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4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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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甘又如何?”辛评终于感情外露,直言相对了。“这个局势怎么可能翻过来?现在确实是我们于明公那里没用,只有沮公与、李退之那些人有用!”
  “那就颠倒乾坤,让他们无用我们有用就是了……”
  “胡扯什么?!”辛评愤然起身,勃然作色。“什么叫做颠倒乾坤让他们无用?!难道要我为私利去坏明公大局?!郭公则,咱们一千个一万个难做,也不能做背主之人吧?!你整日喊主公,我只是明公,但天下人都知道袁车骑是我们的君,我们是袁车骑的臣……一个士……咱们自幼读书,《礼记》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成了背主之人,便是从修身这个底子上便垮了!而且咱们家人也在邺城,真要是坏了他们的事,便是齐家也一并可笑起来了!”
  “我何尝是让足下背主?!”郭图也跟着厉声相对。“我只是想到一个妙策,可以让主公重振雄风之余也让我们颍川人得势罢了……而且足下何必跟我讲什么《礼记》?!我们颍川郭氏,家传的是《小杜律》,讲的是法家势、术、法!邪门歪道,却又独到之处,足下到底要不要一听?”
  “说来!”辛评端详了对方一眼,到底是重新坐了回去。
  “此事简单……”郭图冷静下来,却是朝着一直不安的辛毗轻松一笑,然后从容言道。“我们其实并非无用于河北,而是无用于魏郡,或者说是冀州,这是咱们这些颍川人替车骑将军谋划韩馥时种下的因果。”
  辛评微微一怔,却也是捻须颔首:“公则继续。”
  “而沮授之所以能得用,许子远其实已经说得很透彻了,不仅是他的本事,也是因为他是本地士人领袖,在本地有人望……”
  “公则兄是说换地方?”不待辛评开口,旁边的辛毗却已经都醒悟了。“只是往何处去?邺城乃河北之首府,天然重镇,只要是与公孙珣交战于河北,便不可轻弃吧?而若是弃河北,且不说于大局如何,真退到了兖州与公孙文琪隔河对峙,兖州那些人能让我们更好过?恕在下直言,沮公与到底是个有才能有道德有大志的君子,而兖州那些人,若再来个陈公台一般的人物,咱们就真的无立足之地了!”
  “兖州当然不能去,有陈公台死前的说法,去那里咱们是自寻死路!”郭图不由翻个白眼。“也不能轻易言弃邺城……但可以去清河或平原,而且机会就在眼前!”
  辛氏兄弟怔在当场。
  “我说四件事。”郭图正色言道。“其一,许子远今日之策,确实厉害,沮授、李进、程武三人此去必然能覆灭鞠义、夺回邺城,你们以为然否?”
  辛氏兄弟齐齐颔首。
  “其二,因为此事的耽搁,等邺城夺回,军中稍作喘息,恢复行动力后,恐怕公孙珣大军已经完成包裹了,最起码西面关羽率三万精锐,绝对有能力连结上党,插回朝歌!”郭图见二人颔首,不由眉飞色舞。“其三,相较于西面关羽这一路身后有并州做依仗,东面审配这一路却明显有漳水阻隔,后勤不便,而且他渡过漳水后,并无援护,乃是三面皆敌的局面,所以我估计以公孙珣的智计绝不会在这一路投入太多大军,以免大胜之下反遭大厄……最多是一万弱兵,占住广宗这座要害城市,以顶住我们的腰腹即可……”
  “你且住。”辛评忽然好奇。“这三件事我都颇以为然,可是这些军情如此详细,什么三万兵精锐,一万弱兵的,你是从何而知?!如今梁期城明明是做孤城、死城啊?回来的军官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
  “我自有情报来源……仲治不必多问。”郭图摊手作答。“反正过些天,这些军情你迟早会被探知,对不对?”
  辛评若有所思,却是不再多言。
  “那敢问公则兄,第四件事是什么?”辛毗好奇追问。
  “第四件事,便是咱们的主公袁车骑,表面上镇定自若,诚恳待人,实际上已经被公孙珣给一仗打怕了!打懵了!心里已经对北面邯郸那位卫将军畏之如虎了!”郭图凛然对道。“故此,待邺城夺回后,咱们趁机劝他不要亲自在此固守,而是请沮公与总揽幕府,坐镇邺城,再请他袁车骑明攻广宗,以作破局,实移平原,以作退缩!他一定会答应的!当然,这个不能直接说,只请他亲自出兵向东,去攻广宗,以重振军威便可……而他一旦出去,到了广宗那个三郡交界之处,不是移镇,也是移镇了,届时沮授留守魏郡,真正大局岂不是你辛仲治说了算吗?”
  辛毗心中恍然,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而等他看向自家兄长,却不料辛评只是沉默不语。
  “仲治兄,我多说一句……”郭图感慨起身道。“这不是小人之举,而是一举两得……咱们经营两载,一朝大败,如今这个局面下,正该回身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小心经营身后,然后再图反扑。与邺城相比,平原这个地方北面有渤海,西面有清河、魏郡,西北有安平、河间,本就是守势之下的天然河北根基之地!言至于此,告辞!”
  辛评枯坐不应,而郭图却是不以为意,兀自离去,只有辛毗赶紧相送。
  而片刻之后,辛毗匆匆回来,却见到自家兄长依旧枯坐于灯火之下,神色严肃而又淡漠,却是不禁将心中疑问给强行按了下去。
  “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来便是。”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亲弟的疑虑,半晌之后,辛评反而主动开口。
  “郭公则说的极好,可这计策我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辛毗正色相询。“还请兄长解惑。”
  “当然不对。”亲弟面前,辛评难得冷笑一声。“这么做,便是要卖掉魏郡与沮公与的意思……若是大军在魏郡诸城防守,明公也在此处坐镇,哀兵之下,坚城大寨,卫将军未必能速胜,说不定便能耗到对方气力不支,或者天下大局有变那一日。但若主力去攻什么广宗,咱们明公也脱身出魏郡这个包围圈,去了广宗东面……那不管是去平原还是清河,又或者真在广宗城下蹉跎,魏郡就都是实质性的弃子了!我问你,沮公与是神仙吗?给他一个魏郡,他就能抵挡八九万北地大军的包抄?!”
  辛毗恍然大悟,却又赶紧再问:“还有刚才兄长问的事情……这郭公则的军情从何而来?”
  “能从何而来,必然是他族弟郭嘉让那些放回的军官专程送来的。”辛评愈发嗤笑不止。“而且其实何止他们郭氏?荀氏中荀公达也在卫将军处受信重;沮公与的弟弟沮公祧干脆是卫将军旧人;审正南也只是摔断他侄子的腿,却反而让审荣在魏郡从容立足;还有许子远本人,想他居然能靠与卫将军旧情说服敌将战场上放他一马,简直匪夷所思……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安排好了后路!所谓修身不误齐家,治国自然能安天下……倒是咱们辛氏,之前未免老实。”
  辛毗终于恍然,而他虽然还有心再问一问自家兄长到底准不准备应下郭图移镇之策,却又一时觉得此问太过敏感,所以不免沉默下来。
  “此番许攸之计确实惊艳,邺城必然克复。”又等了许久,辛评忽然再度主动开口。“待到彼时,愚兄会向明公推荐佐治你为梁期城守将,你带族中一半家眷在此留守,要恳切奉公……而到事不可为时,你却不妨体面请降,在卫将军处为咱们辛氏求一个生机……家族传承百年,不能毁在咱们兄弟手上。但要记住,一定是魏郡大局崩坏,实在是没有出路后才能降服,之前一定要尽量用心防守,显出自己本事之余绝不可以轻易负了袁公,以免贻笑大方。”
  辛毗心中剧震,然后缓缓起身向辛评行礼。
  辛评心情极度糟糕,又疲惫至极,仰头闭目受了对方一礼后,却是挥手赶人了。
  辛毗小心告辞,终于是没有问自家兄长有没有接受郭图的建议……因为自家兄长的选择已经不言而喻了。
  ……
  夜色深远,秋风瑟瑟,公孙珣正在邯郸城下大营中写讣告,或者说是这年头的死亡通知书……这是当然的,虽然是大胜,但公孙军中也不可能避免死伤残废,而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兵员的性命来由其实并不可考,但从辽西一战后,如果能做公孙珣从来都是让身侧义从来做,然后尽量亲自参与的。
  “公达何事?”而好不容暂时停笔,准备先休息之时,公孙珣一抬头才发现居然有人相候以久,却是有资格未经通报入帐的荀攸。
  “有件事情忽然想起,所以来问一问明公。”荀攸赶紧正色向前。
  “说来。”
  “明公,审正南在广宗为诱饵,固然看起来诱人,但袁绍一定会中计吗?若其人留在魏郡死守,我军真要攻城拔寨打硬仗不成?”
  “当然不会,攻坚城,打硬寨之事,除非事关生死,否则我能不做就不做。”公孙珣坦然答道。
  “那明公必然有让袁绍东走广宗的计策了?”荀攸难得疑惑。
  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公达也有不知的时候吗?”
  “人非神圣,何能全知?”
  “你是灯下黑罢了。”公孙珣以手指向案上蜡烛笑道。“我且问公达,郭图是何等人,你知道吗?”
  荀攸半是醒悟,半是难得轻笑,却依旧有一丝疑惑。
  “那辛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公孙珣继续追问。
  荀攸依旧微笑点头:“不瞒明公,这些都是郡中旧人,而且郭公则还与我同时奉公于郡府中过……不过,主公若是用反间之策,那郭公则其人或许略可调动,辛仲治到底是有几分士人姿态的,还有沮公与,听田元皓说是个真正的才德兼备之士。”
  “不止是才德兼备,还有大志。”公孙珣一声叹气,复又愈发失笑起来。“与元皓,还有公达你一样,都堪称国士……说起来,公达还记得咱们初见之时吗?”
  “未央宫前明公雄姿英发,鞭笞天下,属下不敢忘记。”
  “那你知道我为何明知天下英才皆出身世族,却依旧要当众喝骂,并推天下崩坏之责于彼身吗?”
  “……”
  “因为那本就是实话。”公孙珣端坐在案后,不顾旁边做文书的贾逵、杨修、法正等人偷看,也不顾荀攸立身在前,扬声而对。“这天下落到今日这份上,汉室落到今日这份上,就是他们和天子、权贵做的孽……我其实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是想说,世族中是有道德楷模的,就像你荀公达不就是如此吗?他们不比灵帝之昏悖天下尽知,也不比豪强不法随处可见。但是你想过没有,天下本就是你们世族和豪强、天子共有的,那天下坏成这样,不是他们做的孽,难道是这些连名字都一个个伯仲叔季、三四五六乱取的庶民做的吗?”
  “……”
  言至此处,公孙珣不由摇头:“我不否认天下之英俊出于世族,但彼辈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明明和豪强一样为州郡之主,和天子、权贵一样为天下之主,明明心里还觉得地方和中枢都该自己一力做主,而且一以贯之的去争权夺利,可等到出了事情后,却说地方只是豪强弄坏的,中枢是天子和权贵弄坏,自己殊无责任!这不是很可笑吗?”
  荀公达无奈俯身请罪。
  “不是说你。”公孙珣继续笑道。“你荀公达的道德我是钦佩到极致的……我说的不是某一个人,你同乡辛评、郭图,还有之前的陈宫,看似清浊不一,看似德行不同,看似性情分明,但实际上却都是一回事!地方上的,都觉得这地方事情应该是自己做主;袁绍身侧的,都觉的这中枢事该自己来为!”
  荀攸一声叹气:“属下明白了……陈宫既死,袁绍身旁权责空缺,兖州、冀州,南阳、颍川,诸派系之间不争也得争,这与他们的首领能否看重大局无关;这正如鞠义之事,便是兵败之后,军心涣散,便是没有鞠义武夫难制,也有其他将领渐失畏惧之心。总之,既然兵败,袁军便会失控离散,这就自然有了用反间之策的缝隙。”
  “不错,我在听说鞠义在邺城举止之前,便以公达的名义让人给郭图送了咱们的军情布置。”公孙珣望着明显怔住的荀攸微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但凡袁军内部生出间隙,无论谁占上风,坏事者必然是郭公则,其人必然会助我一臂之力……还望公达不要怪我擅自处置。”
  荀攸回过神来,一时苦笑。
  “还有多少人的讣告未写完?”公孙珣忽然扭头向那边同样发愣的几个小子询问道。
  “还余六百人整,明日便能书写完毕。”杨修脱口而出。
  “分一百个与公达。”公孙珣幽幽叹道。“公达的文笔不是你们能比的……”
  荀攸俯身称命。
  ……
  “汉末,本朝太祖既锦杀魏越,心中思过往,郁郁难平。时贾逵、杨修、法正俱在军中,私论此事。逵曰:‘君侯为大事者也,不以私情而徇,而以重赏为恩威。’正对曰:‘君侯固为大事者,然未必以情论,十万大军猬集,诸将军在侧,今日不刑魏将军,将来何以存诸将军?’修哂曰:‘谬矣,昨日理军报,见君侯亲书焦校尉家人做唁,不杀魏将军,何以对焦校尉?’众默然。及晚,正出首告修窥军书,太祖怒,并笞十,令书全军唁讣。”——《世说新语》·谗险篇
第十章
文武同旧患
  “李进何在?!让李氏子来见我!为何不来阵前见我,不敢吗?!”
  初冬时节,草木凋零,邺城城东七八里外漳水南岸的一个狭弯畔,夕阳下,新出炉的平原侯、镇东将军鞠义负伤多处,满身是血,早已经失去了逃生的希望,然而其人依旧率十余亲卫负隅顽抗,拒不投降,而且傲戾之气依旧如往,居然临阵厉声呼喊对面主将,昔日同僚,并出言不逊。
  其人连喊数遍,并无人相应,但前方包围着此人以及极少残余的李氏士卒却多有停滞,并朝身后某处频频回顾……很显然,李进其实就在前线。
  “毕竟同僚一场,李将军何妨去见一见,若是有什么身后之托,想来也是无妨的。”说话的乃是郭图,其人就在鞠义左侧某个小坡后面的盾阵之内,正朝李进好言相劝。
  原来,不要说李进了,沮授、程武,还有此次随行的主簿郭图俱在此处,距离鞠义不过百余步而已,此时后者奋力嘶喊,四人倒是全都听得清楚。
  不过,明显是以监军身份过来郭图如此和气,李进却有些不以为然:“郭主簿何必开玩笑?鞠义这厮来历大家都清楚……平原大族出身,却因罪被整族发配西凉已经数十年,俨然是个罪羌做派,董卓乱后他仗着手里有些亡命之徒,趁机迁移回乡,半道上却又跟了韩馥,然后又被咱们袁车骑收纳,所以跟谁都不合不来,跟谁也都无交情……此时喊我,能托付什么后事?无外乎是死前恶心一下我罢了!”
  “我听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郭图嗤笑以对。“再说了,鞠将军从河内立下救主大功之后,从征虎牢,吞并青、兖,收降泰山黄巾,苦战旧渎,进军渤海,两战邯郸,还有之前那一战……功劳苦劳俱全,若真是有好言语,回去见了主公,也是能交代的。至于说临死前有恶言,那便恶了就是,反正都是要李将军你去下杀手的,难带还怕什么恶言?”
  李进一时摇头,但看了看殊无姿态的沮授与程武后,却还是扶着腰中佩刀上坡去了。
  另一边,鞠义既然见到披挂齐整的李进远远出现在满是尸首的小坡之上,却是拄刀而立,仰头大笑,笑完之后方才戏谑相对:“我还以为你自觉无颜见我呢,竟然敢来?”
  李进听得有些烦躁,也是当即扬声反问:“我有什么不敢来的,我们是有旧交还是如何?且今日之事,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吗?”
  “如何是我咎由自取?”鞠义立即收笑厉声反问。“你的兵马虽然特殊,能够约束得当,但同样是领兵之人,你难道真不知道我的难处?兵败之后,部曲死伤惨重,哪里能约束的住?当时败成那样……于禁为了活命只能投降,我为了活命也只能让他们去抢,可一旦抢了邺城,还能如何?!”
  李进闻言也是不由叹气:“事到如今说这个有什么意思?鞠将军,咱们同僚一场,真要是有什么后事,譬如你在平原的族中幼弱,我一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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