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1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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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秋枫可不是仅仅只有快而已,别以为我是学你的,只让他求快。早交卷就是给其他争强好胜的人一个心理压力。更何况,他的出身就决定了,他写文章也好,为人处世也罢,全都是一击制胜,深得稳准狠三要诀……”
  汪孚林眼看柯先生和方先生两个人当着自己的面毫不客气地开始唇枪舌剑,顿时无语。虽说金宝和秋枫确实资质不错,似乎有点学霸的潜质,可因为他自己对四书五经那就是得过且过的心思,自从两人前有李师爷,后有柯先生和方先生教导,他就彻底撂开手没管过,也不知道二人究竟如何。可是,这两位似乎真正的职司是叶小胖的西席先生吧,他家那两个只是附带的,如今这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他正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陡然只听得前面传来了一个嚷嚷声:“前十贴出来了,小案首出来了!咦,怎么可能!”
  汪孚林顿时诧异了起来,可这会儿他没骑马,怎么也看不清里头的景象。好在前头的议论喧哗声须臾传了过来:“好像全都是年纪小的人在前列!”
  听到这么一句,不但汪孚林吃了一惊,柯先生和方先生也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紧跟着,三人再也顾不上前头里三层外三层了,拼命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好容易来到那贴着今日发案结果的高墙前,三个人全都往首位看去,发现并非汪金宝又或者是谢秋枫的名字,而是吴天络。哪怕汪孚林心里一直告诉自己不争第一,也和柯方二人一样,竟不由自主有些小小的失望。第二名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许山,可紧跟着看到三四名,汪孚林不禁为之眉飞色舞。
  金宝竟是排在第三,秋枫紧随其后!这不是和当初他和程乃轩的情形一模一样吗?
  然而,他们的高兴劲还没过去,耳畔就传来了大声嚷嚷:“案首才十三岁,第二第三第四也都那么点年纪,尤其是第三第四,谁都知道是哪家的,这分明是徇私……”
  这个私字才刚出口,那嚷嚷的人就只听一声凛然暴喝:“谁说徇私,给我大大方方站出来!县试正试一场,覆试三场,又不是一场定输赢,考的是综合全面能力,卷子一场场都贴了出来,不服气的把自己文章也拿出来比对比对,请人评判看看谁的文章好如何?”
  柯先生和方先生刚刚还只见汪孚林脸色恬淡,仿佛对于名次问题云淡风轻,此时见他暴跳如雷怒声反诘,甚至连请人评判的话都嚷嚷出来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他们也同样不忿自己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学生却被人质疑,少不得也声援了一把汪孚林。以至于那位本来应该是焦点人物的小案首少年郎,这会儿竟是成了边缘人物。而原本挤在角落里看榜单的金宝和秋枫,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维护他们,无不又感动又高兴。
  也许是汪孚林这一年多来名气响亮,也许是金宝和秋枫并没有夺得小案首,也许是因为叶钧耀最近政绩斐然名扬徽州,质疑的声音一闪而逝,连带本来还被人说是年纪太小的那位小案首吴天络,也平安过了这一关。出自西溪南村的他是和汪孚林冰释前嫌的同榜生员吴天佑的弟弟,哪怕知道汪孚林是为了金宝和秋枫,但性格和哥哥南辕北辙,竟有几分腼腆的他还是上来谢了一声。至于排第二的许山,同样也才十四岁,四个人凑在一块,全都是半大小子。
  尽管汪孚林自己看着也不大,可按照金宝论起来,那就不止是科场前辈,还是长辈了。知道金宝和秋枫的这两位同榜并不住在城里,这会儿还急着回乡向家里人报喜,他笑着与人说了两句话,就没多留二人。此时此刻,四周围的人群也散了不少。但是,过了这一关,如若府试折戟,来年还得从县试开始考,所以对于名次之争,大多数人还是挺在乎的,一道道热辣辣的目光少不得往金宝和秋枫身上转悠。
  汪孚林却也不在乎,拉了两人和方先生柯先生回去,他少不得又问了一下叶小胖这四场的成绩。对于这个正经的学生,纵使一贯严肃的方先生,也难得流露出了几分笑意:“还算不错,放在这一次的县试中,那文章应该能进前十五,毕竟他的资质要稍稍逊色几分。不过也不能骄傲,县试一年一次,做不得准。”
  这考试都考完了,叶县尊也从学宫里出来了,汪孚林便打算晚上过访叶大炮,中午则是准备让刘洪氏多烧几个好菜,也算是慰劳一下家里这两个县试拿到好名次的小家伙。他踏进家门后先对刘洪氏吩咐了一声,把金宝和秋枫带到书房,正想勉励两句,谁想到秋枫就有些犹豫地问道:“小官人能不能去问一声叶县尊,缘何给了我们俩这么高的名次?我和宝哥的背功都很好,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可真要说做文章,未必就一定比那些长者更强吧?”
  所谓长者,当然不会指的是那些已经三四十还在磕磕绊绊考第一级县试的那些老士子,而是指的十五岁往上,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渐渐成熟的。
  汪孚林诧异地看向金宝,见金宝也是连连点头,他想了想,毕竟事关重大,他也就不管什么避嫌不避嫌了,点了点头就径直出门。熟门熟路钻进了知县官廨叶钧耀的书房,他笑容满面地打了个招呼,不等叶大炮询问自己此行杭州如何如何,他就涎着脸直接把金宝和秋枫的疑问给问了出来。
  叶钧耀这才找到了几分父母官的实感,腰杆顿时挺得笔直,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得意:“有人质疑怕什么?这你就不懂了吧?少年强,则国强,尤其是县试这第一级,该考的早就考过了,那些十五岁朝上还没过了县试这一关的,锐气已失,文章纵使做得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已经是匠气十足,进取不足,所以小案首断然不能给他们,一定要用来褒奖新锐!要不是金宝这最后一场文章做得不错,可誊抄险些来不及,一笔字写得有些草了,我点他小案首又如何?”
  见汪孚林瞪大眼睛,叶钧耀便指了指桌子上一摞纸卷,笑眯眯地说道:“他们这四场的答卷,你看看,方先生柯先生真神人也,我家明兆也是一日千里,更何况他们两个本来就资质上乘的?”
  等在外头被人誉为战斗力强的汪孚林呆头呆脑地拿了卷子开始一目十行,叶大炮方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往下说道:“这前十之中六个都在十四岁以下,当然并不全都是本县的私心,段府尊任期已经不多了,府尊身边的秦师爷之前来暗示了一句,虽说过了府试那才是童生,可既然有个童字,显然便是当年管县试府试道试叫做童生试的宗旨,应该大力提拔少年新锐!”
  这话倒是听着很有道理,可汪孚林对于徽州知府段朝宗身边的什么师爷倒真的没怎么听说过,此刻听了,不禁有些疑惑。难不成段朝宗离任在即,准备好好提拔一下徽州府的青年才俊?
第二八二章
凶名依旧
  事情过去才几天,北新关近日才开始放行,杭州府那桩公案的具体经过尚未传到徽州来,可叶钧耀先是听小北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北新关见闻,叶明月又描述了一番杭州气象以及城内纷杂人言,如今汪孚林亲自送上了门来,他自然少不得追根究底。问明白那番经过之后,他在久久的沉默后,就对凃渊表示了一番高山仰止的敬仰,啰啰嗦嗦又说了一大堆话,差点耽误了汪孚林回去吃晚饭。等到亲自送人出书房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现在朝堂也好,地方也好,诸公全都是以权谋为表里,全然忘了圣人教诲,真是越想越丧气!”
  汪孚林对此深表同意,嘴上却没有接话茬,行过礼后便悄然告退。他把叶大炮的话带了回去告诉金宝和秋枫,两个小家伙全都是又感动又振奋,无不发狠要在府试上有所斩获,吃过晚饭便双双回房去秉烛苦读了,这份勤奋直叫汪孚林大为汗颜。于是,他也顾不上这会儿已经到了夜禁时分,腰里别上一把剑,就悄悄出了门,沿县后街直接去了毗邻程乃轩家中的马家客栈。
  杨文才等二十多号人这次跟回来,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所以起头就由霍正安置在这里。
  尽管已经大晚上了,但马家客栈门前还挂着大大的气死风灯,门板下了大半,只留着两块门板,仿佛是随时招揽客人投宿,但其实原因并非如此。本来掌柜的怎也不至于如此托大,毕竟徽州民风不错,可也不是没有强盗的,问题是此次引人住店的是戚家军老卒霍正,住店的客人又是一个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从前日晚上住进来包圆所有房间,送一日三餐的时候伙计都是战战兢兢的,尽看这伙子人吆五喝六秀肌肉了。
  所以,人家吩咐说留个门,以防晚上有人拜访,掌柜也只好听着。反正房钱是汪小官人掏,总不至于抵赖!
  只不过,这会儿听到楼上还在吵吵嚷嚷什么,提心吊胆的掌柜唉声叹气,可就在这时候,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条人影进了门,腰间竟还是佩着兵器,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他下意识地想要往柜台底下钻,等看清楚对方形貌,这才如释重负,赶紧讪讪地迎上前道:“小官人怎的大晚上还过来?”
  “前天忙着我家金宝和秋枫应考,结果醉过去睡了一天一夜,今天又只顾着关注发案,我丢在你这儿的人都险些要忘了。”说到这里,汪孚林便提高了声音说,“楼上的诸位,没睡下就应个声!”
  他这话音刚落,楼上一间屋子就嘎吱一声开了门,随着有人探出头来,立刻就是一阵大呼小叫。不消一会儿,一二十个汉子便鱼贯下了楼来,和平日上上下下能把楼梯都踩坏的沉重脚步相比,这会儿众人的脚步无不比猫儿还轻。等下来之后,钟南风之后被人公推为首的杨文才就赔笑躬身行礼道:“小官人来了。有什么话让人捎过来就行,怎敢让小官人大晚上跑这一趟?”
  虽说刚到徽州总共才两天,但杨文才因为码头上霍正那番话以及所见所闻,住到马家客栈之后就让人到外头好好打听了一番汪孚林的事迹——于是,汪灾星以及汪财神这两大光辉战绩,他们就全都摸清楚了。往日他们在杭州再横,可湖墅十几家打行里头,他们勉强也就能排到个六七位,上头还有官商两条路上背景深厚的,而徽州虽不比杭州富庶,可徽商的豪富却是天下闻名,杭州头面人物里头就有好几个徽商,他们却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这么年少就能够在徽州一府六县干掉了那么多有名人物的汪孚林,岂不是比他们见识到的那一面还要厉害?
  看出这些昔日靠拳头吃饭的亡命之徒心存敬畏,汪孚林脸上笑意就更深了。他瞥了一眼那边张头探脑的掌柜和伙计,依旧笑吟吟地说道:“你们刚刚到徽州,这两天也应该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你们跟我去见见从前戚家军的戚百户,然后去渔梁镇徽州米业行会的总仓看看。杭州那边的情形你们是知道的,既然险些把天捅破了一个窟窿,立马在那边打出旗号,实在有点困难,所以委屈你们一下,先从徽州开始。”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可如果汪孚林光是一贯好声好气,好吃好喝的尽着他们,这些人自然难免生出骄恣之心来,可汪孚林的名声手段再加上本来他们这些人最擅长的武艺,无一不具备,这样一个东家自然谁也不敢怠慢。此刻听到明天还要见戚家军的戚百户,众人更是凛然答应,等汪孚林略逗留一会就离开之后,这么一大群人方才重新上楼。这一回,那脚步声竟不约而同,仍然是轻轻的。
  直到这时候,掌柜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暗想汪小官人真是绝了,本地人能震慑得住不奇怪,竟然能把这帮子杭州来的凶人管得服服帖帖,不愧其名!
  由于戚家军强大的震慑力,尤其是北新关之乱中,最后收尾的就是这样区区百人,所以杨文才等人跟着汪孚林前往戚良等人的住所时,那是存着十万分敬畏的。可是,当发现老宅中那些老卒有种花养草的,有和妻儿安享生活的,也有在徽州又或者歙县各种修路修桥等各种公益活动里头担了一份名义的,总之,依旧好勇斗狠靠拳脚吃饭的人很少,他们不禁都有一种大材小用的感觉。
  可是,等来到修建了一大半的渔梁镇那座总仓,看到霍正和另外几个老卒正在训练十来个总仓守卫,竟是拿着削尖的竹竿练习军阵,一众人方才觉得头皮发麻。他们平时在湖墅打架,多数就是用的哨棒又或者朴刀,这是因为打和砍看上去吓人,可扎刺这两种却不止是见血,而是要人命的!如果湖墅的打行天天要人命,官府早就来一趟彻彻底底的清洗了。于是,杨文才不免满心敬畏地向汪孚林问道:“小官人,这总仓守卫这么练,会不会太狠了?”
  “当然不会,他们是白天黑夜都在里头守着的,又不是在外头争强斗狠。如果在自己的地面上还能碰到外人,当然就是盗贼,对付那种货色,当然要稳准狠才行。”汪孚林说到这里,眼皮也不眨一下地把黑锅直接套到戚良头上,“这是戚百户的主意,民间不能随便藏兵,这样又不违禁令,又能够有足够的震慑,我最希望等到粮食满仓之后,能有一两个不长眼睛的盗贼来,戳死两个,也就没人敢再打主意了。”
  说到这里,汪孚林见杨文才面色一僵,就继续说:“渔梁镇这座总仓就快差不多了,你们商量一下,分出六个人看护。至于其他人,我回头在严州府建德县,还要吃下几家堆栈,到时候应该也需要人。这都是护院的活计,至于保人镖,还要看苏夫人抵达宁波府后的情况,只要她这来回路上平安无事,镖局的牌子也就打出去了,日后便可以多接一些护送之类的事。要知道,徽商豪富,出入各地,就是家仆有时候也难免不可靠。反倒是镖局只要有门面铺子,有信誉,万一出事能够找得到人,只要经营得当,你们就能昂首阔步走在太阳底下。但首先,你们还得勤练武艺,此事戚百户会派人指点你们。”
  能够从混迹街头的打行,洗白走正路,杨文才等人都是愿意的,这才会跟着汪孚林到徽州来避风头。此刻汪孚林描述了如此美好的前景,甚至连提高身手这种旁人定会忽视的小问题也给考虑进去了,每个人都觉得兴高采烈。因此,当汪孚林努努嘴,示意他们可以过去体验一下,耍弄竹竿和耍弄朴刀哨棒有什么不同,他们全都围上去请教起了霍正。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悄然而退,去了最是繁忙的渔梁镇码头。
  在这里,他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景象,那就是四五条粮船的抵达!
  随便找了个码头上做事的监工问了两句,得知粮船正是今天到的,想来应该和吴兴才和张兴哲这两个休宁粮商的奔走,以及自己此前一口气吃下三船粮食不无关系。只看那两位现如今都还没回来,就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之内,只怕会有连绵不断的粮船从杭州来到徽州。
  之前各地大米集中运到了杭州,粮价大跌,他走的时候就有传言说,现如今杭州各大粮商囤积的粮食足有六十万石,至少够吃两个月!既然卖不掉,更卖不出价钱,只要一听说徽州最近缺粮,几个一向只在城里坐地买米卖米的坐商还眼巴巴去了杭州收米,怎会没有人闻风而来?
  汪孚林看着那一条条粮船,最终转过身来,大步回到总仓门口,牵过马便上了马背,心满意足地策马回城。
  就在这时候,一条船徐徐靠岸,还没来得及完全停稳,上头一个人就倏然跳了下来,嘴里大声嚷嚷道:“杭州竟然有暴民作乱,占了北新关!”
  汪孚林骤然听得此言,吓了一跳,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北新关这才刚刚被占过一次,怎么又来了?好在那跳下船的人接下来又嚷嚷道:“结果杭州知府凃府尊不顾危险,亲自到北新关里头去说降招抚,有胆同行的人竟然是咱们歙县汪小官人!”
  那一瞬间,汪孚林只觉得四面八方一大堆目光往自己投来,那万众瞩目的滋味他又不是第一次领受,当即赶紧一甩缰绳,快马疾驰了回去。
  要夸人的话,请在我背后夸!
第二八三章
求你收粮食
  县试名次的小小风波,须臾就平息了下来。因为接下来一连数日,紧挨着的府城县城热议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便是杭州刚刚发生的那桩大案。
  尽管前些天零星也有北新关那边发生动乱的消息,但因为语焉不详,大多数人都只当是谣言,可如今水路重新畅通无阻,从杭州回来的人多了,各种各样的消息汇总在一块,很容易就让人拼出一副完整的图来。得知在徽州府赫赫有名的汪小官人人刚一到杭州,竟然还一样能搅和进这么一件大事里,有人啧啧称奇的同时,也有那些本想借着县试兴风作浪的人立刻消停了下来。
  至于汪孚林本人,除了许老太爷和自家长姊,程家老太太和程太太婆媳把他提溜过去很是追问了一番,别的人倒不太敢到他面前打探这个打探那个。只是,刚刚从杭州城坐船回来的吴兴才和张兴哲,那就免不了被人围着打探不休了。两人之前为了怕麻烦惹上身,没有跟着汪孚林去经历那一场闹剧,回来之后却是好些亲朋埋怨,甚至他们的兄弟儿子都免不了嘀咕。
  若是胆子大一把,跟着汪孚林去走一趟,说不定也能在杭州地面上混个脸熟?
  在这种纷纷乱乱的氛围中,渔梁镇码头却是另外一番局面。从杭州一口气开来了二三十条粮船,都快把水路给堵住了!这些远道而来的粮商们很少有杭州本地人,其中既有赣商,也有粤商,但其中浙商最多,全都是因为听了张兴哲和吴兴才的徽州缺粮,又得悉之前那位在杭州城惹出老大风波的汪小官人亲自押运了三条粮船回徽州,这才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是因为先到的那一批粮船一到渔梁镇,看到码头附近正在兴建一个大型粮仓,据说容量可达七万石!当然,粮商们走南闯北,也不会完全被这样一个表象迷糊,少不得登岸考察了一下。很快,他们便得知,这是徽州米业行会的总仓,因为建造在渔梁镇上,所以不但有从前戚家军的老卒负责指点如何防卫,还有汪孚林从杭州带回来的一批人负责具体的防卫,而须臾就有人认出,其中几张面孔赫然属于当初在湖墅赫赫有名的打行。
  据汪孚林留在这总仓负责监造,还是他本人亲自聘用的那个小伙计于文说,这是府衙黄推官奉凃府尊之命,交给汪孚林监管劳役的人!
  得到这消息,粮商们再无疑问,当天就人从徽州急急忙忙赶回杭州,回程的时候就又多了一二十条粮船,这才有如今码头满是粮食的局面。
  可粮食都到了,别说汪孚林不露头,往日这些行商们最熟悉的那帮子休宁坐商,竟也一个都不露面。一天两天如此也就算了,偏偏三五天都是这样,粮商们算算各种成本,不免全都焦急了起来。于是,抓不到别人,总仓里头训练的戚家军老卒和杨文才那些守卫也没人敢招惹,他们便只能天天对于文死缠烂打。可怜于文最羡慕的便是叶青龙从小伙计成为大掌柜的传奇,现如今被不负责任的汪孚林直接扔在这里,他天天疲于奔命,都快被人问哭了。
  死活顶了好几天,他终于顶不住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家小官人正忙着呢,家里两个正在参加府试,哪里顾得上别的。”
  汪孚林的家庭状况,粮商们到了渔梁镇后当然不会忘记去打听,哪里会不知道。可一个养子,一个除籍的小厮,哪里就真的这么要紧了,甚至比得上大生意?无奈之下,也有人去了府城那几家休宁人的米店粮行打探,可人家的答话只有唯一一个——这米业行会的会长是汪孚林担纲,早就签署了契书,一切对外收粮卖粮的活动都得汪孚林拍板,他们谁也没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私底下交易。
  用胖粮商张兴哲的话来说:“从前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汪小官人,险些没被坑到沟里去,现在大家是一家人,他吃肉咱们喝汤,还不用动脑子,挺好的。这总仓造着总不能空着,米是一定会买的,可您各位有功夫来和咱们纠缠,还不如去找汪小官人好好说说。”
  说来说去,还是一定要找汪孚林!可十几个粮商们也不是没去过县后街的汪家堵人,可回回都扑空,要么说汪小官人在叶县尊那,要么说汪小官人在府衙,要么说人在绿野书园又或者西园雅舍,总之就四个字,抓不到人!到最后,发了狠的粮商们只能一把米似的撒了出去,县后街汪家放两人,斗山街许家放两个,黄家坞程家大宅放两个,戚家军暂住的老宅门口再放两个。唯有府衙因为是府试前夕,管得森严,他们不好太放肆。
  就这样,花了三天,在府试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结束之后,他们终于成功地在府前街上堵截到了汪孚林,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童子,一个少年,分明就是金宝和秋枫。虽说当着孩子的面谈生意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可他们足足被汪孚林干撂了半个月,这会儿谁都不想浪费这难得的机会。打头的那位老赣商便陪着笑脸道:“小官人,咱们的粮船已经到了好些天了,再这么停下去,就要血本无归。您就好歹开个收粮的价钱,成不成咱们好商量不是吗?”
  今日的府试最后一场,考的是策论,连考两天,汪孚林起头在外等候的时候,就听到考生们出来的时候抱怨连连,题目出得那叫一个怪一个偏,等金宝和秋枫出来的时候,脸色也分明有些微妙,他还特意安慰了两人几句。毕竟,年少强记并不代表理解认知能力就强悍到什么地步,再说两人这时文制艺策论虽说是跟着李师爷方先生柯先生三个堂堂举人学的,可终究火候还没差点儿。此时此刻,他扫了一眼这些堵人的粮商,状似无可奈何地拱了拱手。
  “各位误会了,我只是这一阵子抽不出空来,没想到却让各位蒙受了损失,只是这次粮食实在是送来得太多了。这样吧,就按照我之前从杭州那边收粮的价钱,下浮一成,一千石白米四百两,稻谷的话则按白米六成的价。各位若觉得能够接受,便直接去渔梁镇总仓把粮食卖了,我会让人给那边打招呼,准备收粮。”
  粮商们本还以为今天要么被剥一层皮,要么也得好说歹说磨破嘴皮子,谁都没想到这么轻易。哪怕起头在心里骂了无数声奸商的人,这会儿也如释重负,一时之间,打躬作揖的人络绎不绝,继而急急忙忙告辞离去。等到他们一走,刚刚始终没吭声的秋枫方才不太理解地小声问道:“小官人之前不就是用缓兵之计拖着他们吗?怎么这么快就一下子松口?再拖一拖,说不定他们主动开价更低。”
  汪孚林顿时笑了:“你以为我干晾着他们是为了要压价?如果我一开始就尽着他们,哪怕是开四百两收一千石,人家还认为是亏了,讨价还价,甚至死缠烂打全都会有,背地里还要骂我。可现在我爽快一松口,他们却都会觉得我之前是因为忙方才忘了他们,这价钱实在是公道再公道!而且,让他们知道徽州坐商已经全都在一条线上,下次议价就会容易很多。”
  这次换成金宝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府试这三场四天,爹第一天亲自送我们,今天接我们,只是障眼法?”
  他这话音刚落,脑门上便挨了一个重重的爆栗子。他一下子捂住了脑门,痛得轻呼一声,紧跟着就听到一个恼火的声音:“什么障眼法,上次县试你们还被人质疑说是叶县尊偏私,这次府试我怎能不亲自上,看看谁还敢在老虎嘴边拔毛!你们考试那几日我哪有心情管这些家伙,让他们等个十几天又不会死,反正最后也会平价收了他们的粮食!”
  秋枫顿时暗自笑出声来,见金宝本来眼角里还有些委屈的泪光,可转瞬就笑开了花,他心知肚明怎么一回事,起头考场上那点小小的彷徨就全都丢到爪哇国了。可这会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路上经过的人常有往他们脸上瞥一两眼的,故而他也不敢就这样实话实说,半真半假地说道:“要不我和宝哥把后两场做的文章背出来给小官人听听,看看我们的破题和承题还有策论做得好不好。”
  汪孚林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只听秋枫推了金宝一把,金宝张口就来,他只好无可奈何地仔细听着。等到穿过德胜门一路步行到自家门口,金宝和秋枫的第一场四书题和最后一场的策论都已经背诵完,他却是越听越吃惊。策论的题目确实很怪很偏,可问题就在于,金宝和秋枫的两篇文章实在是做得太好了,好到简直让他有些瞠目结舌!就算是古文颇有基础,也同样受过方先生和柯先生特训的他,自忖就这个题目做策论,也未必能够胜过两人。
  难不成是段府尊身边的人泄题?还是说自己身边有人弄到了题目……这怎么可能,段朝宗又不是叶钧耀!
  一直捱到踏入他平日起居的穿堂厅,他才知道外人不会擅闯,这才盯着金宝和秋枫问道:“今天这两篇文章,你们是不是事先准备过?”
  秋枫还打算含糊一下,金宝却已经老老实实地说:“前些日子柯先生方先生让我们做了十篇时文和十篇策论,还特意指点我们精修了一番,其中就有和这两道题目几乎相同的。”
  汪孚林顿时陷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抓狂中。这是漏题呢,还是押题呢?就算二十押一,这也太准了!这又不是命题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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