他们,却没有什么兴趣,也谈不上什么好奇。他的弟弟站在一旁;独身学士拉着一把椅子,靠近老人身边坐了下来。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大胆地开口说话了。
“又是一夜过去了,你还没有睡!”他说得很轻,“你已经对我许下了诺言,希望你注意说了就要做到。让你休息休息,为什么办不到呢?”
老人回答说:“睡眠早就离开我的身子了,它总是跟着她在一起呀!”
“你这么连眼睛都不闭上休息休息,她要是知道了心里会很难过的,”独身学士说,“你总不至于让她感到难过吧?”
“这倒是说不清楚的事。我只是想叫她醒醒。她这么睡觉睡的时间太长了。不过这么说也太武断,因为她睡在那儿也是很好、很幸福——是不是?”
独身学士说:“那倒是,真的,真是那样呢!”
“那好啊!——要是醒过来——”老人支支吾吾。
“醒了也幸福,那种幸福不是语言说得清的,也不是心里想象得到的。”
大家注意到他站起身来,踮起脚走到另外那间屋子,那儿已经换了另外一盏灯。屋里静悄悄的,他们听到他又说起话来了。大家面面相觑,脸上无不挂满了泪水。老人又回来了,轻声地说她还是睡在那儿,不过他觉得她身子移动过。他说,那是她的手移动过——稍稍移动过——只稍微移动了一点点——他完全可以肯定,她移动了她的手——可能是要摸到他的手呢。以往她就是睡得很沉,也是那样要摸他的手,他深有体会。说了这些话以后,他又突然朝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抱着头,一声大叫,那种叫声让人听了怎么也不会忘记。
可怜的教师示意独身学士到另一边去,要同他说话。老人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苍白的头发,他们把他的手指头掰开,并且用他们自己的手紧紧把它们握住。
“我的话他会听的,”教师说,“这一点我有把握。无论是我或是你,要是恳请他,他都会听的。她向来就知道得很清楚的。”
“她喜欢听的任何声音,我都愿听,”老人叫着,“她所喜爱的我都喜爱!”
“这一点我知道,”教师说,“我完全相信你是那样的。你要替她想想;想一想你们俩过去一直是患难与共;想一想你们经受了那些苦难的同时,也同样尝到了宁静的欢乐呀。”
“是要想一想,是要想一想,其他的就撂在一边了。”
“今天晚上,我希望你别的事都不要想——亲爱的朋友,你只想想那些使你心情愉快的事,把心扉敞开,想想昔日的感情,想想往昔的日子。她自己要同你说的正是这些话,我也正是代表她同你说这番话的。”
“你这么轻声轻气说话,真是太好了,”老人说,“我们别惊醒了她啊。再看一看她的眼睛,看一看她的笑容,我心里多高兴呀。现在她那稚嫩的脸上就有笑容,只是笑容很固定,没有什么变化。要是笑容一忽儿来,一忽儿去就好了,天国里快乐的日子不就是那个样子吗。我们可别把她惊醒呀。”
教师说:“她在睡觉,我们就谈论她吧,就把她当成往日那样:那时候你们在一起长途奔走,千里迢迢;那时候她就住在老屋里,你们就从那里一块儿逃走的;那时候她成天高高兴兴的样子——你就把她看成还是像往日一样。”
“她一向是高高兴兴的——非常高兴,”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道,“我还记得,她一落地时身上就有一种温和与恬静的性格;但是,她的秉性就是快快乐乐的。”
“这话我们听你说过,”教师接着说,“在这一点上,以及在各种美德方面,她和她母亲很相像。她的母亲,你还想得起来,记得起来吗?”
老人神态坚定,但没有搭腔。
“甚至在她母亲以前的那一位你还记得吧,”独身学士说,“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受苦受难,日子显得更长。但是你仍然没有忘记她,因为正是她的死,你才更疼爱这个孩子,甚至她的人品、她的心地你还没有了解,你不就疼她爱她吗?不妨这么说吧,让你的思想返回到遥远的岁月里,返回到你青春的年代里——那时候,你和这朵美丽的花儿不同,你的青春年华并不是孤孤单单的呀;不妨这么说吧,在遥远的年代里,你记得吧,当时你自己不过是个孩子,却有另外一个孩子钟情于你;不妨这么说吧,你还有一位弟弟,和你分别很早,多年不见,你早把他忘了,现在当你处在最困难的时刻他终于回到了你的身边,给你慰藉——”
“你过去怎么对待他,他现在就怎么对待你,”弟弟大声说道,还跪倒在哥哥面前,“亲爱的哥哥,你从前对他的恩情,他要对你报答,要对你始终不渝地关怀照顾和爱戴;他要守候在你的身旁,寸步不离,正如往日我们之间隔着汹涌的大海,他从来就没有隔断对你的思念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孑然一身,但是他对你的真心和思念从不改变,这是可以用来作证的。哥哥,请你对我只说一句话,说你还认得我,那么尽管在烂漫的童年时代,我们这一对傻乎乎的孩子想要相伴终生,那么从今以后,我们彼此比以往更加骨肉相连、相亲相爱吧!”
老人望着大家,一个一个地望着,只见他嘴唇微动,可是没有一点声音回答出来。
弟弟接着说:“当初那时候,如果我们就联结在一起,那么现在我们的关系将会达到何等亲密的程度啊!我们之间的手足情,兄弟爱,早在孩提时代就开始了,那时我们都面临着今后的人生;我们已经证实我们之间存在的爱,那么我们还要把这种爱恢复起来,到头来我们终究还是两个孩子。这就像许多忙忙碌碌的灵魂,他们为了争名逐利,追求欢乐,在世界上东奔西走,到了生命迟暮之年,还是退隐到故地,希望临死之前还能返老还童,这是空想;而我们呢,虽然早年的生活没有他们走运,可是在人生快要闭幕的时候却要比他们幸福;我们将重新过着安宁的日子,待在我们童年嬉戏的故地;到了家里,对于在成年以后萌生的希望,我们连想也不要去想,——我们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带回去的唯有往日的彼此渴望的爱——把生命中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统统抛弃,只保留生命初期那种可贵的感情——这样我们还可以像当初一样,真的成了孩子。还有呢,”弟弟的声音都变了,接着说,“即使我害怕提到的事到来——即使发生那种事,或者总有一天到来(苍天仁慈,会对我们宽宏大量的!)——亲爱的哥哥,我们仍然难舍难分;我们就是有大苦大难,那也是一种慰藉呀。”
老人在听这些话的时候,渐渐地退回到里面房间去了。他朝那儿指着,同时用颤抖的声音答道:
“你们在一起策划,想断绝我对她的爱心。你们永远休想——只要我还活着,你们休想达到目的。我没有什么亲朋故友,只有她——过去我不曾有——今后也不会有。我什么都没有,唯有她。你们想把我和她拆散,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对他们手一挥,小声呼叫她的名字,一边悄悄走进了里面的房间。那几个人留在后面,凑在一起轻声交谈了几句——他们伤感的情绪使说话中断,或者说难以张口——然后就跟他进了房间。大家的脚步轻而又轻,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可是他们当中仍然有哽咽声、悲痛伤悼声。
因为她死了。她就躺在小床上,躺得很安宁。现在气氛庄严、肃静,也丝毫不惊奇了。
她死了。她睡得多美多静,没有一点儿痛苦迹象,看上去那么姣美,这是任何睡眠都不能比拟的。她似乎是上帝刚刚创造的人形,等着生命的气息,而不像曾经活着的人遭到了死亡。
床榻周围到处点缀着冬天的浆果和青青的枝叶,都是从她以往喜欢玩耍的地方采撷来的。她曾经说过:“我死了,放在我身边的该是一些热爱光明、永远坦荡在苍天之下的东西。”
她死了。可亲可爱、有忍耐精神、道德高尚的耐儿死了。她那只鸟儿,本是个又可怜又软弱的小东西,一个手指儿都能粉碎的小生命,这会儿还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它的小女主人那颗坚强的心却永远停止了跳动。
她那么幼小,就遭到了忧愁、痛苦和疲乏,这些痕迹在哪儿呢?统统都不见了。在她身上死去的是哀伤,诞生的是宁静和至高无上的幸福——从她那美的恬静和安眠的深沉上反映出来了。
但是她先前的自我存在,眼前的变化并没有改变这个事实。正是这样。往日的炉火,那笑容正是对着这同样甜蜜的脸膛;只是饱经苦难和忧伤,才像梦幻一样逝去;那个夏天的傍晚,在可怜的教师门口站立过;在又冷又湿的雨夜,在那座熔炉前睡过;在那个小男孩弥留之际,在他的病榻旁静静地站过——她此时此刻流露的容颜和往日那些场合流露的同样温柔可爱。我们由此而懂得:死神降临之后,天使们多么威严。
老人搂着她一条瘦弱的胳膊,还用自己的胸膛暖和着一只小手。她最后一次微笑时,伸给他的就是这只手——牵着他四处飘零的就是这只手。这只手,他常常贴在自己的唇边,又把它搂在胸前,还喃喃地说:这时候的手暖和些了。老人说话时朝站在周围的人看看,样子很痛苦,仿佛向他们恳求:救救她吧。
她死了,谁也无能为力救活她,也没有那个必要。在她生命垂危、气息将尽的时候,似乎由她带来生气的那些古老的房间、她曾经护理过的花园、她赋予人们愉快的眼睛、在许多沉思的时刻所待的悄然无声的地方以及仿佛昨天还踏过的那些小道——这些人和地将再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了。
“不会是那样的,”教师弓着身子,朝她脸上吻了吻,眼泪不住地滚落下来,说道,“天国的定论不是在尘世作出的。想想看,她那年幼的灵魂展翅,早早飞去的那个世界,拿尘世与之比较,这个尘世就不算什么了。退一步说吧,即使我们有真挚的愿望,在病榻上说些庄严的话就可以叫她起死回生,那样的话我们当中哪一个愿意张口呢!”
黎明时分,大家谈论这令人悲伤的事非常平静,从而了解到她如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死去已经两天了。这期间,大家都环绕在她的周围,知道她生命快要结束了。天亮以后,她很快就死了。那一夜早些时候,他们还给她读书,和她谈话;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又陷入沉睡之中。在睡梦中,她常常说些呓语,虽然说得很模糊,但是他们还能听出来:谈的是和老人在一起多次奔波的往事,并没有提到令人痛苦的情景,而是说到帮助过他们、对他们关心的那些人,因为她说这些事时热情洋溢,常常说“上帝祝福你们!”她醒过来时,从来不迷离恍惚,只是有一次,她说有美丽的音乐在空中荡漾。上帝无所不知,可能是有那种事。
在恬静的安眠中,终于有一次她醒了过来。她请求大家再吻吻她。大家照她要求办了,接着她就转头望着老人,面带可爱的微笑——他们说,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可爱的笑容,真是令人难以忘怀——她还把老人的脖子紧紧搂住。其实她这时已经死了,而他们当时并不知道。
她经常说到爱德华姐妹俩,说她们俩就像是她亲爱的朋友。她很怀念她们,希望有人能把她这个意思向她们转告;她们晚上沿着河滨散步时,她是如何地注视她们啊。她很想看看可怜的吉特,近来经常提起他。她希望有人能向吉特转达她的爱。尽管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只要想到吉特或是说到吉特,她就像往常一样,笑声朗朗,充满着愉快。
至于其他方面的事,她从来没有嘀咕,从来没有怨言,要有也只是对它们抱有诚挚的怀念,怀着感激之情,而且这种感情与日俱增。她就这样平心静气,和往日一样的从容,像夏日黄昏中的光明逐渐消失了。
与她一向为友的那个小男孩,差不多天一亮就跑了过来,献上一束干枯的花朵,还恳求把这些花放在她的胸膛。就是这个小男孩昨天晚上探身在窗前和教堂管事说话;他的小脚印还留在雪地上,清晰可见,因为他在她的房间一带流连了很长时间以后才上床睡觉的。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她就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身边无人照料——想到这儿他怎么也不能容忍。
他把自己做的梦又向大家说了一遍。他梦见她又回到了他们中间,那情景和以往完全一样。他苦苦请求要看一看她,说他会平心静气,不会受惊的,请大家用不着担心。他哥哥死了,他一天到晚都在他身边坐着,坐在那里心里还非常愉快。他终于如愿以偿;他也的确是,说到做到的,虽然是一股稚气,可是对他们大伙儿却是上了一堂课呢。
老人除了对她以外,直到现在都没有和别的人说过话,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她平时最喜欢的那个孩子进来以后,大家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种动情的样子,只见他还感动得似乎要那个小男孩靠得更近一些。接着他对着床指了指,第一次涌出了眼泪。人们都站在一旁,知道老人见到这个孩子对他有益,就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
小男孩也不懂得什么谈话的技巧,只管谈论她,劝慰老人:劝他好好休息,到外面走一走,要么照他自己的愿望劝他干点什么事。又过了一些时间,她那尘世的形体得移走,要永远移离尘世的眼睛,小男孩就把老人带走了,这样把她从老人身边移走,老人就不知道了。
他们要摘一些嫩叶和浆果放到她的床上。这天是星期日,是冬天的一个下午,天空晴朗。他们在村庄街道上走过,就见那些走路的人都往后退,让出道来,还轻声轻气地向他们问候。有的人很和气,握着老人的手;有的人见老人踉踉跄跄走过,还脱下帽子站在那儿表示敬意;还有许多人见他走过都大声叫着:“上帝救助他!”
走到小向导母亲的家门口,老人停了下来,问道:“邻居呀!今天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穿黑衣服,这是为什么呢?我看到几乎人人都戴着黑纱一类的东西。”
那妇人回答说,她不知道。
“那么,你自己——你怎么也穿黑衣呢!”他叫着,“往日白天的窗子都是开的,这会儿全关上了,这是为什么呀?”
那妇人再次回答说,她不知道。
“我们得回去,”老人急急忙忙地说,“我们得看看这是什么原因。”
“不行,不行,”小男孩拦住了他,说道,“你许下的诺言要记住呀。我们是要往那条古老的绿巷那儿走,我和她过去经常就待在那儿。你也多次看到过,我们在那儿编织过花环,装饰她的花园。现在不能往回走!”
老人说:“那么她现在在哪儿?你回答我。”
“难道你不知道吗?”小男孩回答说,“我们不是离开了她,刚刚才离开的吗?”
“不错,不错,刚刚才离开她——是不是?”
他用手搭起凉棚,朝四下里打量,显得茫然若失;接着,又仿佛突然若有所思,从街道上跑过去,走进教堂管事的屋里,就见到他和那位耳背的助手坐在炉火前。他们看到老人,就都站起身来。
说时迟,那时快,小男孩急忙对他们做手势,再加上老人那副表情,事情就很清楚了。
“你们是不是——是不是要在今天埋人哪?”老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阁下,我们要埋什么人哪?”教堂管事回答说。
“哎,倒也是,埋什么人呢!我说也是,真的埋什么人呢?”
“我亲爱的阁下,我们今天放假,”教堂管事说话很和蔼,“今天不做什么事啊。”
“既然这样,你们到哪儿我就跟着你们一道,”老人说完又转身同小男孩说,“你告诉我的话,你能肯定吗?不会骗我吧?上次你们见过我以后,尽管只有很短的时间,我的样子已经变了。”
“阁下,你就跟他走吧,”教堂管事大声说,“老天保佑你们俩啦!”
“我随时都可以走了,”老人口气温和地说,“走吧,孩子,走吧——”孩子就这样引着他走了。
教堂的钟声,她过去白天晚上经常听到,每当听到钟声时,那心情既愉快又崇敬,仿佛那是一种有生命的声音。此刻,那钟声正无情地鸣响,为她致哀,因为她是如此年轻姣美、心地善良。人们纷纷拥了出来,聚拢在她的墓地周围;有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拄着拐杖;有年富力强的人,他们以身心健壮而自豪;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前途无量;也有婴儿,他们处在生命的发轫时期,还无依无靠。待在那里的老年人,眼花而又迟钝;老太太们,本来十年前就该死了,也待在那儿;还有聋子、瞎子、瘸子、瘫子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虽然活着却已是死了的人——他们都来到了这儿,对早逝者的坟墓作一番凭吊。这些人还能在墓地上艰难爬行,而行将入土的人怎么能死呀!
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他们抬着她走过;她一身素服,像是刚刚铺上了一层白雪;在这个人世上,她转眼即逝。她再次走过了那个门廊,她曾经在那儿坐过,那是一个安宁的地方,也是个寂静的阴影地。苍天怜悯她,曾经把她带到这儿;古老的教堂也在这儿接待过她。
他们抬着她,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暗角,轻轻地放到地上,往日她一次又一次地坐在这儿沉思冥想。阳光透过那扇花玻璃窗照射进来;夏天,这个窗户旁的树枝飒飒舞动,小鸟成天在欢乐地歌唱。阳光下,微风轻吹,树枝婆娑,墓地上光芒颤舞,变化多端。
土归土,灰归灰,尘归尘。年轻人一个一个地投下了花圈,还听到他们当中压抑的哭泣声;有些人,为数不少呢,还跪在那儿。墓地上笼罩着至诚至真的悲哀气氛。
仪式结束以后,悼念的人站开;村民们围成一圈看看墓穴,接着就铺墓石。有人回想起来,她往日就坐在这个地方,书本坠落在膝下,仰望天空,那副表情是何等的凄凉;有人还说,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像她那样的人那么娇弱,却有非凡的胆量:夜里竟敢独自来到教堂,在一片静悄悄的地方流连,甚至仅仅凭着古老的厚实墙壁孔中渗透的一点月光,就敢于攀登梯道往塔楼上去。年纪最大的那些人在低声交谈,说她看到了天使,还和天使一起说过话;他们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再想想她这么早逝,有人就以为她与天使的交往可能是真实的情况。人们就这样小群小群地来到坟墓旁,朝里面看看以后就让别的人看,接着就三五成群退去,边走边小声交谈。后来,大家都离开了教堂,只有教堂管事和送葬的朋友留了下来。
他们负责封好了墓穴,把墓石盖牢。这时黄昏已经降临,墓地上笼罩着一片神圣的寂静,没有任何响声干扰。坟地上、碑碣上、柱上、墙上、拱顶上,尤其是(他们以为)她那宁静的墓地上,全都沉浸在溶溶的月光之中。在这样安宁的时刻,外物与内心交织着不朽的保证,人间的希望和忧虑相比之下显得多么渺小——因此,他们心情平静、顺其自然,离开了墓地,让小女孩与上帝同在。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1/52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